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萧野狂歌
8348200000001

第1章 一 庙谟之计

洛阳城连下了十一天秋雨,终于放晴,叶鸣堂被姑表兄陶金旦从城南老宅里拽出来,去南崤道上的十色酒楼为他狼婆山剿匪归来接风洗尘。

“外面都是泥巴堆,路都没法走,改天我做东请你们罢。”叶鸣堂神情倦怠,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拱手央求道。

陶金旦不依,肥硕的身躯往门上一夯,跨进去半条象腿,道:“我说鸣堂,你这是怎么回事,请你喝酒不赏脸就罢了,连门都不让进了?”

他嘴上说话已经将门里面的光景看了仔细,跟往常来时没什么两样,几处花草衰零,两方鱼池清淡。年初元宵节上叶鸣堂吃了几两酒回去,睡到半夜有人潜入他卧房行刺,没等到鸡叫,他就厚金遣散了叶宅内所有的丫鬟仆人,此刻院内更是静寂无声,只有几缕细风卷着落叶,簌簌穿堂而过。

“许是陕州之行舟车劳顿,回来后神魂不振,浑身倦乏,只想睡觉,表哥你就再等几天,待我养好了身子,做东请大家伙。”叶鸣堂说完长躯一展,定定瞧着陶金旦。

他虽然一身灰白长衫,形态慵闲,但两道轩眉不经意间轻轻一震,一双星目棱棱一凝,都尽显凛然英气。陶金旦察言观色,见他如此模样,便不敢再催,重重叹了口气道:“那你就在家呆着吧,这阴雨连天,你可别把自己捂出毛来!”

叶鸣堂朗声笑了笑,不待陶金旦将腿抽回去,就要关门。

“那十色酒楼来了个多食娘们儿,长胳膊长腿,蓝眼秀眉,模样长得真是标致!”陶金旦腿倒是收了回去,却又拿手撑住了门,死皮赖脸笑道,“还酿得一手好酒,你不去尝尝?”

叶鸣堂往年出去剿匪除患,回来后必然经他手办一个庆功宴,邀请来一些落魄王侯,江湖余末,但今年叶鸣堂打陕州狼婆山一回来,就躲在懒云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跟大家吃饭喝酒,连成没成事的话都问不出来,陶金旦心里没底,定要把他弄出来问清楚。

叶鸣堂眉间一震,道:“听闻胡姬当垆卖酒,多以歌舞助兴,这两样本事,那多食姑娘可会?”

“岂止两样,三样都有。”陶金旦人虽邋遢臃肿,当年也曾考过乡试,算是半个秀才,此刻见叶鸣堂来了兴致,便面露喜色,诌出一段华章丽辞来,“那酒娘不光能跳舞,且会跳三样舞,跳的那胡旋舞,如天女散花,满室馨香,跳得那拓枝舞,如风樯阵马,有赫赫声威,跳得那剑器舞,清如围村疏竹,灵若白鹤冲天,十色酒楼荒凉破败,再加上这阴雨连天,马上就要关门大吉,可来了这酒娘,生意立马起死回生,门庭若市。”

“好好好,且带我去瞧瞧这奇女子。”叶鸣堂静静一笑,仿若云层缝隙间泄下了一抹金阳。

平日里碧波粼粼的洛河水,此刻泥汤泛滥,卷着树皮草屑滚滚向东流去,叶鸣堂在天津桥头站定,遥望着西畔街市纵横,店肆林立的十八亩园,叹道:“几年前这十八亩园还是一片荒地,玄宗皇帝建筑行宫都懒得动它,后来兵乱乍起,江龙台带着威远镖局来到洛阳城,刀架在府尹老儿脖子上,脚踩着王法国律,开了漕运,减了赋税,正了行规,撤了夜禁,洛阳城从烟荒离乱中活泛起来,十八亩园也跟着成了宝地,江龙台要真想要,就给他拿去罢。”

陶金旦眼角一跳,忙接过话道:“表弟千万不可泄气,洛阳城里如今是明争暗斗,稍微见不得血光的都臭死在阴沟里了,你拼死拼活张罗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保住咱们两家这份祖业,如今好不容易打响了名声,哪能就此认输?”

叶鸣堂道:“我爹娘早早过世,外公势力远在岭南,我们现在孤掌难鸣啊!”

“谁说孤掌难鸣?别看那‘白毛狼王’是女流之辈,五年前南北两地六大镖局各派两名好手联合杀她,只活了一人出来,至今下落不明,你这回五人五骑就将她连窝端了,可是名声大噪!”陶金旦说完话,死死盯着叶鸣堂。

“那又如何?”叶鸣堂神色间波澜不惊。

陶金旦喜道:“黄将军旧部张红礼张统领前几天还让我带话给你,他对你是十分钦佩,只要你一句话到,他八百残余将士必将誓死追随!”

叶鸣堂略一思忖,道:“张红礼司曹兵弁多年,骁勇善战,确是一强助。”

“还有洛河下游的‘咸皮帮’,咱十八亩园的牛市老大钱不税,二十八个牙倌,凡是惯受威远镖局欺负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等你振臂一呼,结结实实跟他干一仗!”

叶鸣堂冷哂一声,道:“江龙台整日躲在野雪园,身边高手云集,即便外出,那成名了几十年的黑&道魔头‘黑白双煞’也与他寸步不离,这帮乌合之众有什么能耐成事?”

“月底是府尹公子黄少爷的大喜日子。”陶金旦四下瞧了瞧,道,“门面上的事他总得应付,从野雪园往黄府去,必然经过这天津桥,到时大伙一拥而上……”

叶鸣堂嘴角一撇,笑道:“我看成。”

二人赶到十色酒楼时天已半黑,坐在靠窗桌上的杏色长袍少年骂骂咧咧道:“老天爷故意跟老子作对,连颗星星都瞧不见。”

陶金旦哈哈笑道:“黄少爷急着娶媳妇,天都没黑透,哪来的星星。”

“家母说她小时候确经历过三十七天连雨,木炭柴火都湿透了,做顿饭别提多难。”

叶鸣堂说完话,循着一股甜腻腻的酒香往大堂里侧瞟了一眼,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正握着酒提舀酒尝,她满头珠翠,穿着色彩明艳的裙子,尝酒后蹙起眉头,沉思半晌,而后腰身一扭,闪入了后堂。女人苗条秀丽的身影,像暗夜里骤然窜起的一簇火光,明灭扑朔,挥之不去。

邻桌一个黑面汉子道:“叶公子克绍箕裘,‘斫桂刀法’出神入化,此去陕州,五人五骑就端了那窝土匪,实在可喜可贺!”

这汉子名叫黑鹄,跟江龙台手下的“秋江月”三兄弟中的赵大江争女人吃了亏,左臂筋脉被震断,忍辱负重休养三年,自称摸透了赵大江的成名绝技“千形万象”掌法,要与叶鸣堂联手,报他夺妻之仇。

“实话说,不可喜也不可贺。”叶鸣堂素来不待见为了女人争风吃醋自伤心志之人,是以对他一向不冷不热,此刻更是瞧也不瞧他一眼,道,“前些年杀土匪,不觉得是人,是椅子凳子,鸡蛋,西红柿,使劲一摔就坏了烂了,随手一扔妥了,杀得多了,就知道有的人当土匪是因为他家里有老母亲要养,有的土匪生有儿女,你杀他老子的时候,他嚎得你寒毛直竖……”

黑鹄对叶鸣堂的态度浑不在意,继续攀扯道:“‘白毛狼王’遇天械山庄的货必劫,明摆着跟你外公作对,杀他们天经地义……”

“叶公子胸怀侠义仁心,一呼百应,还不开派立宗,自创基业,更待何时!”靠楼梯口的桌子下首坐着一个中年文士,他瘦得一把皮包骨头,声音沙哑尖细,断续难闻,让人听得上句,没了下句。

叶鸣堂起身敬道:“没想到刘老先生也来了,真是令叶某倍感荣幸。”

此人乃洛阳侯张居雾府上幕僚,名如其人,叫做刘半声,据传他一手绿雨剑法当真能呼风唤雨,通惠天时。威远镖局进驻洛阳城后,夺张侯庄田一十八里,一半建了野雪园,一半修作漕运码头,张居雾气得卧榻不起,刘半声携祖传绿雨宝剑,到张府毛遂自荐,做了幕僚,为张居雾出谋划策,与威远镖局周旋。

“叶公子你只须振臂一呼,笼聚中原一带英雄豪杰,剩下的资财琐事,无须挂碍。”刘半声淡淡呷酒,淡淡说话,场中人均屏息凝神,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叶鸣堂叹道:“那‘白毛狼王’一介女流之辈,叶某与之相斗已是九死一生,如此微薄才艺,实在难负重任。”

他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刘半声短短哂了一声,拂袖起身,径直走了,席间又稀里哗啦走了一半人。

“大伙都想以你马首是瞻,与那老家伙拼个你死我活,没成想你叶鸣堂是个短志软蛋!”

黄少爷恨恨迸出一句话,呲牙咧嘴地挪了挪屁股。

叶鸣堂挑眉问道:“黄少爷得了痔疮?”

“偷了威远镖局镖师的小媳妇,人家告到府上,府尹大人兜不住,打了三十大板。”陶金旦探过脑袋笑道,“因为这事刺史大人退了婚事,从年初到现在府尹大人只要跟上面结亲,都被他姓江的搅黄了,这回你要肯带着大伙干,保准他姓江的再无嚣张之日!”

叶鸣堂正了脸色,铿然道:“堂堂府尹大人的公子不持性养德,乱了纲常,也免不了三十大板,世道清明,竟至于斯。”

黄少爷恨得咬牙切齿,赌咒发誓今天晚上就要带人一把火烧了野雪园,陶金旦按住他肩头,低语劝道:“这世道兵乱四起,豪强群立,连皇帝老子都朝不保夕,地方官更是有名无势,拳头说话的地方,大家都少不得要缩着脑袋做人。”

给十色酒楼送菜的傻五子刚送了两担青菜过来,正战战兢兢从老魏那里结了账要走,黄少爷摇晃着半只鸡腿道:“傻五子,看看这是什么?”

傻五子眼里放光,咧嘴一笑,一滴口水滴在胸前。他扭扭捏捏走过来,黄少爷扔了鸡腿,一把揪住他耳朵,嘻嘻笑道:“给我跪下!”

“俺不跪!”

“不跪就打断你的腿!”

“那俺就跪。”傻五子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众人哄堂大笑,傻五子涨红了脸,牛眼一翻,梗着脖子道:“俺下跪是因为俺腿折了,没人保护俺娘,不是因为俺怕了你!”

黄少爷一个耳刮子甩过去道:“你娘有陶金旦包了,你还装硬气么?”

陶金旦啐了一口,正待开骂,傻五子道:“他一身肥膘,连俺都打不过,保护不了俺娘。”

黄少爷忍不住,哈哈笑道:“那就交给叶鸣堂,他武艺了得,狼婆山那窝土匪都被他杀得一个不剩。”

傻五子霍地一下站起了身,瞧了瞧叶鸣堂,道:“莫……诓俺,大前天酒娘在这跳舞,俺还看见了‘独眼狼’,他可是狼王手下的狠角色……”

“就你也认识‘独眼狼’?”黄少爷说完,众人再笑。

傻五子一跺脚,道:“俺家以前就是狼婆山的,俺爹是郎中,给‘白毛狼王’治过伤……那‘独眼狼’就坐在东面窗子口,那家伙色性不改,没把哈喇子流下来”

陶金旦瞥了叶鸣堂一眼,见其面上神色风云变幻,便一抬腿将傻五子踹到丈余外,狠狠骂道:“你当这些人是窑子姐,容你在这胡吹大气!”

傻五子爬起来还待争辩,账房老魏过来揪着耳朵将他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