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因灵魂被爱: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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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胡兰成:谁不曾爱过个把人渣(2)

《续结婚十年》中第十一章《黄昏的来客》,写了原型是胡兰成的“谈维明”来到苏青房间,胡兰成是撰文赞扬过苏青的,苏青对他很有好感。这位“谈维明”在苏青面前大谈鲁思纯(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的坏话,还分析金总理(陈公博)“老而昏庸,一个典型的糊涂者”,戚先生(周佛海)“有小聪明而其实不足道”,一来二去的,苏青“开始对他感到惊奇。这是一个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他的脾气刚强,说话率直,态度诚恳,知识丰富,又有艺术趣味”。“他虽然长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饰,然而却有一种令人崇拜的风度!他是一好宣传家,当时我被他说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最后,苏青“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胡兰成是解读苏青与张爱玲关系的一把钥匙,苏青笔下的胡兰成,因为各种精彩的话语折服了独居的苏青,两人竟上了床,这是苏青对自己性生活坦率的披露,然而情况忽然产生了转变,一阵激情之后,“谈维明抱歉地对我说:‘你满意吗?’我默默无语。半晌,他又讪讪地说:‘你没有生过什么病吧?’”这样的质疑使两人刚才建立起的脉脉温情立时消散殆尽,苏青感觉到了侮辱,“我骤然愤怒起来。什么话?假如我是一个花柳病患者,你便后悔也已嫌迟了。”随后的情节发展很有戏剧性,苏青对谈维明翻了脸,当胡兰成谈到自己对女人的征服快感,并以自己的性能力炫耀时,苏青不干了,她说:“……因为在我眼前的男人不像个男人,所以我便不屑以柔声相向了。”刚才还是一个“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不一会儿,就成了“不像个男人”。苏青在大发一通议论之后,用这样一段对话为这一章做了结束:

“你恨我吗?”他严肃地说。

“……”

“恨我什么呢?”

“你不负责任。”

“我要负什么责任?”他忽然贴着我的脸问,“同你结婚吗?”“谁高兴同你……”“这样顶好。”他又严肃地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同你结婚过。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怀青。谁会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不了解你,你千万别答应他,否则你们的前途是很危险的。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又何必要结婚呢?就是男人也是如此……”

“那么你又为什么同我……?”

他哈哈大笑道:“这因为我欢喜你。怀青,你也欢喜我吗?”

我骤然把脸闪开来,笑道:“我是不满意。在我认识的男人当中,你算顶没有用了,滚开,劝你快回去打些盖世维雄补针,再来找女人吧。”

他显然愤怒了,但却又装得鄙夷不屑地说:“你怎样可以讲这样的话?”“我本来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哈哈!”他郁郁地走了;听他脚步声走远后,我这才伏枕痛哭起来。

上面这段文字出现在黄恽的博客,是在2008年7月1日发布的。黄恽简直是“预言帝”,因为《小团圆》直到2009年4月才出第一版,里面写道:

她从来没有妒忌过绯雯,也不妒忌文姬,认为那是他刚出狱的时候一种反常的心理,一条性命是拣来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欧美日本女作家,不修边幅,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身材趋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她那么浪漫,那次当然不能当桩事。

“你有性病没有?”文姬忽然问。

他笑了。“你呢?你有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的经典式对白。

他从前有许多很有情调的小故事,她总以为是他感情没有寄托。

在苏青笔下,是胡兰成问苏青,是在他想听到苏青对他性能力的称赞而不得之后,报复性地询问;在张爱玲笔下,则是苏青问胡兰成,是一个风流女人偷欢之后,突然想到要了解情况。不管胡兰成跟苏青的这段是两个当事人中的哪一个告诉张爱玲的,她写《小团圆》时,应该已经看到了苏青的这段文字,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袒护了胡兰成,她说她不忌妒,但还是不小心露出恨意。

苏青的文字算是彻底,但也露一半藏一半,比如,她没说胡兰成跟她要张爱玲的地址的事。在胡兰成笔下,苏青写给他之前的那点“迟疑”亦大可玩味,不知道是在他们那次见面的哪个节点上。反正胡兰成是拿到了张爱玲的地址。他说,他第二天就去找她了。

4.你怎么可以这么高?

这天张爱玲在家,但她不愿意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她的个性一向如此。和张爱玲曾有交往,后来又闹翻了的潘柳黛,生动地刻画过张爱玲的孤介脾气:

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脸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张爱玲小姐已经出去了。”

胡兰成不在意这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转身离开。第二天中午,张爱玲打来电话,说要亲自登门拜访。

许多年之后,一个超级张迷水晶接到张爱玲的邀请电话,兴奋无比的同时,联想起张爱玲给胡兰成的这个电话,总结道:她总是主动。确实,她总是主动,但对于胡兰成的主动,和对水晶的这次主动,却有所不同。

《小团圆》里,在盛九莉与胡兰成初见之前,张爱玲写了那么一小段:“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有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多少女子的爱情,起始于这空虚。

《牡丹亭》里,杜丽娘游春到芳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好风景引起身世之感,她叹道:“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你看,其实她并没有遇到如意郎君,像张爱玲曾自陈是看多了爱情小说才知道爱情这件事,她的情感一样也是间接来的。只是天气太好,时间很对,她希望与一个合适的人相爱,她的爱情是由季节、时令、她的年龄以及阅读经验而起,这时,只要来个差不多的人,就会遇上她热切的爱情。

深闺之中,她没有崔莺莺那样的运气,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人,她爱上了他。但换个角度看,崔莺莺看上的,未必就不是自己梦想中的那个人,张生只是赶巧走过来,与她心中的幻影合体。

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女人说,我要恋爱,便开始恋爱。

不管走过来的男子是谁,只要有那么个人影在,她们就会把他变成自己的恋人。

张爱玲也想恋爱了。所以她看到印有胡兰成评论的清样纸会觉得美不胜收,甚至动念想去救他。而他亲自登门,她却无法猝然与之相对。胡兰成说,她是做什么都要用大力的人,哪怕开一个罐头,脸上都有全力以赴的郑重。我因此又怀疑张爱玲是奉行完美主义的,她的刻板,是因她对许多事物看得珍重,要准备好了才可以开始。在家中接待女友,也要盛装以待,第一天对于胡兰成的拒绝,大约也有未做准备的心慌。

但是,即使有备而来,当她一个人,坐在那个陌生男子的客厅里,仍然不能从容。有一种女子,只有在确信自己安全之后,才能够把自己打开,表现自己生动机智具有弹性的一面。这种“安全”,不只是不受侵犯,还要确定对方足够聪明,对自己足够喜欢,每一句话都会被认真倾听,而不会白花花地流失。

在得到验证之前,她们抱紧双臂,姿态僵硬,小心翼翼地遵从常规的言行方式,尽量删繁就简,不做任何个性化发挥,看上去灰暗而无趣,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宁可保守地乏味,也不可飞扬着出丑,这个阵营中永远不可能出现芙蓉姐姐这样的“网络精英”。

这一切落到胡兰成眼中,又是一番感觉。他首先是不喜欢,他在关于前妻的文字里表示,他喜欢那种下巴尖尖的、烟视媚行的俏丽女子,而张爱玲是身材高大、面孔则如平原缅邈的。其次,胡兰成是跑江湖的,最擅长掂量对方的分量,这分量不只由身份背景决定,还和姿态有关,一般说来,谁主动,谁就落了下风。

昨天他吃了个闭门羹,很狼狈,今天张爱玲自个儿巴巴儿地上门了,还这么拘谨,还这么愿意听他说话,加在一起,就成了一种可怜相。他怀疑她是一个穷女人,心里想战时的文化人原本苦,问她每月的收入,明知道这样是失礼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一个“高官”面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冒失一下也是无所谓的。他是曾佩服过她的才华,可是眼前的张爱玲使他不能当她是个作家。

他不觉得她美,也不喜欢她,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他在她面前大秀口才。他是那种话多的男人,前生后世,见解多多,正如张爱玲引用过的那句俏皮话:“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己的肚脐,并且想法子寻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兴趣的,叫人家也来瞪眼看。”有趣的是,张爱玲引用这句话时,正在和胡兰成恋爱,这叫灯下黑吗?

胡兰成一口气说了五六个小时,批评时下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哪里,还讲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张爱玲这时倒是一点儿不尖锐,只管孜孜地听着。

张爱玲曾说,和人谈话,如果是人说她听,总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说人听,过后思量,总觉得十分不安。但就算她是一个乐于倾听的人,坐在陌生男人家里,听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讲上五六个小时,也是不正常的,除非,她特别愿意听这个人讲话。

让我们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五个小时,从中午到傍晚,这个半老男人,在安静的小女生面前,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用第三者的眼睛看过去,不但可笑,简直可耻了!况且他说了那么多,表达了那么多的观点见解,一定会说错一些吧?后来他跟张爱玲熟了之后,简直没法子在她面前说话,相对于她的聪敏灵慧,他说什么都说不到点子上,不准确的地方夸张,准确的地方贫薄不足。那么,在那之前的这场演说,又该有多少破绽?

然而,正是这些破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完美的东西是让人紧张的,因为会让对方照出自己的不足,张爱玲多年来,正是生活在完美的紧张中,包括她母亲,包括她姑姑,都是那种不肯有破绽的人。

张爱玲曾说,她姑姑的家,对于她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有丝毫毁损,哪怕只是打破桌面上的一块玻璃,又碰上自己的“破产期”,她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

破绽则让人松弛,张爱玲回忆,在雾一样的阳光里,和父亲坐在堆满了小报的房间里,谈谈亲戚间的笑话的情景,那里的光阴永远是下午,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两个词叠用,带出恋恋的惆怅。

我不知道,在那个下午,在胡兰成的房间里,她是否有一种时空交叠的感觉,仿佛回到从前,但起码,这个男人无休无止的话语,应该让她感到安全,有埋在松弛里的安稳。

送张爱玲出来时,两人并肩走,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言下之意,是和我怎么可以?这是在调情。他说了并不喜欢她。只是作为一个调情爱好者,见到个女的就想练练手热热身,贼不走空。

说起调情这件事,张爱玲的段位肯定更高一些,看看她写的《倾城之恋》吧,范柳原说白流苏穿着雨衣就像一只药瓶,凑近了-你是医我的药;《沉香屑-第一炉香》里乔琪乔说薇龙是他的眼中钉-这颗钉再没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纪念吧。相形之下,胡兰成的这句撩拨实在粗蠢得露了痕迹,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终究没怎么样,“没怎么样”之后,俩人就很近了,张爱玲的心动了。

即使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照得见世间一切的可笑与猥琐,即使你有着钻石般锐利的眼神,能够穿越万事万物的外壳,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你想要爱,想要在一个男人面前展现作为女人的千娇百媚,你就必须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缺陷),装作视而不见,径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认识胡兰成这年,张爱玲已二十三岁,知道爱情的美,却没有可以爱的人,积攒下那么多经验得不到实践-是生活圈子太小,还是她小女孩式的生涩看上去很像一种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亦不肯靠近?这高处不胜寒的落寞,是让人难耐的。

胡兰成没那么讲究,他不在乎在女人面前受挫,在他眼中,女人分为两种,搭理他的和不搭理他的。他能把前者夸上天,恨不得拿观音菩萨去比喻;对于后者,比如他在广西教书时,那些不怎么待见他的女教员,他就称人家为娘儿们,用鼻子哼一声,心里想“你就省省吧”。他才不会因为被拒绝而受伤,见个女的就想一试身手。他的冒犯,正好击破了张爱玲的水晶外壳,外面的光线与温度涌进来,让她心里的那朵花,可以热烈地、招展地,就此开放。

胡兰成曾说,江山与美人,注定要落入荡子的怀中。忽略掉他的自鸣得意,心平气和地想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君子矜持,习惯于停在原地;荡子无所谓,不吝于大胆出击,就算出击的过程中留下破绽多多,可这破绽,未尝不是一个入口。

5.“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虽然胡兰成说他不喜欢张爱玲,但她愿意听他说话,这就够了。

第二天他跑去看她,做好了体恤一个贫穷女作家的心理准备,但是,当张爱玲的房门终于向他打开时,他大大地吃惊了。

他用“华贵”这个词来形容,并不是里面的陈设家具很值钱,红木古董满坑满谷,那是暴发户的热闹心劲,张爱玲已经进入“后贵族”时代,超越了炫耀性消费的肤浅粗鄙。她的房间里,是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的色调。如果说这几个字比较难以想象,我们可以增加一个细节:张爱玲十来岁时,就在她母亲的公寓里看见了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而张爱玲现在住的这间公寓,正是她母亲布置的。

想当年,胡兰成在浙江乡下,看见邻村的大小姐打他们那儿下轿歇息,那种大家女子的新打扮,以及背后透露出的富贵荣华,尚且让他心生爱意,眼前的张爱玲,富贵在骨子里,在他的想象力之外。这间装饰得出乎意料的香闺,就像童话里压在多少床羽绒被之下的那颗豌豆,证明她是一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胡兰成深深地折服了,他说,很刺激。

回去之后,胡兰成就给人家写信,写得很吃力,像五四时候的新诗,张爱玲看了都觉得骇然可笑,后来胡兰成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惭愧,怎么可以那么矫揉造作?

不过没关系,张爱玲一点儿也不介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对爱情的向往,她的一颗慧心能从不伦不类的东西里看出庄重的好。胡兰成信上用“谦逊”二字来形容她,张爱玲认为道着了自己,她对于世间万事万物,即便已看破,还有一种俯首低眉的虔敬,于是她给胡兰成回信,说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总觉得,胡兰成的这个“谦逊”,怕是没有这番深意,倒可以按照常理去推,她的家世这么显赫,她的才华这么横溢,她的世界这么富贵,她却羞涩安静得像个女学生,这不是谦逊是什么?

误解碰撞上误解,却溅出爱情的火花,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这段情缘,老是让我想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萨宾娜与弗兰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