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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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生关死劫 (3)

三月是舞蹈的季节。一开始的时候,僧侣们先用绚烂的颜料绘出曼荼罗的图案,足足要画上七天。然后,十六名僧侣化装成年轻的女子,头戴五佛冠,身着女子的服饰,跳一种优雅的舞蹈来向佛祖供奉。在所有西藏僧侣的舞蹈当中,这是唯一一种令人赏心悦目而不会引起人们畏惧之情的。藏人相信,每一名舞者死后都会重生在时轮金刚城内。

1706年的舞蹈季节也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季节。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这黄教三大寺的长老们以及许多德高望重的僧侣全被拉藏汗请了来,他说在欣赏完优雅的舞蹈之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各位长老商量。所有人都不免有几分忐忑,因为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这次大会上最应该出席的人,那位年轻的六世达赖,却偏偏不在视野之内。

果然,拉藏汗这次的议题就是罗列仓央嘉措的诸多“罪状”,说他只是被桑结嘉措当做傀儡的假活佛,应当立即予以废黜,再请高僧另外寻访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是的,仓央嘉措的所作所为完全不是秘密,他身上最不该成为秘密的身世与来历却始终都是个秘密。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他是假活佛,难道还会有人反对吗?

就连仓央嘉措自己都寻死觅活地决意还俗,难道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如果仅从政治上说,仓央嘉措的活佛身份是真是假,如今已经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全都明白,拉藏汗如果当真废黜了仓央嘉措,黄教从此便将声誉扫地,再也无法掌控西藏的教权,藏人的土地势必完全落入蒙古人的手里。当年黄教迎请固始汗入藏,总还有五世达赖与之制衡,而此时此刻,六世达赖本来便不足以与拉藏汗制衡,若连这最后的阵地都宣告失守,那不仅会是黄教的悲剧,也将是整个西藏的悲剧。

若从宗教上讲,信仰常常是不可理喻,也不需要理喻的。外人可以质疑轮回转世的真实性,但我们始终相信;外人可以无视天堂与地狱,但我们始终相信;纵然有时会发生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但我们相信佛祖特殊的安排必然有着特殊的用意,否则的话,谁能理解猕猴禅师的婚姻和达磨赞普的灭法呢?在大多数的黄教僧侣看来,仓央嘉措无论怎么风流放荡,始终都不改其观音菩萨化身的身份,他只是在转世的过程中暂时地迷失了自己,我们可以称他为“迷失菩提”,但绝不可以“假活佛”呼之。

是的,纵然世界颠倒,但信仰不应动摇。

如果你看到小素尔娶妻、休妻(1.2.3),如果你看到米拉热巴以黑咒术杀人全家(1.3.1),你相信他们是恶人,还是相信他们只是迷失菩提?更何况仓央嘉措年纪轻轻便修成了拙火定的功夫,还有一手贝吉多吉的护法箭术(1.2.2),这难道不是前世修来的夙业么?

这个结果实在是拉藏汗始料未及的,他那颗久已陷落于俗世的心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信仰者的虔诚。他不理解,从一世达赖到五世达赖,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为什么如今的黄教就能接受这位风流浪荡的六世达赖呢?尤其从二世达赖根敦嘉措开始,每一世达赖都显出了过人的管理才能,非如此则不足以掌管黄教偌大的产业,而这位六世达赖何曾对账目上过半点心呢?从一世达赖到五世达赖,五个人都像是同一位菩萨不同的转世化身,他们无不是精通佛法、通晓政治,只有这个六世达赖,怎么看怎么是个异类!

这么多想不通的事情呀!拉藏汗曾以为自己的提议纵然不至于一呼百应,但至少证据确凿,任何反对者都会无言以对。他却没有想到,虔诚的信仰者并不跟他讲一样的逻辑。

焦灼的拉藏汗在人群里看到了嘉样协巴大师,连忙对他说道:“六世达赖去扎什伦布寺的那次,大师正是陪同者,对达赖要求还俗之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有什么可议的么?”

的确,在场的人士当中,嘉样协巴对这件事应当最有发言权了。他被认为是文殊菩萨的化身,二十七岁那年是五世达赖为他授的比丘戒,在二十七年之后,他又陪同六世达赖前往扎什伦布寺,协同五世班禅为六世达赖授戒,似乎每一步都是与仓央嘉措的佛缘。

在众人的目光下,年纪已届花甲的嘉样协巴淡淡地讲起了当日的见闻:是的,这位六世达赖不但拒受比丘戒,还要退还以前所受的一切戒律,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当时,达赖问班禅说,给他的各种戒是否一个一个地授,班禅答“是”。达赖又问:破戒是否也一个一个地破?班禅答“一切都可同时破”。达赖便欣然说:那么,我将一切戒律都退还给你。他说完之后便跳下坐椅走了。

听到这里,僧人们双手合十,低诵佛号。拉藏汗为之气结,没想到仓央嘉措明明白白的还俗之举经嘉样协巴这么一说,倒成了饱含无尽奥义的禅机了。

拉藏汗只好继续罗列“罪证”,其中最醒目的一项就是仓央嘉措的那些情歌,尤其是这一首:

住在布达拉宫时,我是僧人仓央嘉措;

游荡在拉萨的街头,我是荡子宕桑旺波。

但继续令拉藏汗没有想到的是,三大寺的长老们也拿出了另外的仓央嘉措的所谓情歌作为辩驳:

没有女子作伴,从来不曾安眠;

虽有女子作伴,从来不曾沾染。

三大寺的长老因此断言,仓央嘉措“游戏三昧,未破戒体”。这佛理上的说空非空、说色非色、破四句、绝百非的风格彻底让拉藏汗无语了。拉藏汗虽然从小也在佛教的环境里长大,虽然也有自己的根本上师,但满腹权力机心、尔虞我诈的他,到底又能辨得清几分佛理呢?

这次大会上,废黜仓央嘉措的提议虽然没能得到黄教高层的支持,但拉藏汗与黄教的矛盾终于借此而摆到了明处。对于拉藏汗而言,仓央嘉措必废;对于黄教而言,仓央嘉措必保。双方都知道了对手的立场,也都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更加知道从此以后拉萨还要兴起多大的波澜。

所有人都知道,只除了最该知道的人:仓央嘉措自己。当拉藏汗集合黄教长老对他进行缺席审判的时候,他却在布达拉宫的一间殿堂里,听着唢呐的吹奏而翩翩然地想起了八廓街上酒肆里的情人:

金子的屋顶下面,吹起了银子的唢呐;

这不是唢呐在响,而是情人的歌声。

除了情人的歌声,他对一切都充耳不闻。

4.从囚徒到囚徒

世界中央的须弥山呀,请你坚定地耸立着;

日月绕着你转,绝不想走错了轨道。

——仓央嘉措情歌

废黜仓央嘉措的主意既然得不到黄教的支持,拉藏汗也不想贸然动武,毕竟自己的目标是统治全藏,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就不可公然与黄教为敌。但仓央嘉措一定要废,因为只有立一个“自己的”达赖,才可以借他之口以号令黄教,进而号令全藏。

政治问题最好由政治的途径解决——拉藏汗上书康熙帝,列举仓央嘉措种种耽于酒色的不轨言行,尤其强调了拥立仓央嘉措原是桑结嘉措的主意,而桑结嘉措的狼子之心早已昭彰,如今正该把仓央嘉措这个假活佛废掉。

北京,康熙帝为着这封信特地召集了一次廷议,与会者除了亲信重臣之外,也有几位年长的汉僧。毕竟,废黜达赖活佛是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参考,而达赖又是全藏万民景仰的活佛,处置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天大的乱局。

令康熙帝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西藏的麻烦出现,朝堂上就先辩出麻烦了。

作为这次廷议的特邀顾问,几位佛学精湛的汉僧却对所谓活佛转世一说大惑不解:轮回若有主体,又何谈法空、我空、五蕴皆空呢,佛法何尝有这般的说辞?

所谓轮回,有人举出《弥兰陀王问经》里的一个比喻:就像有一支燃烧的蜡烛,你拿着这支燃烧的蜡烛去点燃一支新蜡烛,你会看到火从这支蜡烛传到了那支蜡烛上去,轮回的主体就像这个火一样,你既不能说新蜡烛上的火就是原来那支蜡烛上的火,也不能说这两支蜡烛上的火是毫无关系的。所以,若说六世达赖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岂不是说新蜡烛上的火就是原来那支蜡烛上的火么?所谓灵魂不灭、轮回转世,不过是愚夫愚妇的浅见罢了。

康熙帝为之气结,佛学要辩清是非对错,但现在要谈的是政治呀。政治不讲什么是非对错,只考虑利害关系。仓央嘉措到底是真活佛还是假活佛,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同意拉藏汗废黜这个“假活佛”,对清政府是利是弊呢?

若论是非对错,拉藏汗信上的话确有相当的道理。一来,仓央嘉措的确是桑结嘉措拥立的,桑结嘉措也的确是处处与清政府作对,这两人显然要算一党,既然桑结嘉措业已伏诛,仓央嘉措也的确不该再留着。二来,仓央嘉措公然蔑视清规戒律,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若以这个理由废黜他,也算师出有名。

但是,若真把仓央嘉措废了,弊端怕也不小。一来,这会大大得罪黄教,将使清政府在西藏丧失人心。二来,废黜仓央嘉措之后,拉藏汗必定会拥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新达赖,借此而专擅西藏大权,西藏又将出现一个和桑结嘉措时代一样的集权局面,而这正是清政府最不愿意看到的。

一场廷议下来,利害关系都摆得很清楚了,如何选择却是两难。废也不便废,保也不便保,最后的决议是提出了第三条道路:拖。

这个“拖”字并不简单,而是在明面上接下了这个难题,暗地里把这个难题踢还给了拉藏汗。这是一种踢皮球的玩法,拉藏汗却还无话可说。——康熙帝是这样回复拉藏汗的:你既然认为这个活佛是假的,就把他押到北京来吧,我要亲自作个判断。

康熙帝这样的回复着实令拉藏汗手足无措,因为他原本期待的是康熙帝能让他对仓央嘉措就地处置,这就可以借清朝的势力压服黄教,而押送仓央嘉措上京却需要冒一个极大的政治风险:如果到了北京,康熙帝宣布仓央嘉措是真活佛,再派一支军队把他恭送回来,自己可就完全处于政治上的被动地位了。

拉藏汗思量再三,才发觉自己被自己困住了,对这个“假活佛”,执献京师会面临不可预测的风险,不执献京师则违拗了清廷的旨意。方今之计,只好也用一个“拖”字。拉藏汗对清朝的使者说:若将假活佛押送北京,黄教必然大乱,而黄教一乱,西藏必乱,还是先看看形势再说吧。

但拉藏汗很快发现,不但执献不是,不执献不是,就连“拖”也一样不是,因为在三月的那次大会上,拉藏汗与黄教高层的矛盾已经彻底地暴露了出来,他既然有意重立达赖活佛以控制黄教,黄教也开始借着仓央嘉措的名义来与他对抗了。更令拉藏汗忧心的是,桑结嘉措虽然死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一些亲信投奔了蒙古的准噶尔部,而如今的准噶尔部虽然不复噶尔丹当年的声势,但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噶尔丹的侄子)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也和拉藏汗一样觊觎着美丽的西藏。

这段时间里,拉萨一连出现了好几件怪事。先是在拉萨的北郊下了一阵罕见的冰雹,于是迅速有流言传开,说这是米拉热巴的黑咒术重现西藏(1.3.1),以操纵天气的力量向蒙古人示警。紧接着,在蒙古军营里流行起了一种怪异的疾病,几天之内就死了十几个人。严查之下,有人在军营附近发现了一些绘有符咒的金箔,这符咒无人能识,有人推测这是纳拉沃域松一带秘密相传的古老的宁玛密术。而随即人们就会想到,纳拉沃域松不正是仓央嘉措的故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