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之地乃是湖中的一小块陆地,方圆约有数里,却无人烟。心隐等五派掌门所以选在这处所在,皆为隐秘起见,盖此次所谋者乃是商讨抗元之策,中原门派大半处于元人治下,众人虽都是武林中人,但根基所系,究不便过于明目张胆,若给元人侦知了大会底细,祸患大是非小。
这一日是正月初九,接到英雄帖的武林人物均已赶到当地,少林、昆仑、恒山、华山、衡山五派为武林中的领袖,威望素着,凡是接到帖子的均冲着五派的面子,二来群豪无论身处元人治下,还是大宋境内,受元人欺压ling辱已久,早存复仇雪耻之念,三来群雄聚会乃是武林中的头等大事,凡是习武之士,大都是喜事之人,自是都欲来瞧瞧热闹。因之自英雄帖撒下至今,为时虽然甚促,各路英雄却着实到了不少。其时衡山派弟子早已在场中的一大片空地上搭制了百十间草棚,以防大会之期会忽有风雨,棚中置了桌椅之类,以供群豪落脚,种种器具,均是以船只从洞庭湖外运载而来。
徐峙跟着衡山派的知宾弟子走到薛雁诚所坐桌旁。他见徐峙到来,心中甚喜,便命徐峙在旁坐了。徐峙游目四顾,四下里人头攒动,笑语盈耳,却不见昨晚店中相遇的两人,微一凝神,见洛静浔与叶汝真也在人丛之内。徐峙心想:“不知罗永陵几位来了没有?他师伯侄相见,华山派众弟子自要叙说昨日之事,叶掌门不明底蕴,多半要生气,好歹着落在我身上,替双方言明真相,以免结下什么仇怨。”
这时已近日中时分,衡山派众弟子将早已备好的酒食端了上来,以飨宾客。群豪大块吃肉,放怀饮酒,谈兴更浓。这数千人聚在一处吃酒谈笑,洵是盛会。酒过三巡,只见南首一人站了起来,走到场中,双手举杯,团团作了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天下英雄请了!”
这人形相清癯,声音清朗,这几句话运起了内力,虽在数千人的喧哗谈笑声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一怔之下,均即住口,一时间数千道目光尽数集于那人身上。薛雁诚向徐峙低声说道:“这位是胡潇湘师伯。”徐峙道:“衡山派掌门胡师伯?”薛雁诚点了点头。徐峙向他望了一眼,见他身穿宝蓝色绸衫,衣饰华丽,脸色红润,双目中神光湛湛,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是名内家高手。
只听他朗声说道:“各派掌门,各路英雄,今日咱们少林、昆仑、恒山、华山、衡山五派邀集各位会于此处,为的是商讨抗元方略,这一节诸位自然早已知晓。日前咱们五派掌门曾于少林寺小聚了一次,谈及元人大举侵宋之事,均是深以为忧,眼下朝中文臣不能肱股,武将不能干城,能否使我大宋不致沦陷于元人之手,便在各位江湖同道上了。”
众人纷纷说道:“这个自然。”“为国分忧,乃是当然之理,咱们一干人虽是乌合之众,只要鞑子敢打将过来,咱们也就跟他们干他妈的!”“咱们久处元人治下,受其欺凌已久,早就憋了一口恶气,胡掌门等此举,可是咱们藏了这许多年的心思。好极,好极!”众人群情激昂,痛数元人残暴,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徐峙想起一路南来时的所见所闻,心中热血如沸,暗道:“元人视我汉人有如草芥,可以随意杀戮,眼前这许多热血男儿,若真能携手抗元,何惧鞑子势大?”
只听胡潇湘说道:“本来抗元之事,各派掌门虽均有此心,然限于时机未至,却是谁也未敢宣之于口。但当日在少林寺中,心隐方丈曾向我四人说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却令我四人都下了决断,是以撒下英雄帖,邀集各位共商抗元之策。”
众人均知他所说的四人乃是指洛静浔、薛雁诚、叶汝真以及他本人,听他说得重大,都问:“什么大事?胡掌门请说。”胡潇湘道:“此事因是少林派门户之事,还是请心隐方丈向各位开示疑窦。”
群豪都是一怔,心想抗元大计跟少林派门户之事有什么干系,均自愕然不解。只见一名灰衣老僧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场中,双手合什,向群豪行礼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少林住持心隐,见过各路英雄。”少林派乃江湖上第一大派,心隐方丈在武林中威望甚高,众人纷纷站起还礼,都道:“大师不必多礼。”眼见他低目垂眉,脸上大有庄严肃穆之色,众人心下虽然纳罕,却也知必有重大之极的因由。
心隐方丈缓缓说道:“去年冬天,老衲与一干师兄师弟聚集在一处,共同处分寺中大事,突然有一群蒙古人未经通报,便拥进寺来,为首一人身着蒙古官服,竟是元人朝廷中的官员……”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是矍然一惊,七张八嘴的说道:“鞑子朝中的官儿到少林寺,却干甚么?”“少林派乃中原武学门派,跟蒙古人有甚么干系,这干人闯进寺中,胆子可不小啊。”“那鞑子官说些什么?”扰攘良久,直到胡潇湘一再双手虚按,请各人稍安勿躁,才缓缓平息下来。
心隐道:“当时老衲等人心中也是好生不解,敝寺虽在元人治下,然与北朝一向无甚过从,今日其使者骤临少林寺,不知所为何来。但出家人眼中看来,众生皆为一体,汉人元人也无甚分别,当下仍是客客气气的接见。那元人官员往中间一站,说道:‘贵寺众弟子在那儿?都一并给我叫出来,本人有要事相告。’”
他是有道高僧,转述之际,语气自是平平淡淡,但从这几句话中,骄横无礼之意却是不言而喻。众人一听,都大是气恼,性子粗暴的便呼喝起来:“那鞑子官如此说来?”“什么东西,敢到少林寺中撒野?”“这狗鞑子若叫老子撞见,非一拳一个,打成肉泥不可!”
心隐微微一笑,道:“各位稍安勿躁,贪慢痴见,世人原所难免,倒也不须着意。”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其时老衲等人自是大惑不解,心哲师弟便道:‘不知居士有何要事吩咐,要向全寺僧众宣知?’那蒙古官说道:‘这事重大之极,此刻是不便说的,老禅师请了一群徒子徒孙出来,自有道理。’老衲等见他言语无礼,虽不生气,却也不知何事,当下传下号令,命寺中弟子都到大雄宝殿外聚齐。那蒙古官见合寺僧众毕集,也不多言,取出一束卷轴,便即大声念诵起来,原来他所携的是元人皇帝与总制院使所下的诏书,说道要册封少林一脉云云。”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哗然:“什么?诏封少林,凭着何来?”“少林寺丛林寺观,与鞑子一向无涉,元人忽行此举,是何用意?”“只怕其中必有甚么重大之极的阴谋。”……一时议论纷纷。
徐峙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皱眉,心想:“这事倒是难处,鞑子兵强马壮,少林寺地处鞑子治下,若是不受,元人只须调动数万军马,便可令这千年古刹毁于一旦,但若从权受了,却不免遭人唾骂,自此为江湖中人所不齿,倒是事在两难了。”
一名中年人自席间走了出来,问道:“方丈大师,然则贵寺受了册封没有?”徐峙听薛雁诚说了,这人乃是华山掌门叶汝真的师弟叶宇驰,两人既是同门师兄弟,也是同胞兄弟,心想:“原来此人便是罗永陵的师父。”不禁向他看了几眼。只听心隐道:“当时老衲等听他读毕诏书,尽皆面面相觑,惊得呆了。我等虽均是方外闲人,但元人蹂躏中原已久,乃我大宋家国大仇,老衲等虽然不肖,于敌我仇寇之分,却是知道的,何况一旦受了封敕,向异族卑躬屈膝,少林寺数百年来的清誉,岂非自此而绝?当下便以不理俗务、有碍清修为名,说道尊封不敢拜领,请那蒙古官回复元人朝廷。”
众人听到这里,都大声喝起采来。叶宇驰向心隐方丈抱拳说道:“方丈大师不畏鞑子势大,辞封不就,教人好生佩服。”心隐双手合什,说道:“此乃大义所在,老衲等份所当为,佩服二字,何以克当?”
叶宇驰又问:“不知后来怎样?那鞑子使者却又怎么说?”心隐道:“那使者听了老衲一番言语,只笑了笑,说道:‘方丈大师既不肯受封,那也无法,朝廷自然不便相强,只是朝廷封敕尊宠无比,错过了这番机缘,未免可惜。’略略说了几句,见本寺僧众均是其意甚坚,也不多言,便此下山而去。”
众人听得此事竟是如此收场,均感诧异。叶宇驰道:“方丈大师,鞑子兵凶狠残暴,无恶不作,方丈此举已触元人之怒,只怕难以就此和少林寺干休?”心隐点头道:“正是。那使者一去,老衲便知此事甚为棘手,盖辞去敕封之举非同小可,倘或元人以此为名,来跟敝派为难,以少林一派之力,实不足与元人相抗。于是遣出门下弟子,邀集昆仑、华山等几派掌门,分赴少林议事,这才有今日的聚义抗元之举。”
徐峙听到这里,不由得向薛雁诚望了一眼,心道:“当日少林寺遣人邀请薛师伯赴少林寺一行,为的自是这回事了,薛师伯到时自会提起,只是师伯回山之时,又何以不说?”薛雁诚猜到了他心思,微微一笑,道:“当日五派掌门聚首之时,心隐方丈已当众说了,此事干系重大,以隐秘起见,众位掌门相约于聚会之前,绝口不提此事,以防旁人走漏了讯息,致为元人所发觉。师伯虽欲将此事说与你知,限于当日言语,却是不便说了。”徐峙点了点头,向叶宇驰看了一眼,心道:“怪不得连这位叶师叔也自不知,原来如此。”
正思忖间,忽听得一人说道:“方丈大师,在下有一事不明,意欲向大师请教,不知可问得么?”说话之间,只见东首一人缓缓站了起来,向场中行去。那人五十来岁年纪,步履沉稳,脸色凝重,识得他的人便忍不住相顾窃窃私语:“这位是泰山派掌门江晚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