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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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青海湖的余波

后世

野鹅恋上了芦苇,想来苇丛中小住;

但只见湖面一片冰封,心中只有无边的失落。

——仓央嘉措情歌

野鹅恋上了芦苇,但转眼便是湖面冰封的季节,爱情还未曾开始,便被冰期按下了永远的暂停键。二十五岁的仓央嘉措,曾经爱上过一种从来不曾属于自己的生活,爱上过一个从此不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的离去并未引起人们太多的伤感,因为他们相信他是永生的菩萨。只是,这一世的他纵然以叛逆开始,又以叛逆陨落,下一世的他可还会跌入同样的命运么?——只有爱他而不是膜拜他的人,才会生出这样的忧虑。

1706年的拉萨,六世达赖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听说他死在青海湖畔,听说他死在拉藏汗千军万马的包围里,听说他的尸身被胡乱丢弃在路边,听说他曾经作过在理塘重生的预言……

八廓街的黄房子里丢失了那美丽而放浪的情歌,当垆的女子丢失了那个高贵而忧郁的情郎,踟蹰在命运十字路口的黄教丢失了他们的领袖,祈祷着、跪拜着的万千藏民们丢失了他们的太阳,而拉藏汗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准噶尔部和桑结嘉措的余部看到了战争的借口……

这位年轻的活佛,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的命运永远在别人善意或恶意的手中无力地飘摇。

1.天有二日

住在十地界中的,有誓约的金刚护法,

若有神通的威力,请将佛法的冤家驱逐。

——仓央嘉措情歌

仓央嘉措“圆寂”了,时年二十五岁(一说二十四岁)。死者已矣,当务之急是为西藏拥立一位新的达赖。拉藏汗深知兵贵神速、先发制人的道理,何况他早有准备,便抢先确定了人选,这就是西藏的第二位六世达赖益西嘉措——既然仓央嘉措是“假达赖”,那么益西嘉措当然在谱系上要算作五世达赖的转世之身,并不是继仓央嘉措之后的七世达赖,而是去伪存真之后的六世达赖。至此,西藏的历史上便有了两位六世达赖。

桑结嘉措伏诛,仓央嘉措“圆寂”,没有人再能制衡拉藏汗的野心了。1707年,益西嘉措正式坐床,很快便得到了清政府的册封。拉藏汗还不知道,多年来的处心积虑虽终于让自己达到了权力的巅峰,但百密一疏,还是下错了一步棋:既然仓央嘉措已经“圆寂”,他到底是真达赖还是假达赖就已经不重要了,这时候与其违逆人心地执著于仓央嘉措“假达赖”的身份,不如淡化这个问题,让益西嘉措做七世达赖,这至少可以给西藏的民心一个交代,给黄教的高层一个台阶。

但拉藏汗错了,或许是一直纠缠在“假达赖”的问题上,使他忘记了在局势发生改变之后应该先清空自己再设计未来,他只是顺着惯性走下去了,不知道这一个错手便会造成满盘皆输的局面。

在此之前,拉藏汗几乎可以说是算无遗策,即便出现些许的闪失,但要么他有补救之法,要么他有难得的运气,只有到了此时此刻,在他奋斗的顶点,终于露出了这一个致命的破绽。

益西嘉措取代仓央嘉措被立为六世达赖,整个西藏为之大哗,就连蒙古各部,甚至拉藏汗自己手下的部众也不能接受。因为这分明是以一个既成事实在昭告世人:为你们膜拜了十年之久的六世达赖其实是个假货。如果拉藏汗学过一点现代心理学的话,他就会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使太多人陷入一个认知失谐的状况,而人在这种状况下,你越是反驳,他们反而越是坚信。信仰之所以很难被现实击倒,这便是一个极要紧的缘故。

如果益西嘉措被立为七世达赖,权力的转移无疑会顺滑得多,但拉藏汗终于错了一步。

屈指算来,五世达赖圆寂之后,先是被桑结嘉措匿丧不发十五年,然后是仓央嘉措坐床十年,前后足足二十五年的时间,这时候再推出一个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神圣的宗教岂不如同儿戏?到有流言传来,说益西嘉措是拉藏汗之子的时候,藏人的愤怒便益发无法遏止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仓央嘉措最后的一首“情歌”迅速地传遍拉萨的大街小巷,人们都说那是仓央嘉措在青海湖畔为转世所作的预言:

白色的野鹤啊,请借给我飞翔的本领;

我不会飞到远处,不会耽搁很久,只到理塘作片刻的停留。

不多久,从理塘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三大寺的长老们在那里找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时至今日,只要是藏人,即便是当初那些对仓央嘉措的放浪形骸颇有微词的人,也因着对拉藏汗和益西嘉措的不满而郑重地把那个风流的活佛高高地供了起来。人心竟会发生这样微妙的转变,这实在是拉藏汗始料未及的。人们相信,理塘的灵童将来才会成为布达拉宫里真正的活佛,而一向以“假达赖”攻讦仓央嘉措的拉藏汗,他所拥立的这位“六世达赖”益西嘉措才是不折不扣的“假达赖”。

拉藏汗失去了人心,却没有控制舆论的力量。从这一刻开始,我们便可以屈指计算他的末日了。

任何人都会想到,拉藏汗的当务之急便是想办法除掉理塘的这个灵童,但他已经无力下手了——不但三大寺倾尽全力来保护理塘灵童,偏偏拉藏汗后院失火,本部的许多统领也不满于益西嘉措,转而支持了理塘灵童,他们甚至避过拉藏汗,向康熙帝联名上书,以佛教徒的虔诚述说着事情的经过,担保那个理塘的灵童才是真正的达赖。

几经周折,到了1716年,经过康熙帝的授意,拉藏汗的这些部下终于把理塘灵童迎到了西宁塔尔寺,让他在这里完成了出家受戒的仪式。拉藏汗知道,局面走到这一步,两位达赖必须要靠背后的武力来作生死之决了。

翌年,即1717年,战争果然爆发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战却是由一个“偶然”的因素促成的。事后,拉萨便流传出了这样一个说法:这一战,是仓央嘉措在“圆寂”之前就设计好的一场复仇之战。

2.拉藏汗之死

虽软玉似的身儿已抱惯,却不能测知爱人心情的深浅。

只在地上画几个图形,天上的星度却已算准。

——仓央嘉措情歌

当初,蒙古准噶尔部的首领噶尔丹和桑结嘉措一同师从于五世达赖,两个人可以说是同门的师兄弟,噶尔丹与清朝作战,桑结嘉措给了他不少的支持(2.1.1)。噶尔丹死后,桑结嘉措顿失强援,终于步步失利,为拉藏汗所杀。因为当初与噶尔丹的渊源,桑结嘉措的余部投奔了准噶尔人,但至今已经十年过去了,准噶尔部与拉藏汗的关系不但没有交恶,反而越发亲密起来。

准噶尔部的首领叫做策旺阿拉布坦,是拉藏汗的姐夫,而为了亲上加亲,他又把女儿嫁给了拉藏汗的儿子。只有熟稔策旺阿拉布坦和拉藏汗的人,才会透过那种种表面的热络看到彼此的心中都藏着一把时时不敢松懈的利刃,他们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战争的契机。

就在1717年,仓央嘉措“圆寂”十一年之后,也是理塘灵童在塔尔寺出家受戒的第二年,这个契机终于出现了。

为了维系亲上加亲的关系,拉藏汗送给了策旺阿拉布坦不少礼物,其中有一副精美的马鞍,这还是当年仓央嘉措的遗物,正配得上策旺阿拉布坦这位草原英雄胯下的骏马。但就在这份大礼收到之后的一个月里,准噶尔部接连发生了一些怪异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这有限的史料并不能给我们一个清晰的答案,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灾异。而就在这个时候,准噶尔部的巫师剖开了拉藏汗送来的那副马鞍,在夹层里发现了一张金箔,上面用无人可以识别的文字与符号写着什么。巫师推测说这是七条密咒,源自莲花生大师传下来的宁玛密术。

这七条密咒到底是什么意思,整个准噶尔部无人能识,但莲花生大师的密术手段在所有的藏人与蒙古人心中早就有了神话一般的地位,莲花生入藏斩妖伏魔的故事,以定身法制伏刺客的故事,还有种种神异的传说,就连六七岁的幼童都耳熟能详呀。

惶恐情绪中的群众最容易做出仓促的结论,很快地,最近发生的灾异被人们与金箔上的密咒联系在了一起,密咒与莲花生大师的宁玛密术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份密咒是夹在拉藏汗送来的马鞍里的。

群情鼎沸,人心思战。策旺阿拉布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拉萨,猝不及防的拉藏汗死于乱兵之中。大获全胜的策旺阿拉布坦任命了自己的第巴管理全藏政务,更将拉藏汗拥立的那位六世达赖益西嘉措囚禁在了与布达拉宫相连的药王山上,继而严禁宁玛派的传播,把宁玛派的主要寺院统统夷为平地,还把莲花生大师当初修习时的岩洞用砖石砌死。唯一没有顾得上的就是仓央嘉措的故乡纳拉沃域松,那个传承着宁玛派密术的偏僻之地。

回顾历史,自固始汗在1642年应黄教之邀攻入西藏,至1717年拉藏汗被杀,和硕特蒙古在西藏历时七十五年的统治终于宣告结束。而从五世达赖到桑结嘉措,两代政教领袖苦心孤诣地驱逐蒙古人的势力,堪堪成功之际又在仓央嘉措的时代里招致了拉藏汗的凶悍反扑,最后却谁也没有成为胜利者。

就连策旺阿拉布坦也没有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他像叔父噶尔丹一样,自立旗号,不服清朝的统治,结果在三年之后被清朝的入藏大军彻底击溃。

同年,尘埃落定之后,康熙帝安排清军协同蒙古诸部的军队,约有两万人之众,以盛大的军容护送理塘灵童到布达拉宫举行坐床仪式,这便是新一代的达赖活佛格桑嘉措。而那位被拉藏汗拥立,又被准噶尔人囚禁在药王山的“六世达赖”益西嘉措,他的结局就像当初的仓央嘉措一样,被执献京师,从此不知所终。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议论起1717年在策旺阿拉布坦的马鞍夹层里发现的密咒。三大寺的长老当中有人认出了这个东西:马鞍确实是仓央嘉措的遗物,那张金箔却不是拉藏汗夹进去的,因为从那上面的字迹与符号依稀看出是仓央嘉措的手笔,但这绝非什么导致灾异的咒术,只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祈愿密咒罢了。

于是有人推测,仓央嘉措当初是想把这个马鞍送给自己的哪一个情人,但时局的变化如同兔起鹘落、翻云覆雨。他当初可曾想到,这件满载着爱恋的礼物竟然在十一年后因着一个误会而变成了一件为自己复仇的工具?这世上的因果呀,比情人之间的爱恨更加难测。

3.谱系的纠结

柳树爱上了小鸟,小鸟爱上了柳树。

若两人爱情和谐,鹰即无隙可乘。

——仓央嘉措情歌

理塘灵童格桑嘉措成为新一代的达赖,既得到黄教以及广大藏民的拥戴,也受到了清朝的册封。五世班禅做了他的老师,为他授了沙弥戒,安排他在哲蚌寺学经,等他二十岁那年,已至高龄的五世班禅亲自为他授了比丘戒。

想起当年仓央嘉措也是在这个年龄,也是在这个地点,也是对着年高德劭的五世班禅,也是受比丘戒的场合,那叩头泣请、执意还俗的画面如在目前。似水流年,达赖活佛转眼间便已换了几轮,而那些政坛上的风流人物们,桑结嘉措、噶尔丹、拉藏汗、策旺阿拉布坦,每一个觊觎过拉萨这片宝地的人都赢得过短暂的风光,也都等来了凄凉的结局,只有八廓街的转经路上依然挤满着虔诚的信众,他们把佛祖的护佑与仓央嘉措的情歌带到了西藏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尘埃并不曾落定。格桑嘉措作为新一代的达赖活佛,虽然既受藏人的拥戴,又受清朝的册封,但这两者之间并不是和谐得“无隙可乘”。在藏人看来,拉藏汗拥立的那位六世达赖益西嘉措才是“假达赖”,不该被排在达赖转世的谱系之内,如今这位格桑嘉措应的则是仓央嘉措“圆寂”之前的转世预言,自当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之身,在谱系上当是七世达赖;而在清政府那里,康熙帝既然已经金口玉言地让拉藏汗把仓央嘉措执献京师,自然不便认可仓央嘉措作为六世达赖的合法性,但另一方面,清政府也不承认拉藏汗所立的益西嘉措,所以在册封格桑嘉措的时候,给他的头衔便是“六世达赖”。至此,六世达赖竟然一共有了三位。

清政府这么做,只考虑了政治正确,却完全不顾这样一个事实:五世达赖卒于1682年,格桑嘉措生于1708年,如果格桑嘉措是五世达赖的转世之身,中间空缺的这二十六年该怎么解释呢?而这个时间跨度,在藏人的心里正好是被仓央嘉措填补的。

事已至此,双方只好各说各话。在汉文史料里,终格桑嘉措之世,始终称他为六世达赖,而藏人始终称他为七世达赖。白云苍狗,物是人非,直到六十多年过后的1783年,格桑嘉措圆寂了,康熙和雍正两代皇帝也先后去世了,乾隆帝才和稀泥似的册封格桑嘉措的转世灵童为八世达赖,等于默认了格桑嘉措是七世达赖,仓央嘉措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假达赖”的问题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最终了结。

毕竟,仓央嘉措的身份对于两者是完全不同的问题。以政治的眼光视之,只有利害的权衡而无所谓是非对错,而在雪域高原那些虔诚的朝圣者的心里,不论是空是色,是诗是酒,是闭锁是放浪,仓央嘉措始终都是西藏保护神十四个化身所连成的链条当中的一环,是他们永远的活佛,是他们永恒的诗人。

这不是一个理性能够回答的问题。如果一定要找到答案,就必须先找到信仰,因为,只有信仰者才能理解信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