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派众人在岳州南郊的客店之中铩羽而去,虽说徐峙于各人事急之际挺身而出,替各人解围,但不知怎的,总是对他大有芥蒂,如说众人忘恩负义,却也不尽然,实因各人危急之时,种种情事一一落在徐峙眼里,若是给他泄露出去,华山派百年清誉,岂非被这十六七岁的小子毁于一旦?只因畏惧气恼之情盖过了感念之意,这才跟他纠缠不清。
众人在群雄聚会上见他突然离去,虽不明缘由,但想他孤身一人,正好乘机狠狠教训他一顿,出了胸头一口恶气,当即另驾大船跟随在后,初时尚自紧紧蹑着,岂知天色一黑,洞庭湖方圆极广,登时失了两人踪迹。众人船大帆快,一阵急赶,已自抢在前头,待得上岸,便在这酒楼之中打尖,岂知徐峙前脚后脚的也跟了上来,这一来反堕在众人之后。众人苦寻不获,自是颇为不快,突然间见他现身,猝不及防之下,着实吓了一跳,随即宁定下来,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既是你自行送上门来,若不好生整治一番,挫挫你这小子的锐气,未免显得我华山弟子过于脓包。
徐峙见这一招势道凌厉,不敢直撄其锋,一斜身,身子轻飘飘的向左闪出,笑道:“好一招‘人闻清钟’,华山剑法果然不凡,只不过……嘿嘿。”罗永陵道:“只不过怎样?”一击不中,次招继出,一招“中天积翠”,刹时间剑光错落,便似凝聚在空中一般。
徐峙轻功展开,在剑光中游走不定,笑道:“只不过有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罗兄难道不知么?”罗永陵哼了一声,道:“我剑法中有没有破绽,难道你这小子便瞧得出来么?”将华山剑法一招招的使将出来,着着凌厉无前。徐峙见他招式险恶,却也不敢托大,身形随着剑锋所指穿插而趋,恒山派轻功了得,他这一全力施展,当真是流转无方,趋退若神。
华山派众弟子此时也都站起身来,凝目观斗,眼见一道灰影在一团白光之中穿来插去,客店地势甚窄,他却丝毫不显局促,凶险处身子与剑锋相差不逾寸许,都替他捏了把汗,但便只这毫厘之差,每每履险如夷,惊异之余,无不叹服。
两人这一接上手,酒楼中登时一片震动,掌刀的、掌勺的、烧火的、跑堂的,以及店中用饭的客人都挨着挤上来看热闹,然一见罗永陵手中白刃光闪,登时吓得呆了,猛地发一声喊,一拥下楼,推推搡搡的,早撞翻了几人,只听得砰嘭、扑通、哎哟、乒乓等声此起彼伏,楼梯上呼爹唤娘,乱成一团。
徐峙忽地向后退开数步,喝道:“且住!”罗永陵一怔,凝剑不发,道:“怎么?”徐峙道:“小弟确是身有要事,不便与罗兄多所争执,何况定须分出高下,岂不伤了华山恒山两派的交情?今日之事至此为止,这便两下罢手如何?”罗永陵一怔之下,尚未回答,采薇说道:“是啊,咱们有多大的事候着要办理,你这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路西来,每一刻都耽了极大的心事,说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
罗永陵向她望了一眼,问徐峙:“这女子是谁?”徐峙道:“是小可的一位朋友,罗兄有何示下?”罗永陵点点头,便不理会,说道:“咱们今日不过是切磋武学而已,只分高下,与贵我两派交情无关,何必徐兄如此顾念?看招!”长剑一抖,便欲递出,忽见一个身着绸衫的老者走到两人中间,向两人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说道:“两位客官,有话且好生分说如何?小店小本经营,实禁不起两位这般……这般动手,这个……这个还请多多担待。”这人五短身材,甚是肥胖,却是店中的掌柜。
罗永陵脸色一沉,喝道:“咱们江湖中人比武较技,你知道甚么?走开些!”伸手在他肩头一推,长剑挥出,直取徐峙胸口。徐峙心想自己虽存容让之心,对方却绝不理会,如此闪避下去,究非善策,一伸手,自腰间抽出长剑,剑锋围着罗永陵的长剑连划了几个径约寸许的圈子,只听得玎玎珰珰一阵声响,罗永陵长剑与这圈子一触,登时脚步踉跄,不由自主的向右直转。他吃了一惊,忙伸剑在楼头一撑,这才立住脚根,暗道:“这是什么招式?”心中又惊又怒,一时不明所以。
这一手绝技使出,当真是悦目之极,旁观几名华山弟子忍不住一齐喝了一声采。
罗永陵横了几名师兄弟一眼,心下暗暗不悦:“眼下是华山派与恒山派对敌,你们喝旁人的采,岂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处此情势,此言终究不便出口。
徐峙长剑振动,嗡然作响,说道:“罗兄,既然此间主人不欲我二人在此动手,咱们便移往楼下如何?剧斗之际,损坏了店中物事,究非美事。”那掌柜听了徐峙之言,忙又奔到二人身前,叉手说道:“是,是,是。这位客官说得是极,小店地势狭窄,况且人丁拥挤,两位要切……这个切磋技艺甚么的,实所不便,还是到楼外的好,还是到楼外的好。”
罗永陵怒道:“咱们较量武学,要你这糟老头来噜唆什么?还不快滚!”那老者道:“是,是,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罗永陵大怒,心想我叫你“快滚”,你却连称“不敢”,到底是何居心?一把纠住他胸前衣襟,手臂一长,已将他庞大的身躯掷了出去。众人吃了一惊,眼见他身不由主的向楼外飞出,非摔得颈断骨折不可,却听得那老者一迭声的大叫:“救人哪!出人命啦!救人哪!”众人相视一眼,均是一怔。
徐峙抢到楼头,向外一张,见那掌柜身子并未坠下,却是悬在一根树枝之上。原来他坠落之处生了一株公孙树,枝干斜出,登时将他挂在树上,所幸如此,才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他身子胖大,份量着实不轻,树枝吃重之下,一起一伏,大有断折之势。树下乃是几块大石,一旦树枝吃不住份量,谁的脑袋又能和百斤巨石切磋较量,忍不住吓得哇哇大叫,高声呼救。
徐峙道:“罗兄,眼前情势危急,救人要紧,咱们权且罢斗如何?”说着涌身便欲跃下。罗永陵道:“怎么?打不过便想溜么?这人挂在树上,一时三刻之间决计无虞,徐兄何必使这金蝉脱壳之计?”长剑缓缓举起,作势便欲递出。
徐峙情知此刻若是欲待下楼,此人非出手袭自己后心不可,情势却是危险之极,他微一凝神,目光转向罗永陵,缓缓说道:“罗兄,咱们正派弟子,素以仁侠为先,前日你华山弟子殴打不会武功的店小二,事出误会,我也不来理会,现今又将这手无寸铁的老者推下楼去,直欲取其性命而后快,只怕有悖于正派门风罢?”
罗永陵将这掌柜摔出楼外,原是盛怒之际一时失手,也未计及其中利害,这时听得徐峙如此说,不禁一凛:“此事若给师伯师父知晓,那还了得?这人倘或有个三长两短,却是难逃干系。”心下暗暗惊惧,口中却不肯示弱:“徐兄若有此心,便请下楼相救啊,何必在此说这一番大道理?比武动手之际,谁又能担保敌友分得清清楚楚,即便失手误伤此人,也算不得有悖华山门风。”
徐峙眼见情势危急,那有心思和他斗口,说道:“甚好。”转身便欲跃下,突然间背后风声响动,一人叫道:“徐公子小心!”却是采薇的口音。徐峙一惊之下,知罗永陵已然忍不住出手,其时回剑格挡已自不及,索性身子一歪,顺着长剑来势跌出楼外。众人见他蓦地跌下,都是一惊。
徐峙人在半空,尚未落地,猛听得一声大喝,头顶风声飒然,一抬头,只见罗永陵连人带剑,凌空刺下,剑尖直指自己脑门。他大吃一惊,此时身子悬空,更无半分可资着力之处,若是任由身子坠下,只怕双足尚未着地,长剑已在头上刺了个透明窟窿。这当儿生死悬于一发,更不容他有转念之余裕,长剑倏地挥出,拍的一声响,平平击在楼柱之上,便这么一借力,半空中身子硬生生的向左平平移出,跟着左手在壁间木格上一搭,斜刺里跃回楼头。
罗永陵一剑刺空,身子急沉,长剑插入地面,剑身柔韧,拍的一声,断作两截。眼见断剑便要一齐刺入他身子,他变招也是甚快,左掌在地下一拍,一个筋头着地向左滚出,这才没给断剑刺伤,站起身来时,神情已颇为狼狈。
众人见此情景,都吓得呆了,徐峙这一手轻功虽然高妙之极,但人人惊异之余,竟连采也忘了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