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试图改进自己原来条件的人多到数不胜数,是吸引你注意的第一件事情;而吸引你注意的第二件事情则是:在这个普遍、上进的运动中,以怀有大志而出类拔萃的人很少。美国人没有甘于落后的,但壮志凌云的也非常少见。人人都想权势、财富和名望日增,但很少有志于伟大事业。乍看之下,这让人觉得奇怪,因为美国的法制和民情没有任何阻止人向各方面发展和限制人的欲望的地方。
这种奇怪现象产生的原因似乎很难归咎于身份的平等,原因是在法国实现了这种平等之后,它立即会让一些人产生几乎是无止境的野心。在我看来,还是要到美国的民主民情和民主社会情况中去寻找上述情况的主要成因。
如果说一切革命都是在扩大人们的野心,那么推翻贵族制度的革命就更是如此。
一旦使广大群众无法掌权和成名的陈规旧制被革除,人们就会被卷进一场争先恐后取得而且终于取得的被他们垂涎已久的名利和权势的普遍运动。在这场运动的初胜的鼓舞下,让人觉得好像人可以办到所有的事情。不仅欲望没有止境,而且那些用于满足欲望的权力也几乎是无穷的。在这场法制和习惯的突然的大变动中,在改变了所有的制度和所有的人的这场大混乱中,有的公民马上跌进深渊,有的公民立即飞黄腾达,权力像走马灯似的,从一些人手里转移到另一些人手里,以至于人人都认为总会有自己掌权的时候。
但是不要忘记,那些推翻贵族制度的人都曾生活在贵族制度的法制统治之下,亲眼看到过它的盛况,而且不知不觉地也沾染了贵族的思想和情感。所以,当贵族制度瓦解时,它的幽灵仍会飘浮在群众的头上,在它被完全打倒之后,它的残余仍会长期保存。
正是因为如此,民主革命持续多长时间,人们争名夺利的野心会跟着持续多长时间,而在民主革命完成之后,这种野心还会继续存在一段时间。
一旦人们开始回忆,那些他们所目睹的惊天动地的事件会立即涌上他们的心头。革命所激起的热情并不会随着革命的完成而消逝。这让他们对秩序没有稳定感。在导致成功的动乱平息之后,成功来之容易的思想依然会存在。欲望仍然很大,但是满足欲望的手段却一直在减少。发大财的欲望依然存在,但能够实现的却寥寥无几。结果就是:各种各样的野心膨胀得很大,但怀有野心的人的心中却隐藏着失败的痛苦。
但是最后,斗争的余威慢慢消失了,残余的贵族制度也渐渐地不见了。已经自消自灭的一些重大事件被人们忘记了,和平接替了战争,秩序重新得到建立,欲望符合了实现欲望的手段,感情、需要和思想互相联系起来,人们彼此的平等达到了。民主社会就这样被建立了起来。
假定这样的状态被一个民主国家达到了,并能永远正常地维持下去,那么,我们看到的将会是和我方才所讲的情景完全不同的状态;而且我们不难推断出,如果人们的奋进之心很大,但他们的身份日趋平等,那么在实现平等之后,奋进之心也将失去这种趋大的性质。
这正是由于科学已经普及,巨大的财产已经分散为许多人所有,因而知识和财产不能被任何人独占。一些阶级没有资格享有特权和一些阶级享有特权的现象消失了,曾使人们固定不变的约束也被他们打破了,因此每个人的脑际都出现了奋进的思想,人心也产生了高升的念头,以至于每个人都想从原有的地位爬上去。奋进之心成了人人皆有的情感。
但是,如果身份的平等带来的只是每个公民拥有一定数量的财产,那么,这又会阻止每个公民拥有巨额的财产。这种情况必然会将人们的欲望限制在非常狭小的范围内。由此可知,在民主国家,奋进之心是持久而热烈的,但是一般目标不会太高;人们的一生一般只是热烈地追求可能达到的小目标。
民主国家的人少怀大志的主要原因,是使他们每天忙于致富的努力过于激烈,而不是他们的财力微薄。他们竭尽全力把精力都用在做一些平凡的事情上,这就迅速地束缚了他们的能力,限制了他们的视野。他们也许会变穷,但奋进之心不会减弱。
民主国家少数的富裕公民,也还是会符合这个规律。一个得到权势并一步一步累积起财产的人,在长期辛苦中会养成自知节制和办事谨慎的习惯,以后也不会丢掉这个良好的习惯。人们像扩建房屋那样随心所欲地依次扩大自己的胸怀。
也可以对这样人的儿子这样说。不错,做儿子的生来就是家境富裕的,但是他们的父母也曾经历过贫苦日子。他们打小就在父母的感情和思想的影响下长大,以后也很难摆脱这种影响。所以,我认为他们在继承父母的财产的同时,也继承了父母的习惯和思想。
与之相反,显赫一时的贵族子孙变得贫困之后,倒可能表现出很大的雄心壮志,因为贵族阶级的共同精神及其传统观念只能使他们可以暂时地忍受现实的处境。
令民主时代的人很难立大志去完成宏伟事业的另一个原因是:在他们有完成这项事业的能力之前天年已尽。帕斯卡尔曾说过:“出身名门的一大好处,是一个人在18岁或20岁时就能达到另一个人在50岁时达到的地步,这使他便宜了30年。”而民主国家的人一般没有这样的30年来实现他们的宏图伟业。平等让每个人将自己的能力用于取得所有平凡的东西,妨碍了他们迅速地壮大自己。
就像在其他制度的社会里一样,在民主社会里也只有少数人可以达到巨富;升官和致富的大门均衡地向所有的公民敞开着,但全体公民的平均前进速度一定是缓慢的。因为看来有志参加这样的竞赛的人都是一样的,很难从中选定某些人且又不违反平等原则(民主社会奉之为最高法律)。因此首先想出的解决方法,就是让所有的人同步前进,且全体通过考试。
随着人与人越来越没有差别,平等原则日益稳步地深入到整个民情和制度,升级的方法规定得越来越死,而升级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迅速升到某一显赫的地位会变得更难。
因为大家都憎恨特权,不愿意参加竞选,所以所有人不管能力如何,都得在同一个筛子上被筛选,全部都要经过许多预备性的小小训练或实习,导致浪费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想象力也消失了。因此,他们对自己有能力充分享用他们有望得到的好处而就不抱希望了,等到他们终于有能力做出一番大事业时,也就早已失去了兴致。
说到中国,身份不但是很平等的,并且这种平等有着悠久的历史;经过科举考试,一个人就可以由一个官职升迁至另一个官职。这样的考试与官位的晋级是息息相关的,关于这种考试的思想,则早已深深植根在中国的民情之中。我记得我读过一本中国小说,其中的男主人公虽然历经多次失败,但终于因金榜题名触动了女主人公的芳心。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们几乎不可能不怀有巨大的野心。
在这里我就政治问题所说的一切,也同样适用于其他问题。不管在何处平等都会产生相同的效果。凡是不依法管理或规定官职晋升的国家,实行考试制度也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所以,在组织得很好的一个民主社会里,大而快的晋升是很少见的。这样的晋升只能是常规中的例外。它的这个特点甚至让人忘记了它是罕见的现象。
这一切民主时代的人终于渐渐了解了。时间长了之后,他们发现立法者给他们规定了一个不会受到限制的活动范围,他们可以在这个范围内轻易地向前迈步,但没有谁能奢望快速晋升。他们能够看到,在他们和他们的最终的远大目标之间,有很多小小的、必须一个一个地、慢慢地加以克服的障碍。这个前景时常使他们望而生畏,从而挫败他们的志气。因此,他们放弃了这种渺茫而遥远的希望,转而寻找离他们比较近的享受,这个享受虽然不太高但是容易得到。法律并未限制他们的前途,是他们自己缩小了目标。
我曾说过,胸怀大志的,在贵族时代远远多于在民主时代。我还要再补充一点:在民主时代,即使有不顾这些障碍而怀有大志的人,其表现也会有所不同。
在贵族时代,志向的前程常常是远大的,但是它的范围是早就规定好了的。在民主国家里,志向的范围往往比较狭小,但是却可以突破,而且一旦突破,可以说就不会受到任何的限制。因为民主国家的人民力量比较薄弱、经常变动和各自为政,而且在民主国家,法律容易改变,先例的作用也不大,所以对于新鲜事物的抵制力量是很小的,而社会本身既无坚强的组织又无强大的权力。因此,当一些野心人控制了一切权力时,他们就敢于为所欲为;而当他们失去权力之后,他们便会想方设法把国家搞乱,以便重新掌权。
因此,在民主社会,人们在政治方面的雄心大志往往具有革命和暴力的性质,而在贵族社会却很少出现这种情形。
在民主国家里,一个人最初通常有很多十分合理的小志向,然后从此衍生出一种强大的但是欠缺明智的欲望。远大而有节制的与自己的条件相适应的志向,民主国家的人几乎都没有。
我曾在本书中的一个地方指出,平等以某种隐秘的力量使只顾眼前的热情和追求物质享受的激情控制了人心。这种热情和激情混入了希望上进的情感,也可以说希望上进的情感染上了它们的色彩。
在我看来,民主社会怀有奋进之心的人,还不如其他社会的人对未来的规划和利益的关心,因为他们只顾现实,现实耗尽了他们的所有精力。他们宁可迅速地完成非常之多的小事情,也不愿意去做少数几项能够名垂后世的宏伟事业。他们爱荣誉少于爱成功。他们向人提出的最重要的要求是服从,他们最喜欢的则是统治。而他们的行为举止,几乎总是表现得没有他们的社会地位应该表现出的那般高雅。在拥有巨额财富的时候,他们往往表现出极其低级的趣味,在握有最高权力的时候好像只是为了方便享受粗鄙的、小小的乐趣。
我以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必须洁化、调节和引导人们的奋进之心;而污化和过分抑制人们的奋进之心,则是非常危险的。应该努力预先为它规定不得逾越的极限,也要防止太过限制它在允许的范围内发展。
我要承认我对民主社会的担忧,主要是它的平凡,而不是人们欲望的过大。所以,我觉得最可怕的是:人们在一直忙于琐碎的私人生活的小事当中,让奋进之心失去了它的崇高目标和推动作用;人们的激情没有昂扬也没有低落,结果却是使社会一天天走向看来很安宁却缺乏大志的状态。
因此我认为,想使公民们躺在非常平静、单调的幸福上睡大觉的现代社会领袖们的想法将是错误的;他们应该让公民们经常做一些艰难的事业,以便为他们提供大显身手的舞台,激发他们的奋进之心。
道德家们常常埋怨,骄傲是现代人的主要恶习。
在某种意义上,这样说是对的,因为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比别人差,没有一个人愿意服从他的上司;但是,从另一个意义来说,这么说又是极其错误的,因为同一个人可能既不愿意享受平等的地位,又不愿意忍受从属的地位,但他可能会自卑,认为自己只能享受通俗的乐趣。他不敢涉足高大的事业,甚至连想也不想,自愿止步于平凡的欲求。
正因为如此,我不觉得应该让与我们同时代的人学习谦逊,而是希望他们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他人。我认为对他们来说,谦逊是无益的,最缺少的应是骄傲。我宁可让出我们若干小小的美德,来换取这个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