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段承扬模模糊糊有了些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这是一间不算得大的居室,此时里面已经燃起了几盏烛灯,照得整个屋子都通红通红的。
一个中年人正靠在床边为段承扬诊着脉。他颔下留着一抹长须,鬓角已经泛白,那副枣红精瘦的脸直给人正义凛然的感觉。此人毋须多言,自然是刘云中。站在他身后的,是不住抽泣的付芸儿和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这小伙便是刘承武。
段承扬眼神迷离地看着刘云中,咽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道:“刘伯伯……”
刘云中赶忙止住他,宽慰道:“扬儿不必担心,你这只是劳累过度,休息休息就会没事的。”
段承扬微微地点点头,又闭眼昏睡过去。
刘云中转过身来,面色凝重地吩咐道:“芸儿你在这好好照看一下承扬,我和承武去药房取些药就过来。”
这妮子此时已哭肿了眼,她不停地颔首答应,靠到床边。
刘承武伴着父亲走了出来。这小子确实机灵,已经琢磨出了父亲的心思,他皱眉问道:“爹!小扬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
刘云中颇感无奈地叹道:“脉象紊乱,面青唇白,实乃中毒之兆。”
“中毒?爹,小扬中了什么毒?”刘承武一听中毒,又惊又恐,紧紧追问。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观其脉象确似中了至寒之毒?”刘云中捋捋长须,若有所思地说。“你赶快去叫你娘,嘱她熬些躯寒药。我这就去找你段叔父来,请他来看看!”
一番吩咐后,父子俩各就其事、走开了。
此时,外面,夜幕已经降下。刘云中打了盏灯笼,绕过几处房舍,幸见得段震林正乐呵呵地朝他走来。
段震林一见刘云中,笑着迎上来道:“可巧了!我正要找你喝酒呢!”
刘云中此时心急如焚,迫着道:“还喝什么酒啊!你快随我去看看承扬吧!”
段震林见刘云中态度严肃,绝不象是开玩笑。他连忙收拾起笑意,没有回话便随着刘云中赶了过去。
两人先后拥进居室。
正在给段承扬加盖被子的付芸儿回头看见段震林,赶忙叫了声“段叔叔”。
段震林此刻心忧爱子,只是略微地点头表示。
一旁的刘云中跟上来问她道:“怎么样?承扬的情况如何?”
付芸儿回眼望着段承扬,呜咽着道:“承扬哥哥他……他只是不住的叫冷!都是我不好,是我……”说着,一行行热泪又洒了下来。
刘云中看着心疼,劝慰道:“芸儿不要自责,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何况你段叔父和我都在这,承扬他一定会没事的。快回家去吧,不然父母又得为你担心了。”
一番开导,总算让付芸儿平静了下来。她依依不舍地盯看段承扬,在极不情愿的目光中,一步一顾着走出居室。
段震林靠到床边,目光注视着面色铁青的爱儿。接着,他缓缓地从被褥中牵来儿子的手,开始为他号脉。
只见段震林面色渐紧,刘云中表面上的矫情镇物实难掩心头的焦虑,他站在一旁静静地守望着。
这时刘承武走了进来,刘云中很敏捷地作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刘承武当然会意。他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顺着在其父耳旁捎了句“药好了”后,便陪着陷入沉默。
段震林手指翻动,口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那声音细微到连刘云中父子都没能听清楚。最后,随着他那仿佛示意“结束”的一声长吁,大家绷紧的神经才略微地舒缓下来。
刘云中最是焦急,忙着问道:“大哥,情况怎么样?”
“……情况看来不是太妙。”段震林摇摇头,富有深意地应道。当看到刘云中那一脸迷茫,又接着招手说:“老三,你过来看。”
刘云中揣着一肚子疑惑,靠近了去。
“看这里。”段震林指着段承扬右项处的一个血红斑点,解释道:“这就是毒因所在了!”
“这里?”刘云中一声疑惑,移拢了身子才得以看清。琢磨了片刻,他依旧是疑云布面,询问道:“这么小的印记居然有如此大的毒性,可知致毒之物?”
段震林略作难奈何地吁了一口,道:“我亦百思不得其解,此寒毒确是怪异!依脉象来看,此毒虽已侵入扬儿体内,但却不知被什么神秘力量给制着,毒性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刘承武忙着插上一句道:“这样正好啊!正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
“武儿说得没错!我们不知这力量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趁现在一定要找到解毒之方。”刘云中也应和一句道。
在这当口,段震林还算得上冷静。他思虑过一番,眼中闪着希望道:“看来我得去拜访一位故人了。”
“可是那……”刘云中与段震林交换一个奇怪的眼神,两人同时会意,刘云中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刘承武看得大是不解,没头没脑地发着愣,不知二人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但不知大哥准备何时动身?”
“我想……即刻就出发。”段震林稍作思量,说道。
“不然!现在天色已晚,此时动身恐有不妥,不若等明早再作打算?”
“事不宜迟!扬儿这病情怕是一刻都耽搁不得了。”
段震林话刚脱出,只见刘承武一趟儿迎了上来。他倏地跪倒在二人面前,抱拳央求道:“段叔父,爹,就让孩儿跟着一块儿去吧!”
刘云中惊讶地看着儿子,旋又释颜道:“这样也好!让武儿跟着,大哥一路上也有得个照应。”
有了父亲的首肯,刘承武高兴不已。他一双眼睛放着金光,满是期待地看着段震林,一切都在于听他最后的表态了。
段震林大生感触,不想刘承武小小年纪竟如此重情重义,心动之下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满怀信心地瞅着刘承武,点头表示同意和赞赏。是时,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后生可畏,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滋味。究竟是何滋味,怕是连他自己都名状不了的。
“好吧!小武你好好准备一下,待我回去打点些衣物,咱们就动身!”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棚里牵几匹马来。”刘云中故作严肃地训斥道。
刘承武矫捷地站起身来,笑应着去了。
漆黑的林子里,三人两马、一前一后、领着跟着。段震林背着包袱,手打着火把,走在前面。刘承武用长绫把昏迷的段承扬紧紧缚在背上,在后面跟着。他们已经相伴这片林子生活了二十年,夜里赶路看来是难不倒他们的。
沉寂的空气中,除了三人的呼吸和马蹄的踏响,再也没有其它听得见的声音,哪怕是最细微的风声!
刘承武耐不住这气氛,开口问道:“段叔父,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不料这平缓的声音在这静得骇人的林子里却格外的响亮,顿时地上的草丛里传来一阵沙沙声,想必是有小动物受了惊、正在逃窜。
“我们先得进城,待找辆马车后再接着赶路。”一句说完,段震林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对了小武,等进了城后我们便要以师徒相称,扬儿就作你的师弟,可要记住了!”
“是!段……师傅。”刘承武虽不知缘由,但知道段震林一定自有深意,点头应是。
林子又归于沉寂。
不一会儿,他们总算走上了通往杭州城的驰道。
“哒……”一串儿急蹄声中,一骑迎面驰来。段震林借着火把,看清了马上乃是一个浑身血淋淋的汉子。
那人叱勒住马,伴着抛来一锭元宝,气喘吁吁着道:“有劳壮士作个掩,在下先谢过了。”说完,又急驰着去了。
段震林回头看了眼正发着呆的刘承武,随手丢掉元宝,道:“这些江湖厮杀,咱们可管不了。”言罢,又继续策吗前行。
一盏茶的工夫刚过去,只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破空而来。段震林抬眼望去,见前面红成一片,颇有感慨道:“嘿!果然来了!”
蹄声远远迫近,直到最后“吁”声传来,抵拢他们面前才齐齐停止。一时间,空气中只留下火把熊熊燃烧的“劈啪”声了。
这伙人皆穿着深黑的轻袍,与这环境融合地相当完美。他们腰上还都挎着把弯月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私要把他们吞掉。
走在最前面的彪形汉子更是盛气凌人,他板着一副目中无人的面孔,冷言斥问道:“你们可看到一个人刚过去?!”
段震林对这人没好印象,作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恭笑道:“大爷可说笑了,这么晚的天,路上哪会有人啊?”
“哦?难道你们不是!”那人冷冷笑道。
“哎!大爷你是有所不知,小儿身染寒疾,小人正要带他进城求医呢!”
那人轻蔑地瞟了一眼刘承武和他背上的段承扬,暗自叹道:“没理由这么快啊?”思索着,他又狠狠地盯了眼段震林,疑道:“你们当真没看见?”
“没看见,确实没看见。小人可不敢糊弄大爷!”
“量你们也也不敢!”拿人说着调转马头,吩咐众手下道:“你们到林子里分头找找看,一有情况马上来报!”
“大爷,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走吧!走吧!”那人不耐烦地打发道。
“谢过大爷。”段震林说完,拍马领着刘承武离去了。
这才刚走远了一段,刘承武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发问,道:“段叔父,刚才您还是帮了先前那人不是?”
段震林听完,和声答道:“这可不然。我若是成心要助他,定会指出错误的方向让那伙人去追,也省得我费那么多唇舌了。”
“哦?那小武可真不明白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小武你要知道,这些江湖厮杀本来就善恶难分。若我们贸然出手,能惩奸除恶倒还好,但如果无意中错帮了恶人,那就是助纣为虐。所以当我们遇上这些事、在自己还不清楚情况的时候,就只能是不过问最好了。”
刘承武似是大有领悟,肯定地点着头道:“小武受教了!”
“走!马上就到了。”段震林轻笑一声,策马奔去。
少时,夜幕下灯火通明、繁华如昼的杭州城猝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在这漫漫无际、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此方天地洋溢着无限神秘、充满了万千诱惑。
段震林驻足此景,感触颇多。那深深的目光里,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昔日他那甲第连云的将军府是何等的气派!不由得,他发出一声感慨,一声发自心底的感慨,一声滋味复杂的感慨。
另一边,他身旁的刘承武此时已深入了幻境。他那难以置信的面色确是像他这样初来乍道的隐者看到杭城夜景时所能做出的最好表示。禁不住地摇头的同时,他的魂儿已飘进了城去。
两骑并着来到城下,正好给一队守城的士卒拦着,那领头的一见他们便没有好话,厉声呵道:“你们哪儿来的?想进城就快出示令牌!”
段震林大骂糊涂,自己因救子心切竟疏漏了此事。于是,他赶忙恭言道:“军爷可否行个方便,小儿寒疾在身急需进城求医。您看……”
那领头的故作端庄地走近来,靠到他的马边道:“要开这方便之门,那得看看你的诚意咯!”
这些当兵为差的都是些吃着皇粮的吸血鬼、比绿林强盗还凶,不拿些银两来祭祭他们,他们是不会和你讲人情的。
段震林从包袱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那领头的手里道:“小小意思权当作些酒钱,有劳军爷了!”
说来倒好笑,他这当年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如今居然要拿钱跟这些守城卒买道,想想也真实世事难料了。
那领头的笑着掂掂银子,做出个放行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