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静浔道:“薛兄此次前往岳州,可到过少林寺么?”薛雁诚见他脸色忽转凝重,微微一怔,问道:“小弟因行程紧促,一下恒山,便直趋此间,寺中难道又有变故?”洛静浔道:“变故倒是没有,不过虽然没闹出甚么乱子,却也非同小可。咱们上马一面行路,小弟再将此中原委一一奉告。”
薛雁诚与叶汝真赶回之时,已将洛叶二人座骑牵回。当下四人翻身上马,缘着河旁道路,按辔缓行。徐峙见洛静浔、叶汝真两人眉头微锁,脸上均有忧色,心下不禁好奇:“不知少林寺究竟有何事端,以致这两位名震天下的正派掌门也自愁眉苦脸?”
只听洛静浔道:“当日咱们五派掌门计议散去之后,小弟因昆仑山路途迂远,倘若重回昆仑,不免误了前往此间的行程,因此另遣一名弟子回山告知一干师弟,自己却在少林寺又多住了几日。一日正和方丈大师在禅房谈论洞庭湖群雄聚会之事,忽然知客僧来报,说道邪教有人前来拜会方丈大师……”
薛徐二人一听之下,都是一惊,其时武林中正邪双方嫌隙极深,非但无甚过从,而以双方水火之势,更是一见面便须拚个你死我活。两人听得邪教居然有人公然闯进少林寺,都是惊疑不定。
洛静浔见了两人神色,微微一笑,说道:“当时我跟心隐方丈听了知客僧的通报,心中的念头跟两位一般无异,但想对方只有两人,又能有甚么作为,当下心隐方丈便在大雄宝殿上接见两人。那两人自称是邪教左路副使张贵、右路长老张顺两兄弟,说道有书信一通转呈于方丈大师座前。”
薛雁诚道:“张顺、张贵?”洛静浔道:“这两人的名头在江湖上也响亮得紧,薛掌门识得这两人么?” 薛雁诚道:“这两人的名头小弟闻之已久,却未得一见,不知是何等人物?嗯,那封信上又说些什么?”
洛静浔道:“据那两人言道,书信是那邪教教主刘浩然亲笔所写,但我跟心隐方丈不知对方来意,惟恐其中有诈,见两人呈上书信,却不便接……”
薛雁诚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这两人在江湖上均非无名之辈,自不能使甚么下作伎俩,何况二人其时身在寺中,若是信柬上有甚蹊跷,又焉能生离少林,心隐方丈未免忒也把细了。”洛静浔知他心意,笑道:“薛掌门以君子之心度人,原也不错,但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叶汝真道:“洛掌门所言甚是。对付奸邪之徒,众少林高僧未将两人毙于寺中,已是留了极大的余地,此类奸诈手段,自是不可不防。”薛雁诚点了点头。
洛静浔续道:“那两人见咱们不接信柬,想是心存畏惧,也不多言。那叫作张顺的当下展开书函,将信中言语念了一遍,说甚么‘闻道诸路豪杰之士即于洞庭湖聚义抗元,诚天下苍生之福’,又说甚么‘行见天下英雄同心协力,为驱除鞑虏,还我河山,不胜心慕’云云。嘿嘿,虚情假意,句句是口蜜腹剑之辞,正派之士聚义抗元,干他邪教何事?更令人诧异的是,刘浩然居然意欲遣人到洞庭湖与会,说甚‘共襄义举’,当真叫人目瞪口呆。”
薛雁诚叹道:“正邪双方仇怨相处数十年,原非一朝一夕所能予以化解,要同心协力,谈何容易?”洛静浔道:“是啊,心隐方丈其时也这么说,拒却了邪教此请。那两人听了,也不多说,便即起身告辞,出寺而去。”
薛雁诚叹了口长气,说道:“那也是情理中事。”想起昔年种种情事,呆了半晌,问道:“心隐方丈此刻却在何处?”洛静浔道:“心隐方丈于接信之日,便已首途前往此间,想来已到了几日。洛某本欲与其一道,但适逢叶掌门重驾少林,便迟衍了数日,方始成行。”薛雁诚点头道:“衡山派胡掌门自然也到了赴会之处?”洛静浔道:“他是此间的主人,咱们只是宾客,岂有宾客已至而主人未到之理?”几人都笑了起来。此次聚会于洞庭湖举行,岳州与衡山相距不远,是以知宾之责,自然而然便落在衡山派头上。
洛静浔又道:“咱们脚程还是放快些罢,五派联名邀集天下英雄,咱们三个须尽半个东道之谊的掌门迟迟未至,只怕心隐方丈已等得心焦。”
徐峙跟着几人,虽也不时发出笑声,但当着几位师伯的面,一言一动均极拘束,甚是气闷,见三人催马欲行,便道:“三位师伯请先行一阵,弟子堕后片时,稍稍导幽探胜,届时自去赴会之处。”
薛雁诚道:“这……”心下不禁踌躇,这孩子初涉江湖,单独行走,无人照料,大是不便,随即想到:“我带他来此,原是要他增长些江湖阅历,他武功眼下已颇具根柢,这几日来到此间的又都是正派之士,当不致有甚危险。”便道:“也好。你随处走走,但于正月初九日中之前,务须赶到洞庭湖中会齐。”徐峙道:“弟子知道。”薛雁诚接着交待了聚会之所,又细细的嘱咐了一番,徐峙一一点头答应。
洛静浔道:“走罢。”三人并骑,扬鞭疾驰之下,倏忽之间已绝尘而去。
徐峙按辔徐行,道旁山光水色,殊足畅怀,行出数里,见河畔泊了几只小船,一问舟子,得知这河水向东南直通洞庭湖,于是弃马乘舟,向洞庭湖驶去。
舟行顺水,不多时已驶入洞庭湖入口。那洞庭湖乃湘鄂两地交界之处,“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后世史家谓之:“洞庭湖横亘八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水涨则长江亦与湖相通,然江北之荆州、安陆、德安等郡,水所到处,皆属洞庭湖。”当唐宋之际,远胜于太湖、鄱阳诸湖。这时正是申牌时分,暖日送晕,遥见烟波浩渺,水光直接天际,湖上二三渔舟,身处湖中,有如一叶,东南两面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北向隐隐见到君山,湖面水波不兴,映着天中日影,岸旁树影,舟中人影,更显得壮阔妩媚,兼而有之。徐峙身临此境,胸襟为之一爽。
轻舟行程甚速,片刻间已驶入内湖。此时四面环水,放眼所之,浩浩然,浑浑然,直不辨孰为天,孰为水,天水俱为一体,更增其雍容博大之概。徐峙脱口吟道:“天下奇观,江浮两山,地雄一州。对晴烟抹翠,怒涛如雪,离离塞草,拍拍风舟。春去春来,潮生潮落,几度斜阳人倚楼。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蔽貂裘。”吟到这里,语调渐转沉郁,想起了东晋时大破前秦苻坚的谢安石,以及撰写此词的前朝词人李曾伯:“当日李可斋任淮东制置使时,曾上疏言:‘边饷贵于广积,将才贵于素储,赏与不可以不精,战士不可以不恤。’于我中国边防,颇多创举之议。可是朝廷却怎会将这等真知灼见放在心上?眼前淮水之畔,元军正大肆掳掠,而如东山谢安等辈,尽皆沦于草野,前朝仁人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而已。”接着吟到了这首词的下半阕:“淮头,虏尚虔刘(劫掠),谁为把中原一战收?且只今人物,岂无安石,且容老子,还访浮丘。鸥鹭眠沙,渔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休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