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吟啸指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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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徐峙听了这句话,心中一震,暗叫:“惭愧,这番心事居然给她听了出来。”原来他朗吟之际心中想的虽是谢安之辈沈于草野,内心深处,想到的却是自己和陈昊宁、师父陆影秋二人之事。他自忖文才武学,乃至聪明才智,无一不在陈昊宁之上,但陆影秋对他始终甚是生疏,远不及对待陈昊宁的亲厚,授艺之时,也不及对陈昊宁的全副心思,自是愤愤不平。是以当吟到“且只今人物,岂无安石”一句时,不知不觉,竟将这份心意也带入其中。只是这份心思,他自己也不大了然,每当念及此节,他心中总是说:“嘿,那又算得了甚么?教来教去,也不过是庸才一个,能有什么大作为?”不平之中,又带了几分不屑之意。

这番心意他藏于词章之中,隐微之极,他自己也未必清楚,但许诗亭雅擅音律,深明“乐由心出”之理,所谓“音者,人心者也,qing动于中,故形于声”,喜则声激,怒则声促,哀则声悲,惧则声怖,七情六欲,无不各具形色。徐峙心事虽然若隐若现,她仍是听了出来。

徐峙见她注视着自己,眼色温柔,神情甚是关注,霎时间胸口一酸,自己在恒山上种种情事,不由得脱口而出。他身受杖责之后,一直怨愤郁抑,直至此际,心中的委屈方始得以发泄,心头微觉舒畅,随即想到:自己这些心事,从未对旁人说起,即是师伯薛雁诚,也没提及半句,此刻怎地跟一个初遇的少女说了?不禁又是奇怪,又是不好意思。

许诗亭听他说罢,只点了点头,并不置辞,双手抚琴,按宫引商的弹奏起来。只听她唱道:“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

这是南宋词人吴潜的一首《满江红》。吴潜,号履斋,乃当时有声于世的经济之士。这首词乃是他替友人送别的饯行之作。词中对友人的才能抱负自是深知,于其悲愤之情也是深有感触,是以发报国无门、济时无由之慨。这是许仲庭时常吹奏的曲子。适才徐峙吟的是一首《登多景楼和吴履斋》,她便用吴履斋的这首《送李御带珙》来答他,虽然不是十分贴切,却也颇合徐峙此时心境。他一听之下,心中又惊又喜,默记词句,想起世事多半如此,倒不仅自己一人为然,心胸为之一宽。

突然之间琴声一转,玎玲琤咚,声音绸缪宛转,与先前所奏意境大异。许诗亭一惊,琴韵微乱。她一惊之下,脸上一红,忙即收慑心神,重新弹奏起来。只听她奏道:“拚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去。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苍天,天无语。”

一音袅袅,散于湖面之上,一时间人弦俱寂。徐峙说道:“今日得聆姑娘一曲,小可颇有茅塞顿开之感。”许诗亭淡淡一笑,道:“随手抚弄,不成曲调,却教徐公子见笑了。”想起方才所奏曲调,脸上不禁浮起一抹红晕,心想:“怎么会弹出这几个音来?真是……真是……”原来她适间弹出的几个缠mian之音,出自《诗经•卫风》中的一首《芄兰》。诗云:芄兰之枝,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说的是一名少年男子当佩觿成年之时,邂逅一名曾经相识的少女却故作不识,衣带摆动着,容容遂遂的擦肩而去。是以那少女心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你虽则佩觿,能不我知?意思说虽然你已长大了,难道便不识得我么?轻嗔薄怒之中,所蕴的实是一番倾慕爱悦之意。许诗亭当弹奏之际,心中本绝无此念,而以她少女矜持,纵然存了这份心意,也决不敢稍有表露,但不知如何,这几个音竟从手底拨了出来。好在徐峙于音律之学所知甚浅,听得这几个音与曲子殊不合谐,也并不在意。饶是如此,她一颗芳心,仍是怦怦而跳,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娇羞之色。

许诗亭道:“世间之事,得于无心,失于有意,不如意者自来多有,望徐公子能淡然处之。”徐峙自受杖责至今,尚是首次听人如此温言相慰,心下感激,说道:“姑娘说的是。”

许诗亭道:“徐公子此次到洞庭湖来,可有甚么要事么?”徐峙道:“那也没甚么大事,敝师伯此番来参与在此间的武林中人聚会,小可便随他一道来此见识一番。”许诗亭道:“令师伯是……”她只知徐峙当日被薛雁诚收录于恒山门下,却不知徐峙口中的“师伯”是谁。徐峙道:“敝师伯是恒山掌门姓薛,许姑娘并非武林中人,只怕不知我师伯的名头。”许诗亭“嗯”了一声。忽听得舱外一人笑道:“你怎知我家姑娘不是武林中人?我家姑娘的……”话未说完,许诗亭道:“采薇,有这位徐公子在此,不可胡说。”

她这几句话虽是喝命的言语,但她说来仍是平平淡淡,丝毫不含居高临下的命令语气。采薇嘻嘻一笑,从舱口探出头来,伸了伸舌头,道:“不说便不说,希罕么?待会你便求我说,我还不说呢。”说着头又缩了回去。

许诗亭、徐峙见她一派天真模样,忍不住相对一笑。许诗亭问:“令师伯携公子来此与会,为的却是何事?”徐峙道:“嗯,那是为了商讨抗元之事。”当下将天下英雄会于洞庭湖等情约略说了一些。许诗亭静静聆听,待徐峙说罢,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现今朝廷战事每况愈下,各派掌门此举,原是一番为国为民之心。”徐峙道:“姑娘此言甚是。”许诗亭嫣然道:“我只是一介女流,随口说说罢了,是否有理,也没甚么主见。”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哈哈大笑,说道:“西门兄,转眼便是洞庭湖大会,你怎地到这湖中游山玩水来啦?当真雅兴不浅得很。”又一人笑道:“彼此,彼此。余兄,你此言只怕有些不通,洞庭湖四面是水,那里有山的影子,玩水那也罢了,游山却是从何说起?”先一人道:“前人诗云:遥望洞庭山水翠,白云盘里一青螺。谁说没有山了?该罚我兄三大碗酒。”徐、许二人听得说话甚近,向外一张,只见身侧两只扁舟缓缓靠拢,船上两人抱拳行礼。许诗亭看了徐峙一眼,问道:“这两人自也是来与会的了?”徐峙点了点头,微笑道:“瞧来是武林中的两位风雅之士。”许诗亭点了点头。

这时座船已驶进洞庭湖中心。夕阳洒将下来,但见西面半湖水波,宛若搽了一层胭脂之色,如火如荼;东面却是郁郁苍苍,一如试妆玉镜。原来二人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两个时辰,其时已是薄暮时分。徐峙心中蓦地一凛:“师伯命我初九日中时分务须到聚会之处会齐,此刻时日已然无多,眼下天色已晚,深夜之中与女子两同处一舟,未免不便。”便站了起来,说道:“承许姑娘款待半日,徐某极是感激,在下尚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许诗亭一怔,也站了起来,道:“你……嗯,公子这便走么?”徐峙点了点头,说着探首窗外,招呼自己座船。那舟子一直把船跟在许诗亭座船之侧,听得徐峙呼叫,缓缓拢将过来。

舱门人影一晃,一人走了进来,却是采薇,向徐峙道:“怎地只说了一会子话,便告什么辞的,你不爱在这船上多待吗?”徐峙歉然道:“这个倒不敢,实因小可身有要事,不克多待,来得冒昧,去亦仓促,失礼之处,望两位姑娘能予见谅。”采薇侧头想了一阵,道:“那也好。不过你要事完毕之后,还得多到咱们船上来玩,成么?”徐峙不自禁的向许诗亭望了一眼,微笑道:“这个自然。若有时日,自当叨扰,只不知如何才能寻着姑娘的座船?”采薇笑道:“既答应了,可不许混赖。要找咱们么,也不是甚么难事,咱们便在这湖中住个一年半载,洞庭湖虽大,但你一年半载的找了下来,多半有一日能遇着的。”说着嘻嘻而笑。许诗亭微笑斥道:“又来胡说八道了。”

两船渐渐靠拢。徐峙步出舱外,许诗亭二人送出船头。徐峙跨入自己小舟,舟身微微一沉,随即如常,回过身来,向二人拱了拱手,道:“得聆许姑娘雅奏,受益非浅,徐峙这里谢过。”许诗亭还礼,说道:“这个没什么,公子不必多礼。”徐峙道:“小可告辞。”许诗亭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徐峙行了一礼,转过身子,吩咐座船向东行去。

许诗亭站在船头,中心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眼中徐峙的身影随着一叶扁舟渐行渐远,蓦然之间,只觉他背影越来越是模糊,后来已成迷茫一片,似与湖水合而为一,心头猛地泛起一股惆怅之意,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怅然凝眸,心想:“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