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萧野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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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寻妻

张丙生唱罢,一步一点头地下了舞台。杨秋有些惊讶,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竟然从威远镖局处拿了钱娶了小老婆,人的欲壑真的不会随着身躯焦枯而断竭,还是人越老越要证明自己。

又有几个赤膊汉子搬来两张雕花胡床和双层茶几,丫鬟们跟着摆上洗擦干净的葡萄和梨子。人群像一片不知所措的鸭子,被赤膊汉子们往后赶退了三尺,将通往黄府正房的通道让出来。

杨秋不由抬眼望去,这是哪个大人物来了。

黄府正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黑衣大汉朗声笑着走出来,他脚上虽蹬着一双千层底布鞋,腰带发箍却都是黄金铸成,一走一晃,灿然生光。

这汉子五十有余,披着一头花白长发,眼大如桃,嘴宽如船,又生得满脸横肉,他嘴上笑着,眼角却楞楞生威,将众人打眼一瞧,鼻头皱了一皱,笑容还未扩散开来,又已面沉如水。

江蒙烟看见这人,连忙向后挪了两步,躲在叶鸣堂身后,杨秋认出这人正是威远镖局总镖头江龙台。去年汛期,洛河水决堤漫流,冲垮下游万家房舍,他一人站在威远镖局自家开的风雨楼上,脚踢手指,呼喝调度。

江龙台出来之后,后面又跟出来一对中年夫妇,男人金紫色的面容上透着钢一般的意志,女人紧抿双唇,生怕多一丝表情就会让脸上的赘肉和眼角的纹路显现出来,他们正是名震关外的剑术怪才黑白双煞。

江蒙烟的光头马夫罢休和尚与一众精干好手随后也都威风凛凛地走出来,谨立在江龙台身后。

一行人出来后,却没有走向舞台,而是默声侯在门外。不多久,一个紫衣文士也乐呵呵笑着走了出来,这人容貌清癯,身材消瘦,与江龙台站在一起显得十分娇小玲珑。

他的年岁也不小,看上去至少六十出头,脸上皱纹横爬。不过他有一双清朗的眉目和飘逸的须髯,嘴角笑意长存,让人看在眼里,如一缕沐春风刮过。

江蒙烟半掩着嘴向叶鸣堂询问:“叶公子,这人是谁?”

“吏部侍郎裴敬渊,主管番邦事务,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叶鸣堂双眼始终盯着江龙台。

“就是舌战群臣,力谏昭宗发兵抗敌的裴大人?”江蒙烟柔软的声音像一缕幽香,不经意飘进耳中,却萦绕不去。

叶鸣堂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江蒙烟受了鼓励似的啧啧叹道:“府尹大人好大的面子,裴大人远在大兴城,他也请得来?”

“裴大人体恤民情,长年在外巡察,上月扬州城民居失火,累及万户,裴大人这不才视察完毕,打道回府,顺道在这东都洛阳驻留几日。”

江浣纱虽然不待见叶鸣堂,却忍不住心中好奇,脱口问道:“我爹爹何故对他礼数有加?”

叶鸣堂回头仔细瞧了瞧她,冷哂道:“西边吐蕃族僧相篡位,毁和平之约,要大举进犯我朝边境,你爹爹不愿战功尽数落于圣火教之手,想自建战时联盟,赴边关御敌,这不正与裴大人套近乎,看能否得允!”

江浣纱虽然年幼,却冰雪聪明,听出了叶鸣堂话中的冷嘲热讽,不打一丝磕绊地回击:“有些人号称中原仁侠,替天行义,家国受辱,却未见有任何举措!”

叶鸣堂顿时面含如冰,冷冷看了江浣纱一眼。口齿伶俐的小姑娘终究还知道害怕,吓得登时噤了声,下意识地躲在了杨秋身后。

叶鸣堂生于武林世家,为叶家独子,志大才高,容貌鹤立,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论师友长辈,还是同龄朋友,都对他呵护有加,二十五年来几乎从未吃过苦头。

江龙台率威远镖局进驻洛阳城后,对他叶家产业有所觊觎,几次三番对他下手,叶鸣堂孤立无援,这才受了些许委屈。但碍于叶鸣堂外公包铸刚在岭南的势力,江龙台并未有太出格的举动。

是以叶鸣堂本性狂傲,身上少有的谦恭也是在父母过世之后,维系家业时不得已学来的应酬之计,他从未想过要阉割自己膨胀的野心和昂贵的自尊,所以江浣纱的一番嘲讽让他心头怒火顿起。

江蒙烟也为方才叶鸣堂的眼神所慑,半晌未敢开口说话,看到江浣纱踏踏实实地倚在杨秋身边,才敢挪动身子,离了叶鸣堂几步。

叶鸣堂负手而立,鬓边的长发随风摇缀,他对江蒙烟的举动似乎再无丝毫兴趣,只静静瞧着场中江龙台和裴敬渊在雕花胡床上落座。

双方随从各居一边,站在两人身后。来向府尹大人道喜的地方官员,以及洛阳城头面上的人物,还有像江蒙烟和杨秋这样的的家属乡邻都退离在两丈开外,挤成一团。

人群熙攘,背后说话的口气能喷到前面人的后领上,前面的人耸一耸肩,抓一抓痒,后面的人就能闻到对方领子里的汗腥味,人群像一锅乱粥,挤在一起。杨秋不禁感到有些窒息。

裴敬渊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江龙台似乎不太上心,捻了几颗葡萄塞进嘴里,便只顾喝酒。

“裴大人,这女人跳舞有什么看头,不如到我野雪园坐一坐,河曲马保准您骑个够!”

江龙台虽然长发掺白,脸上的赘肉也让他看起来颇显老态,但他人高马大,声音洪亮,说话时眉飞色舞,意气风发,又让人觉得他拥有年轻人的无限活力。

裴敬渊只含笑点头,眼睛却没有离开舞台,道:“马一定要骑,美人剑舞也不妨一看。”

江龙台朗声大笑,笑声像振翅飞起的乌鸦,从喧哗的人群头顶飞过。

这位朝廷正四品大员虽然脾性温和,却不可小觑,吐蕃僧相篡位,毁和平之约,联合周边鲜卑、突厥等族进犯,朝中大臣都力荐朝廷割让求和,裴敬渊以一人之力舌战群臣,劝谏昭宗:边敌进犯,必当果断出兵,迎击震慑,切不可图一时安逸,苟且退让,惹来无穷后患。

人群中说话声渐息,杨秋循着众人目光瞧去。岩花着一袭红裙,在几个汉子的护送下款款走来。

岩花今天的妆容十分浓郁,她本来眼睛就大,青晕的眼窝让她的一双大眼越发清澈迷人。

她身着一袭红裙,像一簇怒放的花,随风招摇舞动。她梳着花冠高髻,戴着金翅步摇,又在双唇上涂了晶亮的紫色唇脂。她眉间透着细微愁绪,让她看起来仿若从画中走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凄艳冷丽。

杨秋死死盯着如一片流云走上舞台的岩花,平生头一次恍惚间认不出她来。

舞台似乎不甚平整,岩花脚下不禁一个轻微的趔趄,她本来美妆正容,宛若天仙,众人也看得目不转睛,呼吸难继,突然她间身子一晃,差点摔倒,众人心下一惊,不禁为她捏了把汗,而她却千姿百媚地笑了一下。

江蒙烟早已挤到人群前面,岩花一笑,她却低下了头。面容精致一如刀刻剪裁般的江蒙烟笑起来不免让人目眩神迷,不知身处何地,心将何往,但她终究难掩闺秀气质,笑起来总有几分羞涩,让人欣赏之余涌上几丝怜惜,而岩花即便在最难堪的境地下笑起来,也会如金阳破阴,让人顿感晓阳春暖,花红乱飞。

她脚下不稳,先是眉间一蹙,继而大咧咧地一笑,众人也都跟着莞尔。

连先前坐卧不安的江龙台都不禁瞧了一会,怔了一怔,不过他很快叹气摇头,继续喝他的酒。

这却不耽误他身后的得力干将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罢休和尚向来霸道的目光中也现出柔暖之色,坐在江龙台身旁的裴敬渊更是腰杆挺得笔直,手中的酒杯不知是空是满,只定定地擎着,忘了放下。

叶鸣堂突然扭头冲江蒙烟道:“这是我半月前从扬州胜仙楼买来的舞姬,今日就是她来为黄少爷舞剑祝贺。”

江蒙烟一怔,轻轻笑道:“她真是美得像仙子。”

“多谢。”叶鸣堂道,“她的舞比人还美,你一定要看。”

江蒙烟面上虽仍有笑容,但似乎已无处着落,垂下头再不发一言。

岩花已经在台上舞成了一团火,她的红绸长裙格外轻薄,随着她跳跃腾翔,可以隐约看见她轻纱红裙里白如脂玉的肌肤。

众人眼中也随着她的舞动燃起了熊熊烈火,就连先前不屑一顾的江龙台也瞧向了舞台。岩花似乎是在云霄天街上跳舞一般,全然忘记了众人存在,只放任自己一副娇瘦的身子尽情燃烧。

她的剑舞到快处,直如天降暴雪,簌簌而落,而乍然间,又慢如春风摇红,随着她流云红袖在风中萦回,牵起众人万般愁绪。她面上的笑容娇软,明丽,自始至终不曾隐去,仿佛每个人她都打心底里喜欢。

就在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时,突见岩花纵身跃起,自上而下力劈一剑,随即大喝出声。

她这声厉喝苍凉浓郁,力透云霄,底蕴里却还能细细品出入骨的娇媚。江龙台方才看了一阵便又兀自喝酒,但岩花这声舞兴浓极时的呼喝,却让他不由放下了酒杯。

还有妇女家眷窃窃私语的,也被她一声呼喝震住,场中除了岩花在台上簌簌舞动外,再无半分声响。似乎从未有人想到,这娇弱的身子里却蕴藏着这如火的狂妄和如山的力量。

岩花一声礼乐般的喝声过后,剑风就变了,她手中长剑乍停疾舞,直如临阵击鼓,壮烈激荡,口中更是呼喝连连,抑扬华美。

众人只觉观这场舞直如大山聚顶,连呼吸都觉难继,但脚下又仿佛生了根,想走却不愿走。江龙台已经看得目中光彩熠熠,再也难舍半分。

杨秋后背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舞台后边的张丙生露出半边皱容,谨慎而略带狡黠地看着,若他已经被威远镖局收买,自然对岩花的行刺意图一清二楚,场下威远镖局的汉子们气势雄壮地站在江龙台身后,纵然为岩花的舞技吸引,但一旦有变,必然生龙活虎地上前拿人。

杨秋心里有一阵酸楚混合着掏心的痛,他不忍目睹这个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曾经像冰雪一样融进他骨头里的女人身遭横死。或者凯旋而归。

他甩过头往人群外走去,江浣纱一把拽住他,问:“你去哪里?”江蒙烟也回头望着他,她脸上泛着潮红,又低下头去,岩花的一场舞让所有人的心头澎湃。

“刚才瞅见我媳妇去了后院,我得赶紧去找找,别让她再溜了。“他说完就抬腿要走,“帮我去瞧瞧!”

江浣纱巴不得远离叶鸣堂,这句话没落地,她就迈腿跟了上去,手里拽着江蒙烟的衣袖,也一并拉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