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山道上,一队兵马押着囚车缓缓前行。
众军士行得有些懒散,要么揉着惺忪睡眼,要么打着泪眼哈欠,步伐歪歪扭扭,直像疲神困鬼附了身一般。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抖擞了精神跟上,不敢稍有停留。
也是治军不严,众人虽乱步跟了上,却也纷纷偷眼看向那囚车。晨光之下,只见车上那人手戴镣铐,一头乌发凌乱,随着囚车起落颠簸,却像没了知觉般,只是怔怔出神。
“妈的,堂堂禁军老爷押送,也不知你几世修来的福啦,却这晦气像,呸!……”
思绪乱飞间,忽听队前传来一阵蹄声,众军士抬目看去,只见前方奔来一骑,来者满面丑疤,身披黑甲,却是那领队的将军来了。
将军不怒自威,方一奔来,众兵卒忙丢了怠惰跟上,转眼这群懒兵散将便成了一支精锐整齐的队伍。
将军见了状,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跟着他丑脸皱起,甩鞭呵斥道:“想休息么?那便给我走快些,今夜就可休息了!”
也不知是赶着休息,或是恐惧所致,众人闻了言,果然行的更快了。见那军士井然有序,个个精神饱满,将军满意的点了点头,跟着便调过马来,直往队伍前头奔去。
蹄声得得一阵,不一会儿将军便奔到队伍前来,一名副将见了,忙迎了过来,跟着哈哈道:“夏统领威震军心,下官佩服!”
夏统领闻了言,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催骑道:“真晦气!每回都让隐二捡了便宜!”说着鼻孔哼了哼气:“我堂堂禁军竟沦为押送苦力!”
“隐吾卫固然悍猛,最后还不是让太师给您讨了头功么?如此说来,也不过开路虎罢!——啊哈!”那副将面满红光,吟吟而笑,说着却不住也打了个哈欠。
夏兴衍听了,不住咧嘴一笑,跟着忽而满面肃穆道:“刘副统,吩咐下去,前方山谷险要,叫兔崽子们快些走,当心了!”
副统还未应答,那夏兴衍已然一夹马腿,率先远奔了去。见了如此,他不禁嘿的一笑,忙转头招手道:“夏统领吩咐了!大伙快些走啊,后头的小心了!”
将军一声令下,马上将领纷纷催骑而行,后头全军听了,也随着前方马匹慢跑起来。
尘土飞扬间,众人已奔至谷口来。此时恰逢晨间迷雾,跟前山谷层层叠叠,盘算起来,若要设伏在此,当是一处佳处!不过转念一想,天诏朝堂堂禁军在此,又哪有人敢来讨晦气?
想到此处,副统领嘿嘿笑了一声,跟着忙策马入谷,赶上夏兴衍道:“夏统领!夏统领!弟兄们有些吃不消,待会儿过了谷,咱们稍做整顿如何?”
那夏兴衍本在骑行,忽的一把回过头来,却是满面阴沉,凶相毕露道:“我吩咐停下了么?”说着别过头去,直把刘副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自上路以来,这姓夏的一反常态,也不知是吃了哪门子鬼药,尽摆晦气脸。刘副统干笑了一声,寻思道:“真是官儿越做大胆儿越是小,哼哼,待来日我做了统领,可有你好受了!”
轰隆——轰隆——轰隆!
“咦?”
正想的出神,后方却是一阵轰隆,跟着两旁山道乱石滚下,惊得军士大吵大嚷,坐下马儿也不断乱啼。
“小心埋伏,全军布阵!”一声粗吼中,夏兴衍一把抽出大刀,已然回马奔来。众下属闻言,纷纷围成人圈,架起弓弩朝石来方位射去。
刷刷连响,箭声破空,众军士好一阵乱射,也不知是射死了来人,或那乱石长了耳朵,峡谷石阵竟尔止住了滚落。
众人四处打量,丝毫不敢松懈,就怕那乱石再复袭来。一时四下无声,只留众军士惊魂喘息,仿佛方才没那一阵混乱,更无乱石来袭。
情势诡异莫测,眼见局面不对,夏兴衍当即一提缰绳,提声高喝:“走!”,说着一马当先,率先往谷外奔去。
也是治军有方,此刻情势虽乱,军士却是不乱,众人听了号召,纷纷收上弓弩,一并追随统领前奔。
跌撞呼喝间,全军已冲到谷口来。夏兴衍回首四顾,见下属已然全数跟上,这才稍感安心。他回过头来,正待一冲而去,却猛听前方传来一阵吼啸。
那吼声沉沉闷闷,却又震耳欲聋,直是威严不可冒犯,一时之间,竟将众人全愣在了原地,却忘了夺路前行。随着吼啸起落,前方晨雾中,一团黑影缓缓靠近,那影越行越近,行过重重灰雾,一头花皮虎渐渐显了出来,正横谷口。
猛见来虎,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堂堂禁军,何许人也?这倒不是一头畜生所吓,而看那先前诡异乱石,现下的花皮大虫,哪一点不都如安排过的么?也不知后头还有何方神圣到来,想到此节,众人不禁一阵忐忑。
那副统领却是个不怕死的角,只见他一把抽刀怒道:“畜生,敢动军爷,可是你唬得住的么?让爷爷先灭了你!”说着一面高喝,率先猛冲过去。
“不好!”夏兴衍不及喝止,那副官已连人带马驾去。人驹奔来,大虫却只是不急不慢,缓缓前行一步,跟着闷吼一声,却惊得副官坐下马儿一阵倒退,跟着蹄下一软,竞是失足滚地!
眼见得了便宜,那大虫又复前行几步,直朝副统领行去,直是不依不饶。方才神气十足的副统见着,却不住嗷嗷哀嚎,直呼救驾,毫无禁军风采可言。不消说,此刻众军士早已抽出家伙兵刃,纷纷冲上前来,将副统团团护在了中心!
一虎抵众人,场面却绷紧了弦,众军士手持利刃,正待好好收拾这畜生,狭谷上方却忽的传来一声哨响,直将注意力拉回了神。那大虫听了哨声,却止住了步子,沉闷的吼了两声,跟着收起了爪牙,竟悻悻然的退了回去。
果然来者不善!众将见着,无不心下恼火,不住纷纷喝道:“何方妖人?可知这是朝廷禁军么?还不快快住了!”
谷内诡异难解,夏兴衍忖道:“只要出得谷去,那还什么好怕?”想着他环顾四周,当下举刀喝道:“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咱们先冲了出去!”说着一扯缰绳,便要奔去,众军士一声呼喝,也急急跟上,便在此时,却听上方传来一声大笑,那笑声悠悠长长,跟着朗声道:“世不昌正道,正道我昌之!”
“遗庆逆反?!”
来人自报口号,堂堂禁军听了却是大惊失色,顿时后背冷汗直流,就连那横冲直撞的刘副统,闻言脸色也随之一变!
遗庆何等威名?当朝有谁不怕?这些年来,这群逆反专逮当朝命官勒索,也不知绑了多少京官,劫过多少皇银,偏生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围之不住,捕之不着,就算当朝远边军碰上,也给落得七零八落。朝廷多次重金缉拿,单个身价少说也值个十来百万!
众将畏畏缩缩,那食人狂魔夏兴衍却是一脸阴晴不定,只听他哼气道:“遗庆乌龟孙子!老子正四处寻逮你们呢!这下好嘞,自送上门!”说着他环顾四周,猛的咬牙道:“此番所押贼人,乃朝廷重犯,擅逃者……老子通通砍了!”
“哦……我当谁呢!”那人听了一阵粗糙言语,只是缓缓而道:“夏统领,你便不怕再来一次……断子绝孙么?”说着说,竟低声窃笑起来。
抖听此言,夏兴衍脸色刷的一变,立时由青转紫,他闷了半响,这才皱起丑脸,扬鞭道:“遗庆逮人现身,此时至关重要,尔等守留此处,待我禀明太师,自当重重有赏!”说着提起缰绳,卷起一阵烟尘,径自冲了出去。
“哎呀!夏统领,你怎能跑了?”
虽说众将恐惧遗庆,但军令在前,自不会擅自离去,可未想那平日暴烈如虎的夏统领,关键之时竟会弃卒走之,众人心头一凉,不禁腿下飘忽,各自打算后路何去。
自古以来,忠将铁领多为后世所颂扬,不过若要论起“命”与“令”哪个为重,想来天下大多人自会曰:“无命何以守令?忠魂空守耶?”
一片慌神中,只听一声哨响,跟着一声虎啸,方才那头花皮虎猛的一跃而出。几名胆小的不住“妈呀”一声,跟着丢盔弃甲,已然逃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上前阻拦,此时遗庆设伏,禁军领头却都跑了,已是趋势所致,若再守下去,莫不是呆子么?
这情绪便如瘟疫蔓延般,顿将众人点醒了来。众人惊慌失措,一时之间挨挨擦擦,如水如潮,纷纷涌向谷口,转眼便逃的一个不剩,就连那倒霉滚地的副统领也没了踪影。空荡荡的谷中,只剩那兀自低吼的猛虎,与翻滚在地的马匹囚车。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晨雾,也洒下一把阳光。一片宁静间,谷上跃下一少年来,来人行步轻快,径自走至囚车前,跟着蹲身下去,扬起淡眉道:“现下你安全了。”
那人听了话,缓缓抬了起头,一张面孔映入眼来,虽是满面污垢,可那剑眉星目却是显眼得很。
抖的见着,来人不住瞪大了眼,不禁结结巴巴道:“师哥,他……”
“怎的了?”听得少年呼唤,那方又行来一青年,“这般大惊小怪?”说着他凑了过来,一看之下,却也不禁咦的一声。
三人双眼瞪四眼,此时囚里那人也是愣住了,跟前这两张面孔,一张生得秀气斯文,一面长得淡眉淡目。
这不便是……
这不便是……
苏州船上的那两位么?
一阵愕然间,猛听一声“哎呀!”却是那淡眉少年率先发声,他笑道:“救人为紧,待会杀回来可不好办啦!”说着拿出短刀,砸烂锁头,将宁恒拉了出来。
解下禁锢,宁恒只觉满身畅快,直如脱胎换骨了般,眼见二人直盯着自己,他忙拱手道:“敢问二位名号,来日……来日必当相报!”
那斯文男子闻言,却无动于衷,只是静默而视,过了好半响,方才缓声道:“怎的是你?”
想起那日苏州船上一逞口舌,宁恒不禁尴尬道:“是啊,巧呢……”说着他转向谷口,忙转话头道:“遗庆威名这般响亮么?这怪物怎听了便跑?”
淡眉少年听了,一阵眨眼道:“可不是么!听了便跑,真使人没辙呐!”
那斯文青年却摇头道:“师弟莫胡说了,”说着顿了顿,接着又道:“这夏兴衍给谷主逮过两回,谷主可是用刑好手,你道他怕什么?”
“断子绝孙?”宁恒瞪大了眼,青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跟着望向天空道:“一会儿又该杀回来了,咱们先避避才是!”
“夏兴衍么?”宁恒疑惑道,那淡眉少年却是应了师兄一声,跟着吹了声响,哨声响过,只听一阵低吼,谷中缓缓走来一只猛虎来,他嘿的笑了声,跟着一跃起来,一把骑上了老虎。
“虎少年伍根!”眼见此景,宁恒不禁讶异。少年闻言,却不答话,只是回过头来眨眼道:“还不走么?一会食人怪物又该搜山啦!”说着发须舞动,座下猛虎已然前奔。
行出谷去,只见此处地形难绕,四周布满荆棘乱刺,那虎却走得好生欢快,只见它驮着主人,一路活蹦乱跳,披荆斩棘,转眼便将宁恒甩在了后头,却是毫无引路之意。
“随我来。”
一阵张望间,那斯文青年已行了过来,他微微一笑,跟着取条黑布,缓递过手来。眼见如此,宁恒不住微微一怔,不过这遗庆作风自是耳闻过的,此时身在遗庆掌握,只得依样照做。
宁恒接过布来,便自觉缚上了眼。眼前顿时一片黑暗,那人将他手头拉起,领着缓缓前行。此山树木繁茂,地势复杂,这一前一后一路行去,却是畅通无阻。如此行了一阵,却听山下隐隐传来行军声响,宁恒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不好!夏兴衍搬了救兵来了!”
身前那人行速依然,却是不急不缓,也不知是否听觉,宁恒正待提醒,前方道路却明显的越来越趋低,跟着一阵阴凉,耳边水声缓缓响起,行军声竟渐隐了去……
“可是地下么?”正想间,那人忽止住了步子,跟着道:“好了,现下可以取掉了。”
宁恒忙来解下黑罩,跟前显出一片幽幽暗光。顺那光源看去,一盏灯豆搁置高处,光照之下,地头放着许多包袱水袋,而诸物品旁稻草成堆……如此看来,竟似一座地下储库?!
遗庆这般手段,想来储库已是遍地开花,怪不得能与朝廷相抗数年……
那伍根正咬着一丝稻草,躺身草堆上。听了声响,他斜眼过来,跟着打了个哈欠道:“开始搜山了么?又得待上一日啦!”
此处别有洞天,宁恒满面惊讶,那斯文男子见了,却是微微一笑,跟着安慰道:“乌合之众罢,夜间便会退兵,到时再走不迟。”
“都说夏兴衍私调兵马搜山,原来这传言间,还有这等玄机……”宁恒喃喃自语,说着不禁摇起头来。
那人听了,却是扬眉道:“听兄弟言语,当是朝廷中人么,又何故落难至此?”
顺着声音看去,宁恒却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那青年目光如刃,正上下扫视自己,全然不是外头那斯文。
家道中落,满门抄斩……此时身在遗庆手中,若是如实以告,自也无甚大碍。宁恒沉吟半响,方才缓缓道:“实不相瞒,家父便是前兵部宁垠……”
话声未毕,那伍根却霍的坐起身来,小眼瞪得老大道:“兵部宁垠?那位叛徒么?”
宁恒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后段话却也咽下了肚,他口气不悦道:“家父为国为民终日操劳,无愧天地!阁下何说家父叛徒,还请示下!”
青年幽幽叹息一声,跟着道:“兄台可记得伍言么?”
“伍言……先帝钦点状元郎?”
青年不置可否,淡淡道:“伍言,庆元科举武状元,官拜车骑将军。庆元三十年,逆贼朱正皓做乱,伍氏宁死不屈,遂满门抄斩,其子伍书,伍堂无一幸免。所幸,刑部陈大人将幼子伍根救下,这才得以保存香火!”
宁恒心下咯噔一下,顿时醒悟过来,那康元青却自顾自道:“庆元三十年腊月,九江王朱正皓弑君篡位,宁垠身为兵部尚书,你道他做了什么?”
那伍根平日里虽是一副玩世不恭,此时却也泪流不止,他满面激动,咬牙接嘴道:“你说他不是叛徒,却又是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家父身居高位,一心只系天下黎民,不愿卷入权势斗争罢!”宁恒急急来辩,不知怎的,言语却苍白了,好像一名罪犯在为自己开脱般。
那斯文男子听了,只是沉默不语,静了好一会,这才仰头道:“兄台可曾听过家父康羽么?”
“家父……康羽……康羽……”宁恒反复念叨,忽的他瞪大了眼,诧异道:“如此说来你是……康元青?!”
青年苦笑一声,跟着道:“康元青?前朝贼子罢了……”说着说,却渐没了音……
时间缓缓而过,三人一阵无言。过了半响,那伍根却先站起身来,他打了个哈欠,扯了扯宁恒衣角道:“休息会,入夜还得赶路呢……”说着忽凑近宁恒,使劲闻了几下道:“咦,怎么有股杏子怪味?”
宁恒楞了下,没想这人如此乐天,方才还泪痕满面,这会便没心没肺来。他摇了摇头,跟着指向兀自发呆的康元青道:“你师哥他……怎么了?”
“他便是这样,过会就好啦!”少年眨着眼,却是不以为意。
眼见二人一个发呆,一个哈笑,宁恒却感疲惫之至,也是一路奔波劳累,方才靠下,便沉沉睡了过去。
“起来啦!起来啦!”
周公相约,好梦正酣,这才睡上一会儿,却又给人摇睁眼来。眼前一张淡眉眼正笑眯眯望着道:“快些起来,一会儿要上路了!”
宁恒揉起惺忪睡眼道:“嗯?退兵了?这么快?”
伍根听了,啧啧一声道:“你说呢?晚间了都!”说着塞来一个大饼水袋道:“快些吃,吃完咱们回谷去!”
好不容易醒过了神,宁恒见着食物,只感觉饥肠辘辘,忙忙接手过来,却见那康元青如石雕般,依然看着洞顶发呆。
伍根见了,却是笑道:“管他,就爱装。”说着他斜眼看向康元青道:“我给你说,我师哥可是出了名的禽兽嘞,那会啊……”
话到此处,却斜起眼,嘴上忽的止住了。顺着伍根目光看去,见那康元青已回目过来,正是满面冰冷。伍根哈哈干笑两声,跟着抛了个烧饼过去道:“接好啦!”
那康元青一把接了下来,使劲嚼了几口,却忽的笑了起来,跟着伸手道:“水呢?”伍根用肘子撞了撞宁恒,低声哝道:“瞧吧!便说假正经!”说着哈哈一笑,又抛了水袋过去。
师兄弟二人这般说着,宁恒也感一阵莞尔,直等那二人饱肚打理,方才想起还没用食,慌忙间囫囵下咽。
此时气候入秋,夜风凉凉,三人一并行出,此道一路宽阔,随着地势渐高,出口也越行越窄。那康元青便行在前头,伍根在尾收拾,宁家公子却是夹在二人之间,转眼便行了出来。
依稀月光下,宁恒回头看去,只见这入口开在林中一棵大树底下,此树雄伟,却与林中千百枝头一个模子,便算来过几回,怕是也认不来路。
“遗庆,遗庆……”他喃喃而道,跟着摇头一笑,抬目向空,今夜,好一轮月儿当空,一片银光透过了枝头,也洒在了山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