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第 156 章 (1)
从赫楞木到天朝,可以有很多路,但最终,所有的路都会汇成同一条路——通往庆阳关的路。
所以,除非翻越高山,否则,往返展族和天朝的人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一个道口:窝诺尔分部通往天朝的道口。
多年前,精明而有远见的天朝商人赵志恒便在这个必经之地开了一间茶棚。由于位置得天独厚,这个茶棚自然是财源滚滚。但是,别人羡慕归羡慕,却没有更多的想法。天朝人要在展族的地面上经商很不容易;能逃过展族对天朝商人的洗劫更不容易。虽然赵志恒整天笑容可掬,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但每个人都相信他的背后水很深。
此刻,赵志恒却没有招呼客人,而是很紧张地注视着远方。事实上,他己经注视了整整三天。因为,草原上最厉害的大人物展颜吩咐他这么做。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被展颜亲自点名服务的一天,虽然不免想到自己是个天朝人,应该崇拜天朝的大人物,但被展颜点到,仍然非常兴奋。而就在今天早上,他闻名已久、仰慕已久的大英雄展颜也终于“亲临”了他这间小小的茶棚,让他激动得一阵阵晕眩,一直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现在,展颜就坐在他的茶棚“悠然”地喝着茶。茶水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加过了无数次,应该没有什么茶味了。他一直想问展颜要不要换一壶,但一看到展颜那“悠然”的模样,好象还喝得很有味道的样子,便不敢随便发问了。并且,从早上进来之后,展颜便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展颜不吃,他也便不敢吃,虽然饿得头晕眼花,却不敢露出半点埋怨之意,只是心底里对展颜充满了崇拜:果然,英雄就是英雄,连耐饿程度都远远超过了寻常人。
一边胡思乱想,忽然,毫无准备地,一支马队便突然出现在了视野中。
一支普普通通的马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但是,他知道,他们等待多日的人终于出现了。因为,虽然还没有看清楚面容,他也已经辨认出坐在第一匹马上的人就是——胡笳!
胡笳就是这样一个人。放在人堆里,他可能永远都不是最耀眼的那个,却总是让人无法忽视,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
胡笳并不做很大的生意,却无疑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同鹤城的城守白诩埕私交极佳、堪称莫逆;同展颜的座下爱将启赫、扎临等人交情也很深;与此同时,也是佟族最有实权的新贵“乌扎克”的好友。
很多东西,天朝是禁止贩往草原的,但是,只要胡笳点头答应了,便一定能带到草原;同样,如果他许诺了可以得到草原的某种东西,那么,得到他的允诺之后,你就用不着再操任何心,只要安安心心地准备好银子就够了。
“胡笳的许诺比协议更可靠!”这是草原上广泛流传的一句话。
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他愿意,可以同天下所有人都成为朋友,所以,很多人都想不通,他为什么唯独没有同“草原第一英雄”,声势最浩大、最有实力的展颜结成好友。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在展族方面的通商。虽然没有直接同展颜结交,他却主动送过很多天朝名贵的东西给展颜的“长格索”凌月颖。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种对展颜很友善的行为。
所以,虽然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很深的交情,赵志恒也并不担心他们会起冲突,甚至笃定的相信,他们今日之所以在此相会,就是因为“惺惺相惜”,想结成朋友。一想到自己可以见证某些厉害人物结交的重要历史时刻,赵志恒的心里就很感动。
所以,一看到马背上的胡笳,赵志恒立即用一种略带兴奋的语气,回头对展颜道:“族、族长!来了……他们来了!”
展颜点头,没有任何表情,依然“悠然”地喝着那壶没有任何茶味的“茶水”。
“胡笳”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他知道他同自己的很多属下都交情极好,却没有干涉。因为,胡笳虽然很有本事,却也很有分寸,通常不会做出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即便偶尔带一些违禁品出入草原,数量也一定会控制在“安全”范围内,而且保证用途安全。并且,胡笳虽然没有同他结交,却对凌月颖很好,送了很多名贵的东西给凌月颖。
而凌月颖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只要是胡笳送来的东西,都非常喜欢。虽然展颜完全不能理解一只雕花的花瓶和一只青瓷的花瓶究竟有什么区别,但只要明白一点就够了:收到了胡笳的礼物之后,凌月颖便会暂停那种莫名其妙的居高临下、恐慌、抗拒……消停一段时间。
他知道凌月颖并不认识胡笳,所以,胡笳送礼的行为其实可以理解为向自己示好,所以,他也不介意容忍这个“出名”的商人在自己辖区内活动。
虽然对胡笳闻名已久,他却并不打算同胡笳结交。事实上,一个“族长”几乎没有空闲也没有心力去“结交”更多的人,但是,今天,终于要同这个传奇人物面对面了,他也有几分好奇。
更何况……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这段时间,过得太煎熬、太漫长,如果在这里也寻不到……
展颜甩了甩头,站起身来,大步踏出了茶棚,因为,胡笳已经被他属下的亲卫拦下来了。
胡笳是什么模样?
一个善于结交、善于经商、被人广称好汉的人应该是什么模样?
虽然没有刻意花心思研究过,展颜心头其实一直有一个举止磊落、豪爽不羁的彪型大汉的影子。
所以,真正面对胡笳的时候,不免小小吃了一惊。
胡笳并没有如同展颜想象中的蓄有大胡子,也没有展颜想象中的英伟身材。事实上,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他的身材虽不矮小,但有些瘦削;并且最最重要的是,他全身上下都是书卷气,俨然一个标准的天朝“读书人”形象。
这就是——胡笳?
展颜吃了一惊,但当然,这个不是此行的重点。
展颜深吸了口气,没有任何客套,直接紧盯着胡笳的眼睛道:“她是不是在这辆马车里?”
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却已经是展颜想得出来的最好的一句问话。
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但“胡笳”显然能够听懂,因为他已经变了脸色。
展颜从他的脸色中部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跳开始加快,眼睛已经穿过了胡笳,定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胡笳看着展颜,脸上的表情似喜非喜、似噌非噌,十分怪异,良久,才一字一字道:“族长这是在审讯我吗?”一边在心中感叹:“想不到,终于还是同展颜面对面了!”
展颜收回眼光,仍然感到自己呼吸沉重,看着胡笳,真诚道:“如果她真的在车里,就算是我请求你也可以!”忽然迈步走向马车。
胡笳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喃喃道:“能让展颜开口求人,何姑娘,即便不能如愿返回天朝,你也该知足了!”
声音很轻,展颜却听到了。他忽然定住了脚步,细细咀嚼着“何姑娘”三个字,笑容在脸上蔓延……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终于,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揭开了车帘……
车帘终于一点、一点揭开了,何芯的心也一点、一点掉进冰谷。眼看就可以回到天朝了……功亏一篑……
她重重闭了下眼睛,重重叹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从容面对展颜。
展颜的容颜如夕,但她能看出其中的——憔悴!
“芯儿!”展颜轻轻地呼唤了她一声,毫不犹豫地伸手抱起了她,抱得很用力。他的声音,是激动的,甚至,带着一丝感动的哭意……
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安然无恙!
终于,印证的自己固执的念头——并非胡思乱想!
展颜瞬间在头脑里把所有能够想起来的草原诸神都通通亲吻了一遍。
“我死了,对你多好……”何芯看着展颜的激动,叹了口气,想伸手推开展颜,却完全不可能。其实,劫后余生,她便发现,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展颜生活中,对他,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情太重,无法回报,只有逃避!
“我不会放过那些毒杀你的人!”展颜看着她,郑重地承诺。
“她们是你的格索!”何芯又长叹一口气道:“如果换做是我处在她们的位置上,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不是在生死间走的次数多了,很多东西看得淡了,竟变得宽容?
“你没有饮下毒药?”展颜觉得自己心里充满了感动的快乐,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些格索的仇恨之意在消散。
“你当她们是白痴吗?”何芯摇头。
“那你为何……”
“因为我认识掌管生死的神仙,所以暗中受到眷顾……”最近,何芯真的在想,是不是因为认识阎王的关系,竟然能那么多次、惊险地同死亡擦肩而过。
“……?”展颜不能理解何芯在说什么。
“否则,我为什么会阴错阳差地恰好为你煮了一罐羊奶,还恰好拎在手上……?”
“……?”展颜仍然不知道何芯在说什么。
“你知道清清醒醒地喝下毒酒是什么滋味吗?”何芯唇边突然挂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容,简单明了地告诉展颜:“我能支撑很长时间,是因为,我预先喝下了一罐羊奶!”
真实的故事,当然要比这个复杂得多,但是,她并不打算详细讲给展颜。既不知道如何讲清楚,更因为,故事里有凌钲!
……
“咣……!”手上的羊奶罐子重重砸在地上,我打了一个激灵,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概念:多价金属的络合反应!在前世,虽然为爱好选择了读艺术学院,实际上,我中学时代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并且很全面,文、理科的所有科目都学得很好。即便再世为人,头脑里的物理、生化知识仍然保留了不少。
这个时空中的毒药大部分是矿物毒药(丹药),换句话说,其主要毒性成分是多价金属。而多价金属一旦同大量的蛋白质相遇,便会迅速发生络合反应,大大降低其毒性。得知毒药的名称是“若丹”,我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
当时情况紧迫,没有深思的余地,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形成了两个能够降低毒性的方法:其一、大量饮下羊奶,利用“络合反应”降低毒性;其二、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呕吐,尽可能地清除胃部存留的毒药。
所以,我向纳里颀提出了两个要求:想喝羊奶;看到我饮酒之后,请她们迅速离开。
纳里颀认定我必死无疑,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两个要求。
尽管心头已经有所准备,其实,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万一若丹的主成分不会同蛋白质发生络合反应呢?即便当真发生了,能在多大程度上中和毒性呢?完全没有概念!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侥天之幸得以中毒不死,要想活命,还得离开展族,至少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纳里颀的掌控范围。如何离开呢?没有任何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切听天由命!
……
所有的念头都是瞬间形成的,因为纳里颀并没有给我预留更多思考的时间。
拿着酒杯的时候,其实,真的绝望,真的相信,从此……从此便要永远告别凌钲!
是的,那个时候,我心里唯一想着的人就是凌钲!(尽管后来,我其实很惭愧,因为竟然完全没有想到我亲爱的姐妹孟筠,也完全没有想到我的母亲)
想着凌钲,心中,便仿佛真的长出了一只手,抚摸着心灵深处那张俊秀的脸庞。虽然,其实,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他,或许,他的模样已经发生了变化!
直到现在,我也回忆不起是如何把酒送进喉咙的,唯一记得的,就是要看着纳里颀,让她信守承诺。
看着她们离开帐篷,“嘭”地一声,我倒在地上,手已经无法抬起。我觉得头脑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知道我很快便会失去意识。我只有伏在地上,拼命地挤压着胃部,拼命迫使自己呕吐。幸好,死亡的压力太大,要想呕吐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我努力地清除着胃里的东西,知道每吐出一口,都在减轻内脏的负担……我知道自己在同毒药的药效赛跑……跑输了,便是死亡!
全身的灼烧感越来越厉害;对身体的控制力越来越弱……
我努力地想:“我要多吐一些,哪怕多吐一口也好……”但是,身体渐渐变得不听使唤……终于,又吐了一口,什么都无法再驱动,我感到全身变得僵直,然后,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
展颜不能理解为什么喝下羊奶便让何芯支撑了很长时间,但当然,他更关注的是事情的结果。
能够猜测着一路走到现在,他其实,一直觉得有某种幸运。
他当然不会把自己这些天以来,挣扎在崩溃边缘的忧急告诉她,只觉得,抱着她,真的好幸福!
……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流泪了,因为凑巧,天上下着雨!
我想不会,因为,从三岁以后,我就没有再流过泪!尽管,印象中,总觉得嘴里流过淡淡的苦涩;尽管,那一天,是我记忆中最悲痛的一天,比打了败仗、受了重伤还要悲痛!
我其实不敢想象,她喝下了毒酒,还能侥幸不死。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律布先生和纳里颀都不是疏忽大意的人。
我只是有一个固执的念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想,即便她死了,我也要再抱抱她!
依照我们古老流传下来的传统,人死后,要放到神圣的迈砍大圣坡上,回归于天。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是跑到迈砍大圣坡上找她。
山势很陡,我却爬得很快,没有一个护卫能够跟上我的步伐。
那天,雨很大,在圣坡上,躺着很多人。他们,有的,是我的士兵;有的,是我的族人。看到他们,我心里更悲痛。我颤抖着翻过一具具尸体,细细寻找她,直到最后,我终于清醒地确认,她不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我忐忑不安,因为,一个可能是她还活着;另一个可能则是,我的格索们太嫉恨她,连尸首都没有留下,而我认为,第二个可能性更大。
我又连夜跑到了地牢里,逼问纳里颀她最后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