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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风暴来临前的寂静 (1)

远宏集团副总经理张红卫从东方君悦应酬完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他迈进家门,刚脱下羽绒夹克,老婆就跑过来说,达文彬今晚上已经打过两次电话了,叮嘱只要张总一回家,就赶紧给他家里打电话。

张红卫听了一愣,心想,听达文彬的意思,是有急事找他呀,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打他的手机呢?张红卫连忙换上拖鞋,溜进客厅,关闭了电视机的声音,熟练地拨通了达文彬家里的电话。电话铃刚响过两声,达文彬就接听了,显然,他一直在等张红卫。

“红卫呀,回来了?”达文彬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疲惫,“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没关系,没关系。”张红卫手里把玩着电视机遥控器,笑呵呵地说,“我陪完银行那些人,刚进家门。”

“嗯,你现在还有什么事吗?要是没大事,咱们去喝喝茶,就咱们兄弟两个。”虽是商量的语气,可张红卫听出来了,达文彬阴沉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

“好的,我马上打车过去。”张红卫说着已经站起来了。

这么晚了,还就他们两个人?张红卫坐在出租车里,一路上不停地琢磨,达文彬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急不可耐地要跟自己商量呢?

张红卫和达文彬两人,都是“爱玲会馆”的老主顾了。这个早年间王府幽静的偏院,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实是因为,这个会馆的女老板,名字就叫张爱玲。

张红卫下了出租车,熟门熟路,高大魁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胡同深处了。他拐了几个弯,迈进门口垂着两帐宫灯的小小歇山脊正门,刚一穿过垂花门,侍立在抄手游廊下,一个穿着中式夹袄的服务员就迎了上来。小丫头看见是他,立马抿嘴笑吟吟地说:“呀,原来是张总大驾光临。”

“呵呵,好长时间没来,我存在你们这里的好茶还有吗?”张红卫笑着打趣眼前这个俏丽精致,布偶一般的小丫头。

“没啦,那天我和爱玲姐嘴馋,全给喝完了。”小姑娘伸出一只手,一边引导着张红卫进屋,一边眉眼翻飞地跟他臭贫。

张红卫知道,耍贫嘴是她们的专业,要是比这个,自己八个摞在一块儿都不是她的个儿。只是尴尬地干笑了两声,算是认输,再不敢招惹。穿堂过室,随她走进一间粉妆淡雅的日式包间。张红卫站在拉门门口,皱了皱眉头:“今天晚上,就我和达总两个人,你找一间小一点儿的就可以了。”

“今天晚上客人多,普通包间全满了,还只剩下一间有木头炕的,您看行吗?”小姑娘拢着手,仰着脸,大眼睛频闪,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

“好呀。”张红卫连连点头,“要是那一间房费太贵,我可没带钱啊。”

穿出正房后门,拐进后罩房的棂花门,小姑娘把他一直引到最里头一间前停下,打开门,拧亮灯,躬身把张红卫让进去。这是一间全套花梨木家什的中式包间,屋内最显眼的,是窗下靠墙,一张雕花镂空的硕大雕花木榻,木榻中间,摆着一张类似“炕桌”的矮脚扶手几。

张红卫脱下轻便的外套,蹁腿坐在榻沿上,掏出烟点上。还没抽两口,外面就传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你们二位老总,这么晚才过来,真是罕见呀。”

“呵呵,就是要挑你忙的时候,过来给你添乱。”话到人到,随着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老板张爱玲和披着一件羊绒短大衣的达文彬,前后脚已经进来了。达文彬看见张红卫脑袋上烟雾缭绕,哈哈大笑道:“怎么挑的这间屋子,这不是老电影里演的,抽大烟的地方吗?”

“嘿,我哪敢搞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呀。”漂亮的老板娘甩着胳膊,故作认真地说,“老大,我这儿的客人,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劳动人民呐。”

“嗯,对!”张红卫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那就给我们哥俩沏一大茶缸子五块钱一斤的高末上来吧。”

“呀,现在哪儿还有咱们小时候喝的那种碎茶叶末呀,要是有,也该成了文物了,五百块一斤,怕都买不下来了。”老板娘看似被张红卫一句话勾起了幸福的童年往事,细长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声音里带着兴奋。

“哎,你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还能喝上茶,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这帮农村孩子,过年过节才能跟着大人喝点茶根。”达文彬乐呵呵地看着两人,一边脱大衣,一边对老板娘说,“麻烦你就把我们存在你这里的那篓陈年普洱拿过来吧。”

不大的工夫,老板娘一手拎着一个圆圆的小竹篓,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塑料壶农夫山泉进来了,身后跟着另一位端着全套茶具的小姑娘。老板娘亲自给他们烧上山泉水,又逐个摸了摸窗跟下的暖气片,再次轻声叮嘱了已经脱鞋上榻,正在整理茶具的小姑娘两句,才仿佛是依依不舍地倒退了出去。

达文彬和张红卫脱鞋上榻,一边一个分别盘腿对坐在炕几边上。张红卫笑着说:“不瞒你说,我可有好几天没换袜子了,估计味道挺不错,你就将就点吧。”

达文彬笑了,揶揄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上大学的时候,在你们宿舍,就数你床底下的烂袜子多,同学们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臭袜子’,哈哈。”

“嘿嘿,还说我呢,我也记得,你那时候家里穷,每顿饭只能吃两毛钱一份的素菜,外号叫‘两毛’。”张红卫向达文彬扔过去一支烟,掏出火机,分别点燃,重重地吐了一口烟雾,欷歔慨叹道,“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常想,咱们现在混的这个样子,能叫成功吗?”

达文彬一下子面色凝重起来,“我这一段也想过这个问题呀。”他望着张红卫,嗓音深沉地说,“咱们今天这种相对优越的生活状态,凭上学时那种思想高度,连想都没想过。我那年头就盼望着,到什么时候能天天吃上肉,什么时候能攒够钱,买一辆自己的新自行车。那阵子不是有句话吗,叫‘实现理想’。应该说,站在生存角度滋生的那点理想,现在早就实现了。”

普洱茶沏好了,小姑娘用竹夹子夹了满满的白瓷小茶盅,在手边折叠着的小毛巾上,熟练地将底部微微一转,点滴不漏,轻舒玉腕放在二人和自己面前,含笑抬手示意。

澄滑鲜亮的茶汤漾着浓香,达文彬还没喝,不觉心就醉了。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端起茶盅咂了一口,晃了晃腿,声音有些沙哑:“可要说成功,我觉得还远远算不上。你看,在咱们这个年纪的人,有的已经是中央委员了,还有的是亿万富翁。可咱们呢,上有领导,下对群众,每天顶着压力,累个臭死,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到这把年纪,命运还是由别人主宰着的,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一点儿的国企打工仔呀。”

“哎,这人的欲望,是永远没有止境的呀。有了物质,精神就想要自由了,等精神自由了,生命也就快结束了。”张红卫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那天看见咱们研究所早年退休的老所长了,说是跟老伴在海南住了小半年,刚回北京,跟我一直说得挺热闹,可最后一句话,你猜他说啥?他说,头天晚上脱下鞋子,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还能不能穿得上。”

达文彬听了,不觉也有些伤感,闷闷地连喝了几遍茶之后,伸手抓起张红卫手边的烟盒,抽出一支自己点上,幽幽地说:“我这一段,还添毛病了。晚上要是不出去,待在家里看电视,到了八点多钟就困了,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能睡着,你说怪不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差不多。”张红卫咧了咧嘴,苦笑一下,“说明老了呗,不像以前是小伙子了。还记不记得,那会儿咱们调试电路,一干就是一通宵,回宿舍睡两小时,接茬还能再干一个通宵。”

达文彬低头看着手上莹白的茶盅,黑亮的眸子前面,慢慢蒙上了一层雾,若有所思地说:“那天我见到一个很大的民营公司的老总,他很奇怪地问我,在他们和外企公司里,一个人要是犯了错误,最多是让他走人罢了。在国企里,为什么斗争的结果,往往是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

“是呀,那你怎么回答他的?”张红卫挺直了身子,关注地问。

“我想了一会儿,才告诉他,那是因为在咱们这种国企里,职场就是官场,官场即是职场。大家手上的权利和地位,都是像咱们年轻时那样,经过呕心沥血,忍辱负重,一点儿一滴积攒起来的,可以说整个的身家性命全押在那上面了。你要动他,就是动了他的生存基础,他肯定会跟你以命相搏的!”达文彬最后一句话提高了声音,同时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