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因灵魂被爱: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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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胡兰成:谁不曾爱过个把人渣(8)

不过,对她老公吴四宝,胡兰成就没这么客气了,在回忆录里追忆第一次见到吴,他看上去很恭敬,胡险些拿他当保镖了。胡得罪汪精卫被免官时,还曾到吴家一游,吴四宝派老婆出来敬酒,自己则“恭谨相陪”,胡兰成认为两人文武有隔,跟他没那么多废话,坐坐就出来了。吴四宝把他送到大门口,还给他开车门,胡兰成顿时想起《史记》里韩信被贬闲居,去舞阳侯樊哙家串门,樊哙大惊,拥帚跪迎,韩信进去了,略坐一会儿,出来,笑道,没想到我竟然跟樊哙这样的人为伍。胡兰成拿这段逸事来比喻,不过还是略略谦虚了一下,说,我和韩信既像又不像。

1949年后,佘爱珍先到香港,后去日本,吴四宝早已过世,她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好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生存能力又强,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男人不如钱可靠,手里很有一些积蓄。

胡兰成在香港时搭上了她,在旅馆里,先是坐着说话,然后拉着她的手,蹲下身,把脸贴到了她的膝盖上。就这么着,后来他想去日本,跟她借路费时,佘爱珍也是长吁短叹说家道艰难,不比从前,二百块港币打发他了事。

佘爱珍后来日暮途穷,下嫁胡兰成,婚后她忘了这茬,跟他吹嘘自己在香港时的风光,胡兰成一对照,才知道被她糊弄了,很不高兴:我都当你是知己了(都把脸贴你腿上了),你却没有看重过我(也没借给我钱)。不过,胡兰成本来就是污泥浑水里打滚的人,没有穷追到底的嗜好,不爽一下也就罢了,按照他的惯例,还要朝好里去说,于是,对于佘爱珍当年忽悠他一事,他上升到了这样一个高度: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不仅如此,胡兰成的另一个习惯-喜欢把得手的女人都说成仙女下凡,在佘爱珍身上也发扬光大。比如她曾做过痧药水的生意,山寨人家的品牌,对方跟她打官司,请了律师,佘爱珍先是打电话威胁律师不要掺和,律师不理,等他从法庭出来,忽地蹿出一人,拿粪汁淋了他一头一脸。律师回到家中,还有电话打过来,问他味道好吗。对佘爱珍的这一“杰作”,胡兰成赞曰“白相人做出来的事就是动不动又顽皮,只不作兴下流,所以上得台盘”,看了这段我真的很想请教,这都不算下流,到底怎样才算下流呢?

白相人佘爱珍跟了胡兰成,真是得其所哉,俩人都是热闹人,还都喜欢煽情,成天不是钩心斗角就是打情骂俏,你恩我爱的,有没有实话倒在其次,只要不寂寞就行。现在,突然冒出一封爱玲信札,无聊的时日变得有料了,佘爱珍撺掇胡兰成去撩拨张爱玲,其实是打心底看轻她。

胡兰成的新欢旧爱里,余爱珍忌讳日本女人一枝,因为离得近,仍然有可能;忌讳周训德,因为知道胡兰成很把她放在心上-胡兰成到日本后,窘境里,还惦记着小周,写信寄钱要把她接来,终因失去联系而作罢;唯独不忌讳范秀美,知道胡兰成对她不过是利用,当时花言巧语,一朝时过境迁,也就抛到脑后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同样,佘爱珍以一个江湖女人的心机,看透张爱玲不过是个写文章的女人,没有几下子,就算张回心转意,她也有的是办法对付她,现在则不撩白不撩,如同猫逗耗子,就图那一乐。

胡兰成未必不知道他老婆这番心思,但这心思正好与他不谋而合,当然,消乏解闷之外,他另外有一个情结,那就是,挑战他心中的最高标尺。

15.谁不曾爱过个把人渣

不管怎么说,胡兰成和张爱玲的一段情,使他比别人更多地接触到张爱玲,读到了更多的精彩,她面对经典百无禁忌,她表情达意直指人心,她深刻的身世之感,华丽与苍凉交替的人生体会,都让半瓶子醋、心虚气短的胡兰成大开眼界,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叫:原来人生和经典都可以这样读。

剔除自抬身价的成分,他对她的赞美里也不无真诚,他说自己是打她这儿开了天眼的,视她为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学习她的行文风格,自然也想听她的一声肯定。若她对他犹有余情,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他大概隐隐以为,虽然她先说拜拜,却未必能将他忘怀,毕竟是他伤了她,伤有多深,正说明她对他的爱有多深。

但是,在香港,当有人问起张爱玲对他的力作《山河岁月》的看法时,她不置一词,他感到了被轻蔑,恨恨地想,我总也不见得输给她。现在,她又从容地给他寄来这么一张明信片,说明她已然将他放下,就像《茉莉香片》里,言丹朱不把聂传庆当男人,才对他有肆无忌惮的亲密。

胡兰成虽然不至于像聂传庆那么愤怒,但肯定有点受伤,于是他在回信中说,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看了,所以回信迟了,他这是把张爱玲和自己拉到一个水平线上,想以此打破张爱玲的心理平衡。他想象张爱玲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他的灼灼目光照了一下,肯定有点儿心慌,又说,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他后来又寄去了一本《今生今世》(上卷),并写了信。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胡兰成两口子算是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消遣,没事就在那里猜测张爱玲的反应,佘爱珍说,你与张小姐应该在一起,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胡兰成就说,那你怎么办呢?佘爱珍说,那我就与你“哟霞那拉”,胡兰成说,你心里不难受吗?佘爱珍说,不难受。

两个人说得有来道去的,明明是打情骂俏,拿肉麻当有趣,胡兰成还能装模作样地说: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干净。让我呈四十五度角仰望他一下下。张爱玲没有回复,胡兰成仍不肯罢手,又写信去挑逗,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里说:“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不管张爱玲回不回信,胡兰成夫妇都从中找到了很多乐子,整天说过来说过去的,借用《还珠格格》里对“乐不思蜀”的成语新解,简直“快乐得像老鼠”一样了。

张爱玲的回信到底来了,全文如下: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十二月廿七

难怪胡兰成说张爱玲厉害,看看这封信写的,整个儿一个骂人不带脏字。从字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它澄清误会,保持距离,有礼有节,客气隐忍,但这隐忍,正说明张爱玲拿对方当小人看待,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我穿鞋的就怕你光脚的,这个“鞋子”,可以理解为尊严,她不想拿苍蝇来练剑。她的隐忍,便是投鼠忌器,有了鄙视、警告、央求、自卫等诸多的意味。

看到这样一封信,胡兰成和佘爱珍傻眼了,但他俩都是千锤百炼的人物,很快从短路状态回转过来,佘爱珍先笑话胡兰成活该,又给他出主意,让他装作没收到这封信,再写信给她,请她看樱花。胡兰成都觉得这主意无赖,但又觉得非常好,俩人又嘻嘻哈哈地表扬与自我表扬了一番,消磨了时日,促进了感情,张爱玲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这封信还能收到这一效果。

不过,即使张爱玲想得到,大概也不会惊奇,她熟悉他们脸上那满是油汗的笑,既瞧不起别人也瞧不起自己,由放任而生的疲惫,她笔下最擅长描画这种小市民,下笔如有神时,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就栽在这种人手里,所谓阴沟里翻船。

她不能有任何回应-别说写一部《我和××不得不说的话》了,若能牵动她一丝情绪,他都会大得意,他的书商也会借此炒作,白白娱乐了那些无聊的看客。只能是隐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只能通达地想,有谁年轻时候不曾爱过个把人渣?有谁漫漫情路上没有几个污点?有谁的人生可以真正做到清坚决绝,不给观众一丝窥视的余地?像原谅别人那样原谅自己吧,就当成一个黑色幽默,一个可以反观自己了解人性的案例。

但书商还在用她的名字为胡兰成博宣传,还跟她约稿,以“胡兰成先生可代为写序”为优厚待遇;比如无数的胡粉拿她说事不算,连地道的张迷苦于看不到她更多资料,也人手一册《今生今世》;比如有个叫三毛的同行写了部电影剧本《滚滚红尘》,点明了里面爱得神魂颠倒的男女就是她和胡;深度刺激她的还有朱西宁,他原本是张爱玲的粉丝,给张爱玲写信,又附了自己写的小说。身在美国无人识的张爱玲见这么一个人万里迢迢地来致意,便回了封信,很是敷衍了他一番。有天朱西宁突然写了封信登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上,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

听上去好像贾宝玉的梦想,但贾宝玉终在梨香院里悟透,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胡兰成与贾宝玉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他少了那份诚意,他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理论,都不过是为自己的欲望打马虎眼,只是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倒也把朱氏父女一干人等迷得七荤八素。

张爱玲很客气地写了张字条,拜托朱西宁不要写她的传记。从此以后音书断绝。从那时起,她开始亲笔写那部自传体小说,为了讽刺《今生今世》里,胡兰成赞叹一男数女的集邮式大团圆,她将这本书的书名拟作《小团圆》。

她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怀疑这是在小说结束后她的提炼。千回百转,完全幻灭之后,不见得全是灰烬,起码,那是你年轻时的爱,和你的那一段生命血肉相连,还了金子还了钱,你却无法将记忆全部交还。

于是在那小说末尾,她写了一个梦,盛九莉梦见在松林里,有好几个小孩玩耍,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张爱玲最后一次见到胡兰成是在1946年4月,朝后推十年最晚是1956年4月,如果我们不用那么刻板,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在1956年3月,张爱玲在美国的一个写作基地认识了赖雅,而之前,她孑然一身地漂泊在纽约。她梦见十年前的爱,十年前的人,在熹微的晨光里,为此感到快乐再正常不过,断言胡兰成是张爱玲一生至爱,未免过于武断。不过是些微情愫罢了。

平心而论,情愫应该也是有一些的,也许会在明亮又岑寂的黄昏,想起那个恋爱中的自己,那样美,那样放恣,因为爱那个时候的自己,连带着对那个人的情绪,也变得柔软起来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虽然,初见的印象,也许多半出自自己的意念。只是浮世倏忽,如白驹过隙,时光轻捷,如马踏飞燕,在无可匹敌的生命规律面前,人世的贪嗔痴怨多么微不足道,有着深刻的身世之感的张爱玲,在小小的气恼一下之后,想必也会一转念,在嘴角浮出一个半是自嘲半是苍凉的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