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第 151 章
当月上中天的时候,凌月颖终于缓缓起身,走到小楼的走廊上,在琴座上坐好,缓缓弹琴,遥遥呼应着夜空中传来的,悠远而空灵的笳声。
说不清多长时间了,不知不觉地,就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白天蒙头大睡,夜晚,就坐在清冷的月光下,作诗、弹琴、听笳!
可惜、可惜——不是萧!
“胡笳”是她在展族唯一的朋友,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面。
她觉得,他懂得她的心!
她曾经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是胡笳救了她!
她曾经想过,来到展族,纵然开始排斥,习惯了,也许能过得很好。离开皇宫前,很多人都告诉她:“习惯了就好!”
可是,后来,她渐渐发现,自己无法习惯!
她不能接受那种告别了一切优雅,直白粗鲁的措词、粗犷随意的举止;更不能接受四处充斥的闪亮的刀枪、连绵不断的血腥的杀伐!
并且,最糟糕的是,她发自内心地痛恨自己的丈夫!
新婚之夜,展颜喝了很多酒,直到深夜才走进喜帐。进来见到她,一句话不说,直接就剥光了她的衣服。他没有问她的意见,要了她,没有丝毫怜惜,唯一留给她的就是疼痛和屈辱。
她一直流泪、一直流泪,却不敢反抗,只有等他睡着之后,才跳进木桶里,拼命洗澡。洗着澡,泪水更是狂泻不止,因为,她知道,已经,永远无法把自己洗干净!
展颜陪了她将近一个月,然后,出征,离开了!
展颜要了她很多次,却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只在最后一次,刚刚进入她的身体,便发现她泪流满面,于是皱眉,骂了一句:“你到底在哭些什么?要哭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忍你很久了!”起身离开。
展颜离开了,让她暂时松了口气,但是一想到,早晚有一天,他还要回来,心里就很痛苦。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想到,也许,可以选择结束生命,从此不再痛苦。
她起身,又拼命洗了一次澡,然后,燃起熏香,哀哀弹琴。
她对生已经没有太多的眷恋,只是心底,始终还有一个人的影子。所以,专门为“他”弹了一支祝福的曲子,虽然知道他无法听到。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阵笳声。刚开始,她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是听到了“他”的曲子,随即又明白,“他”已经同闵小姐成亲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并且,听久了,便会发现,这个人吹“笳”的水平远远比不上“他”吹的萧。
虽然不是“他”,却毫无疑问是个知音。因为,他竟然从她祝福的曲子里听出了“死志”,所以用笳声勉励她。
她弹了多久琴,他就跟着吹了多久笳……直到,她渐渐疲倦,心底强烈的“轻生”念头也变得淡薄,那笳声才渐渐淡去。
从那一天开始,她便有了一种寄托。每当烦闷时,她弹琴,便会听到他的笳声回应。
然后,不久之后,她突然发现——她竟然怀上了展颜的孩子!
这个发现让她郁闷、恐慌、难受!
很快,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胡笳通过凤婀给她送来了安胎药,给她捎了一句话:“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为什么要那么注重这个孩子是展颜的呢?何不想想,其实,这是“她”的孩子!她安心下来,然后,渐渐地,从第一次感受到胎动,她便获得了一个新生。她开始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腹中的小生命身上,一天比一天更热爱腹中的小生命。
因为怀孕的缘故,她也终于不需要再应承展颜,冠冕堂皇地封闭了自己。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渐渐能接受草原的食物,心情渐渐变得开朗,对展颜也不再那么排斥……她战战兢兢地说住不惯帐篷,想要盖一座小楼,展颜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答应了。
那段时间,胡笳消失了!
等到笳声再起的时候,她便收到了很多的礼物,很多从天朝长途跋涉带来了摇篮、木碗、拨浪鼓……
她觉得胡笳真的很了解她,因为,他挑选的每一件东西都非常精美,符合她的心意!摇篮是辞水刘木匠亲手编扎的,中间甚至能用竹子扎出一个孩童的模样;木碗是宛宜秋家制作的,厚薄均匀,木质上乘;便连一个小小的拨浪鼓都是精工细绘、画面生动……看到这些东西,她便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种来自天朝的归依。
小楼盖好了,胡笳也源源不断帮她买来各种天朝的东西,她慢慢安下心来,开始觉得展族的日子没有那么煎熬……
后来,终于迎来了分娩的时刻,她疼了整整一天。那一天,她的丈夫又出征了,所以,陪伴她的是笳声,陪了她整整一天!
从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开始,她便知道,自己从此有了血脉相连的羁绊……
她亲吻着孩子的小脸,心底洋溢着幸福……
然后、然后……有一天,颀格索进来了,抱走了她的孩子……
母亲的使命感让她变得坚强,她第一次勇敢无畏地面对展颜,要求展颜把孩子还给她。
颀格索说了一句:“这是我们展族的继承人,不能养得像天朝人一样娇弱!”
这句话说服了展颜,他默许颀格索带走了她的儿子。
她用生平最恶毒的眼光,狠狠地盯着展颜,却换来展颜一句:“你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成为草原人;真正能培养草原的后代,我自然会让你带孩子!”
她一字一字道:“我是天朝人,永远都是!我不会成为草原人,绝对不会!”她转身离开了展颜的大帐,从自己的小楼里清出了所有属于草原的东西,从此把自己的小楼封闭了起来,拒绝展族的一切……
……
弹着琴,凌月颖心底仍然是深刻的仇恨……她恨那些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而把她送到展族的人;恨那些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夺走了她儿子的人;当然,最恨的是——那个容忍别人夺走她儿子的可恨的丈夫!
一腔怨愤倾泻在空气中,然后,碰上那道柔和的笳声,终于,渐渐变得和缓!然后,慢慢渗透出绵绵汩汩、压抑不住的眷恋之情——一种深切的母爱!
她痛恨草原的一切,却深切爱着自己的儿子!只要想到儿子,便觉得找到了继续生存的理由!
胡笳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温和的,默默又坚韧的!他了解她,懂得她的伤心、她的愤怒、她的眷恋!他永远都会用他的笳声抚平她的怨愤,疏导她的心灵!
……
站在小楼下,何芯听到了琴声中的怨愤;听到了那一阵舒缓的笳声;听到了琴声中渗透出来的深切的母爱……无限惊讶地发现,在展族,竟然有着这样两个音乐高手。
今晚,本是“踩点”来的,因为,她下定决心让展骆见到自己的母亲。来到楼下,却意外地听到了高妙的音乐。
每个人都知道“长格索”夜夜弹琴,这并不是什么新闻,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竟然有人以“笳声”想和。因为,那笳声十分奇怪,必须贴近小楼才能听到。只要走出了小楼五步远,空气里便是一片空荡荡。
为什么会这样呢?何芯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也曾经,遥遥同席广庭和过琴。世上有一种人可以收发自如,控制音乐传递的范围——武林高手!
这附近原来藏着一个精擅音乐的武林高手!是谁呢?
何芯不打算把这个秘一直埋在心底,成为心结,所以,她采取了最直接的方式——寻找!
即便是席广庭那样的天下第一高手,能够用内劲传递音乐的范围也不会太广;这座小楼靠南,基本上属于赫楞木的南外围。这个吹笳的人既然要控制音乐传递的范围,显然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那么,他一定就在——南方!
想到这里,何芯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南方走去。
走了一阵,她终于发现,虽然这座小楼已经处于赫楞木的南外围,但分布其后的帐篷还是不少。这个笳声是锁定了方向的,无法沿着声音搜索,即便站在附近也很有可能听不到。要想找到是从哪一个帐篷里传出来的笳声,简直就犹如大海捞针!
走着、走着,她渐渐放弃了寻找笳声的打算,却忽然发现,在初春的星空下,一望无际的草原是如此地雄壮、美丽,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飞翔!
她忽然就张开了双臂,迎着夜风,在草原上奔跑,仿佛自己真的是一只小鸟……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草原上的空阔辽远、无遮无挡……
她飞啊、飞啊……穿越了时空、穿越了痛楚……遥远的终点是一个梦想中,永远无法企及的怀抱……
风轻轻地刮过面庞,她在奔行的飞速中探寻着力与美的交汇……
然后,仿佛梦想成真般,她真的、真的飞进了一个怀抱!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展颜!
仿佛美丽的翅膀忽然被折断,她渐渐沉下了脸,轻轻掰开展颜的手,淡淡道:“族长怎么会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晚上一个人在草原上游荡很危险!”展颜恨恨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又不容推脱地伸臂把她抱在了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他真的恨她!恨她把他迷惑得方寸大乱,自己却云淡风轻;恨她从从容容地做事、坦坦然然地应对;恨她总有那么丰富的表情、那么独特的观念;恨她一直记挂着前夫,让他无计可施;恨她穿着展族的服饰、吃着展族的食物,却对他的儿子强调——她流着天朝血!
晚上,他对她说,要在素蜜里帐篷里歇宿,她答应了,果然仔仔细细地帮他们铺好毡垫,连眉毛都没有掀动一下,让他怒火填胤,完全失去了“宠爱”素蜜里的兴致。在帐篷里如坐针毡地消磨了一个时辰,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来找她。一出来发现她没有在自己的帐篷内,心头便涌起恐慌;待看到她伸开双臂,迎风奔跑,又忍不住觉得——无比美丽……
他就是这样地被她牵引着情绪,无可抗拒!
何芯在他怀中挣了两下,发现没有效果,终于放弃了挣扎,长叹一口气道:“我是你的婢女,不是你的格索!你应该回去拥抱你的格索们,而不是在这里消磨!”
展颜又是一阵怒火上冲,但那怒火在心胸里转了十多个弯之后,竟奇迹般地终于变成了日思夜想、缠绕心底的一句话。他忽然抱紧了她道:“芯儿!嫁给我!做我的格索!”
何芯听得一阵头晕,觉得血冲过顶,实在想不到展颜竟然会突然向她求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迂回、婉拒还是……
她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挣开了他的怀抱,正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不愿意嫁给你!不会嫁给你!”觉得直截了当的拒绝也许是最好的方法。
展颜脸上掠过一丝挫败,略一犹豫,终于又问道:“如果我处罚杀你丈夫的人,给你一个公道呢?”
“你给我公道,我会感激你,但并不会因此就嫁给你!”何芯叹息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要怎么样你才会嫁给我?”
“怎么样我都不会嫁给你!”
“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你的前夫?”
“这也是两回事!”何芯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挫败,心底掠过了不忍,柔声道:“你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女子想嫁给你!你的格索们也都很爱你!我只不过是一个背着两个寡妇身份的微不足道的婢女,你何苦如此?”
展颜脸上闪过深深的失望,忽然背转了身子,坐到草地上,不再说话。
何芯看着他的失落,心中不忍,终于走到他的身侧,蹲下了身子,柔声道:“雪还没有融尽,坐在草地上容易风寒,早点回去吧!”
展颜道:“我的死活于你何干?”
何芯略一犹豫,终于靠近他,看着他,柔声道:“八年前,用曼陀罗花粉迷倒了你,我其实一直很内疚!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对我很好,我很感激!”
展颜没有回头,心底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虽然没有刻意追究过,他其实一直都盼望着她能对“迷倒”他的事情有所交待;虽然没有直接追问过,他其实一直想问她,为什么要救走宁王?但是,此刻,终于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却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从来、从来也没有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他说过话,但因为是在这样的夜空下、这样的草原上、这样的情形中,那温柔,落在心里,便成了——距离!
展颜心底涌起深深的遗憾,良久,叹息道:“草原上,处处是危机,经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偷袭。如果你晚上想出来,一定要告诉我。我派人跟着你!”
何芯忽然觉得心底的一角柔软被触动,柔声道:“我只是想让展骆回到他的母亲身边!”
他转头看她。
在草原的夜风中,她的发丝轻轻舞动;在明媚的星光下,她的表情宁和美丽;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善意的、真挚的、柔和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深刻地感觉到——他还是那样不可自拔地被她吸引,即便距离——如此遥远!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明天就让人把展骆送过去!”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
夜色把草原描摹得深沉而苍凉。展颜的背影同辽远的星空和广袤的草原融为一体。在无垠的自然中,无论多么高大的个人都显得渺小,但他就是那样挺直了背,头也不回地大步前跨,所过之处,仿佛每一根小草都露出膜拜的姿态。那种无法遮掩的英雄气度让人深刻感觉到,早晚有一天,整个草原都会臣服在他的脚下。
何芯落后一段距离,跟着他,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想:“这样平凡的我能被这样英雄的你如此看重,我其实真的——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