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忽听得谷外有人叫道:“且慢。在下有一言陈于宣慰使座前,望能暂缓论罪。”说话之间,谷口走进两人,一人头戴笠子帽,穿的是元人武官服色,只是衣衫不整,神色间颇有丧魂落魄之态;另一人宽衣博带,徐峙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薛师伯!”原来此人正是薛雁诚。
这两人来得极快,众人一怔之下,一时都忘了动手。恒山群弟子眼见掌门已经回山,事态或有转机,都是脸有喜色。只见他快步走近,众元兵为他气势所慑,各自向两旁退开,闪出一条路来。薛雁诚走进圈子,向李恒拱了拱手,微笑道:“宣慰使驾临恒山,薛某因有事出外未归,未能接引大驾,还请恕罪。”李恒道:“这位想必便是恒山派薛掌门了,本使司虽处身吏道,亦久仰大名,今日得识清范,也算有幸。”薛雁诚道:“好说,好说。”李恒道:“今日本使司何以上山,其中缘由,薛掌门自必不知。”薛雁诚道:“在下于此事已略有所知……”徐峙等恒山派门人听了这句话,均感诧异,却听他接下去道:“只是适才谷内种种情事,在下却不大明白,此中详情,还盼宣慰使能予见告。”李恒道:“如此甚好。”便将如何他入谷询问一干元兵身死之事,如何徐峙自承六人为他所杀,如何恒山派逆令违抗,如何双方便要厮拚等情一一说了。薛雁诚脸上含笑,仔细聆听,只是听到徐峙承担罪责一节时,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如常。李恒叙毕,又道:“本使司今日上山查究此事,只是奉公办理,决无故意偏私或是强加罪责之意,只可惜贵派无人主持大局,本使司无奈之余,只得从权处置。现今薛掌门既然回山,此事便易于办理得多了。”问陆影秋道:“陆代掌门,你说是不是?”陆影秋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薛雁诚道:“此事可疑之处甚多,薛某一时之间,也难于尽知。一则这六名士卒丧命之时,无人在侧,是否死于敝派门徒之手,眼下尚难断言,况且世事难料,宣慰使说道这六位座下军士当日是捉拿要犯及其眷属,此后便无音讯,或许在押解途中,便被要犯同党劫杀并救人而去,甚或便是被犯人杀却,亦未可知。”
这番话句句切中窍要,众人听了都觉有理。李恒一怔之下,道:“这……”心想那六名元兵押解的只是一名女子,说是“要犯”,只不过是自己的托口,如何会有“同党”,更如何能杀却六名无兵?这中间的原委,他自然知晓,是以明知薛雁诚所言并非实情,但当着众人的面,却不便揭穿真相,何况那六人“捉拿要犯”云云,乃是他亲口所说,又焉能改口,一时间无可辩驳。便道:“薛掌门所言未尝不无道理,却似乎疏漏了一节,方才这位公子早已伏首认罪,实情已昭彰于天下,因此薛掌门一番言语,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
薛雁诚微微一笑,道:“此子见敝派一干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才故作此语,怎能说得上是实情?宣慰使不也说他只是为了救师兄弟一行,未必便真是他杀的?可见宣慰使也不信他小孩子家能以一人之力,杀却贵使司的六名军士。”转头问徐峙:“峙儿,师伯说的可是实情?”徐峙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心想:“那六人只是被我制住而已,本来便不是我杀的,我所以担此罪名,原意是令众元兵便此退去,不料鞑子竟如此可恶,仍是不肯放过众位师兄弟,眼下薛师伯既说得鞑子官哑口无言,此事或能就此扭转局势,我也不便坚认其是,以致惹下麻烦。”
只听李恒说道:“薛掌门既如此说,本使司自是信得过薛掌门之言,这中间既有这许多疑点还待查究,如此本使司也不便将贵派门人一并收押,此事暂且作罢。”恒山众人一听,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面上均有喜色。却听他继续道:“不过本使司虽信得过薛掌门,于贵派其余各位,却是不大放心,因此上此间各位仍不脱嫌疑在身。只是一来不能将各位提去查问,二来真相一时难显,能否查明,亦是未知之数,倒是难处。这样罢,便请贵派遣出一名高手,三日后与本使司会于长城之上,一较高下,贵派若是得胜,这六人被杀与贵派便拉不上干系,若是败了,诸位自然也知道后果,既分胜败,亦以决疑,胜败各凭天命,那时贵派总无话可说了罢?”
众人愈听愈奇,以他一道宣慰使之尊,居然和武林中人约定比武,已是令人大吃一惊,而他所说的计策,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一时之间,不由得面面相觑。陆影秋皱眉道:“宣慰使若要切磋武学,敝派自当有人奉陪,只是这事跟贵使司军士被杀有何干连,倒是难于索解。”李恒冷笑道:“本使司说道此事各凭天命,陆先生没听到吗?”薛雁诚既已回山,重行掌门人事,他对陆影秋便口称“先生”,而不以“陆代掌门”四字相称。陆影秋一怔,说道:“如此未免过于草率,嗯,嗯,那也只有如此。然则胜败既决,又当如何?”李恒道:“若是贵派高手胜了,擅杀官兵之事便一笔勾销,但若本使司侥幸得胜的话,届时倒有一事相扰。”陆影秋道:“何事?”李恒道:“这个不便多说,到时自知。却不知贵派掌门是否答允呢?”
薛雁诚、陆影秋两人对望一眼,均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衡之以眼前情势,却都知若不应允,这数千数万人便是一拥而上,当真动起手来,自己二人或能逃得性命,其余一干恒山弟子却决无幸理,势不免一举丧命在这通元谷中。明知他必无好事,火急燃眉之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薛雁诚当机立断,说道:“此事便是如此。”
李恒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也一怔,赞道:“好,如此气魄,果然不愧为一派掌门。三日之后,李某于长城之上,恭候贵派高手大驾。”他说到六名元兵被杀之事,总是自称“本使司”,平时却自称“李某”或“在下”,倒也公私分明。转身向随薛雁诚上山来的那蒙古军官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军官立即大声传令,说的却是蒙古语。却见众元兵一齐收转兵刃,转身列队出谷。李恒拱拱手道:“告辞。”薛雁诚送到谷口。只听得戈矛相拨之声渐渐远去,突然间轰轰之声响起,众人不必亲见,已知是山下元兵随同李宣慰一道回营,耳听得巨声隆隆传来,虽然隔着数重山岭,仍是威势迫人,心下无不凛然。
薛雁诚站在谷口向外注目,伫立良久,才回过身来,问陆影秋道:“陆师弟,此事因为兄不在山上,不大了然,实情究竟若何,尚须师弟示知。”陆影秋道:“是”当下将自己和徐峙二人在山下救助那被掳村妇,因而出手诛杀元兵之事说了一遍。此时李恒等一行人既去,在场诸人都是本派弟子,他便不再隐讳,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说明。最后说道:“此事本因徐峙而起祸,但他一番心意,也是为了扶危济困,自也不便深责于他。”薛雁诚点了点头,道:“师弟所言甚是。”向徐峙看了一眼,目光中颇有喜悦之意,接着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意示勉励。
陆影秋道:“只是当日杀那六名元兵之时,只有那村妇和我师徒二人在场,更无旁人目睹此事,这李恒如何怀疑到本派头上,倒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虽说靠的是马匹引路,其中也颇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未必便作得准了。”沉吟道:“如此一来,便只有那女子能泄露此事,此外更无旁人。”徐峙忽道:“不会。”陆影秋道:“不会甚么?”徐峙道:“不会是她所泄露。”陆影秋道:“何以见得?”徐峙道:“弟子只是以常情推度而已。那女子对咱们感恩倍至,当非以怨报德之人,纵然复被元人擒住,依理推断,决不致向元人告密。再者那姓李的宣慰使甫上山时,也只宣称向本派询问那六人行踪,并不知六人已死。倘若自那女子口中得知,只怕他一起始便要咄咄逼人的来问罪了。”
薛雁诚道:“峙儿所说也大有道理。”陆影秋道:“单从外表看来,确是如此,内中却未必尽然。焉知元人不是故意做作,尚有更重大的图谋?”薛雁诚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徐峙不再接口,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但盼那女子不为元人所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