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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深宫锁愁

次日天刚蒙蒙亮,宋玉便听得窗外楼下劲风呼呼,似有人在练功,因自己一心想学武,不由十分留神,赶忙爬起来观看。打开窗子,原来楼下乃是后院花园,姐夫吕若明手握水火棍,正舞得滴水不漏,时左时右,忽前忽后,旁边花草上的露水也给劲风迫得四处飞溅,又见他身子矫健,跳跃轻捷,脚步沉稳有力,似颇有功底。宋玉不觉喝彩道:“姐夫好工夫!”

吕若明顿时收住势头,抬头见是宋玉,昂扬笑道:“玉弟早呀。唔,要想学武嘛,便须得吃苦,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姐夫我这点功底也来之不易的,你若能在十年之内练到我这种境地,便算你是有天赋,勤用功的人了。”

宋玉点头道:“是,小弟知道。”忽见晓君从花园的另一头轻飘飘地走了过来,面色白里透红,上着杏黄缎子紧身衣,下穿绿绸练功裤,娇美鲜艳,煞是动人。她左手倒提寒心宝剑,右手拿着一枝掉了些花瓣的芙蓉花。却没有见到楼上的宋玉,只朝吕若明吟吟笑道:“姐夫早啊!”吕若明两眼直直地望着她道:“宋家姐姐已练功回来了么?这么早?不知……不知师承何人?练的是什么剑法?”晓君一壁匆匆走过,一壁扭头笑道:“我学的不过是一些家传小技而已,不登大雅,不值一提。”

吕若明望着她的背影,自语道:“这美人儿何必学什么武?却又如何经得起人家一拳一掌?端的是可惜了她那好身子面貌。”楼上宋玉淡淡一笑,暗道:“只怕她还胜过你呢。”

早饭后,晓君便匆匆辞行,倩云宋玉见挽留不住,只得送行。倩云提了她的包袱,宋玉牵了大灰马来,晓君抚着大灰马道:“玉弟,这马便留着自己用吧,难得你这般喜欢它。”宋玉亲了亲大灰马道:“姐姐如何这般不爽快,我如何保得住它?没的让那些恶人抢了去。”又朝大灰马道:“灰兄弟,你从此须得听我晓君姐姐的话,不可疏忽。”说着把缰绳递给了晓君。倩云将包袱递给晓君道:“唉,我知道也留你不住,还望你常来看看我们。往后……往后我只怕照顾不到弟弟的,还望你多多关照些个。”说罢不禁黯然神伤。

晓君接过包袱,只觉又重又沉,才要打开,倩云忙按住她的手道:“这里面乃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若不受,便是瞧我不起,原想留你多住些天,你却执意要走。唉,他起……他日但愿我们还能常常相聚。”声已哽咽,不觉泪下。

晓君见她如此忧伤,心中隐有一种不祥之感,拉着倩云的手,动情道:“姐姐多多珍重,我会常来看你和玉弟的,还望你的心放宽些,俗话说:‘世路由他险,居心任我平’。姐姐身子要紧,千万珍重才是。”末了又要将包袱里的银钱之物拿出来,嘴里道:“只是……这许多钱物我如何……”倩云忙按住她的手,不许她将包袱打开,道:“姐姐莫非当真看不起我么?这里面包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即非我的谢礼,也不算什么馈赠,大恩不言报,往后弟弟还要仰仗你的,我们姐妹一场,这一点点心意你都不肯领受么?”

晓君只好收下,朝宋玉道:“玉弟,你可得好好听话,不要轻易乱走。拜师之事你看着办吧,若果是有修为的明师,便要好好用功,勤学苦练,否则呢,也不必勉强的,这是大事,须得自己有主见才是,若我在你拜师之前赶来,我自会给你暗示的,若没赶来呢,便全靠你自己了,好在我迟早总要来看望你的,到时再说吧。”互道珍重,出了大院,才要上马,宋玉又喊道:“姐姐稍待,我还有事相告。”赶了过去,遂将自己在宣城所见告知了她,末了说道:“那白知君只怕是姐姐的亲人吧?端的与姐姐一般模样。”

听了宋玉的叙述,晓君怔了怔,笑着抚了抚宋玉的头发,道:“好弟弟,多谢你告知了我,那人确是我的孪生姐姐,你却不可与别人说知。咦,她可是说去武当山的么?”宋玉连连点头,晓君道:“好弟弟,快与姐姐回去,过些天我再来看你们。”

送走了晓君,宋玉在花圃中转了一圈,回到西厢雅室,正要进去和姐姐叙话,却听得姐夫吕若明在里面说道:“昨日的宴席一来是庆祝爹爹升官晋级,二来也是议定我的终身大事,那张大人也来了——呃,我等你几天了,你竟不吭声,莫非你当真要我吕家绝后不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竟要我背一世不孝之名么?哼,总之你依便依,不依也得依。”

宋玉正疑惑不安,只听姐姐倩云泣道:“官人何出此言?贱妾如何敢有异意?只是……只是贱妾当初嫁到吕家来,乃是公婆亲自上我家说亲议婚的,官人也再三催促肯首,才明媒正娶过来的。……如今我宋家不幸家破人亡,便落得这般低下,……官人纳妾娶室原是正道,贱妾也不至如此不明事理,只是官人却不该废了我这结发正妻,另立正室,叫我有何脸面去见亲友?况且贱妾无病无疾,谨守妇道,生儿育女乃是命中注定,官人外室诸多,安知不是自身之故?贱妾何罪遭这等……这等轻侮贱薄?”

吕若明冷冷道:“哼哼,你竟这般不知自量,人家知州之女莫非不如你尊贵?你竟敢说三道四,满口怨言,原来你看似温顺老实,暗地里却有这般龌龊,我还道你虽不吭声,也不至敢有怨言的。呔,我轻薄了你怎样?惹怒了我,便休了你又如何?打杀了你又如何?”

倩云欷嘘不已,吕若明又道:“哼,还要我去替你家收尸料理后事,这般悖逆休想得我去。”倩云一壁哭泣,一壁哀求道:“求官人看在多年的夫妻份上,去姑苏替贱妾略尽孝道,贱妾别无所求,只求官人此去将我宋家众亡魂安置了,将我家宅院财物归充弟弟,免得他异日无依无靠,……官人娶妻纳妾之事,但凭所欲,贱妾退居二房便是,但愿官人从此如愿,早生贵子,贱妾……”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吕若明缓声道:“唔,既如此说,我便瞧在夫妻份上,去姑苏走一趟吧。至于你弟弟之事,我自有安排,宅院财物自会料理好的,只是你从此须得安份守礼,顺其自然,不得有丝毫逆悖怨恨之心的。否则休怪我无情!”

倩云哽咽道:“贱妾知道……”跟着脚步声响,吕若明似要出来。外面宋玉赶忙侧身进了另一道门,隐隐听得后面倩云凄苍喃喃道:“爹娘祖父祖母,恕孩儿无能,不能尽孝道……”不知何时,宋玉已是满面泪水,浑身颤抖。

下午吕若明便领人去了姑苏。晚饭时,丫环来请宋玉吃饭,说少奶奶身子不适,请公子自个儿在西厢用饭。宋玉心知姐姐凄苦,哪有心思吃饭,匆匆来到姐姐的卧室。只见倩云眼泪汪汪,神色凄怆,身子半倚半立在窗旁,怔怔地望着外面的花草出神。宋玉轻轻地叫了声姐姐,倩云赶忙抹去泪水,强作欢颜道:“弟弟,吃饭了么?”宋玉默默点点头,心痛难忍,却不知如何开口,望了望姐姐憔悴的脸庞,颤声道:“姐姐身子好些么?”倩云拉着弟弟的手坐在榻上,凝神望了他一会,又抚了抚他的脸和头发道:“弟弟,姐姐无能,不能好好照顾你。过些天晓君来了你便要离开姐姐,再没得亲人在你的身边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你须得自己照顾自己,好自为之。唉,你一天比一天大了,姐姐……姐姐我也不能与你长相厢守,往后你便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衣食温饱,天气寒暄,唯有自知……”说到这里,不觉又潸然泪下。

宋玉心中暗暗发抖,紧拉着倩云的手道:“姐姐,你可千万珍重啊,你若……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如何是好?”倩云搂着弟弟道:“好弟弟,我宋家只剩下你一根独苗,无论如何要争气,不可让人小瞧了你。我们一家便只指望你了,愿爹娘他们在天之灵保佑你,他日学得本领,到姑苏老家记得替姐姐向父母亲人磕头上香……”一壁又泣不成声。当真是:情深悲素帕,泪痛湿轻纱。

宋玉也禁不住哭出声来:“姐姐,你……你千万想开些,日后我们一起去姑苏,你若有个好歹,我……我也不要活了,呜呜……”

倩云抹干泪水,苦笑道:“傻弟弟,姐姐不是好好的么?你这般号哭甚么?唉,你如今也有十五六岁了,怎还这般不晓事?姐姐一个女流之辈,有甚能为?难不成跟我过一辈子?唉,姐姐一来放心不下你,二来也常常挂念娴云妹妹,他日若有机会,你便要想法找到你二姐,想来她也常常惦记你的,弟弟,我们只盼你学得本领,他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须为我宋家争口气才是。”宋玉哽咽道:“弟弟一定争气,学成武功后便要报了这灭门之仇,再去中举得官,发奋图强,定要让两位姐姐一生过得快快活活。”

倩云掏出白丝巾替弟弟抹干泪水,自己眼里不觉又涌出泪来,欷嘘道:“往后你孤身涉世,须得循乎天理,顺之人心,却也不可太敦厚迂拙,我宋家历来忠厚待人,却落得这般下场。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慎言慎行,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倩云如是说,便如同诀别一般,宋玉年纪虽小,却天生聪慧,哪有不知之理?立在旁边只是发抖,意绪凄然,泪水涛涛而下,却不知从何说起。

倩云一壁搂着弟弟,一壁怔怔地望着窗外,喃喃道:“世道苍凉,青冢草深,唯有清风明月冷看人。”宋玉打了个寒战,深感不安,倩云这悲凉凄怆的话语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窗外春日融融,飘香阵阵,端的是满园春色愁不尽,遍地飘香泪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