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峙见那女子年约三十,衣饰简陋,只是当地的一名寻常村妇,但眉目清秀,相貌颇美,确是汉人女子,料是被这几名元兵掳掠而来,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便欲跃出。陆影秋伸手在他肩头一拍,低声道:“且慢。眼下事情真相未曾大白,若是贸然动手,不免惹上麻烦。”徐峙道:“可是这六人明明是在劫掠咱们汉人女子,岂能坐视不管?”陆影秋道:“谁说坐视不管?只是这女子眼前性命似乎大碍,多待片时也自无妨,且待听明此中曲折,再俟机行事不迟。”
徐峙无奈,只得转眼看了过去。此时那村妇在众元兵合围之下,已退回原处。那元兵喝道:“贼贱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乘本官不备,私自下马?你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刷的一鞭,击在地下,只击得烟尘四散。徐峙向六人随意一瞥,见六人作的虽是元人打扮,但眉目言语,均与汉人无异,显是元军编下的汉军,眼见他分明是一名小小兵卒,却口口声声自称本官,不由得气往上冲,心中暗骂:“你身为汉人百姓,却去做异族奴才,欺侮同胞,如此恬不知耻,待会瞧我不有你好看。”
却见那村妇只跪在地下,不住磕头,说道:“几位军爷,请饶了小妇人罢,我家中尚有孩儿待小妇人照料,如何能前往代州服役?望几位军爷开恩,放小妇人回去。”那元兵道:“什么开恩不开恩?宣慰使大人此番来到代州,代州、云州等地都须设法孝敬,知州大人既寻到你头上,焉有不去之理?快快起来随我们走的。”那村妇颤声道:“小妇人结发夫婿还在,又怎能去服侍甚么宣慰使大人,将贞节失了?万望诸位军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小女子永感大德。”说着又连连磕头。那元兵笑道:“胡说八道!谁说你丈夫还在了?若是还在,咱们去提你来时,你丈夫怎不在家中?”
那村妇道:“他……回几位军爷,拙夫此刻不在家中,只因他去了外地,以致夫妻未能团聚,我若去服侍宣慰使大人,回头又哪有脸面去见自家夫婿?”说到这里,脸上满是泪痕,眼中也流露出凄苦欲绝之色。
那元兵道:“越说越是乱七八糟。知州大人早已使人暗访过了,说你十几年都没丈夫,那里从地底下又钻出个丈夫来?就算他还在人世,又有甚么见得见不得的?若是宣慰大人喜欢,说不准招你做了一房夫人,那时便荣华富贵,一生有的是。还怕什么丈夫不见,儿子挨饿?所以嘛,今天我也不敢得罪你,起来快走罢,误了时辰,知州大人还要喝骂。”
另一名元兵笑道:“他妈的,这婆娘有福都不知去享,当真是糊涂到了家了。老子若是女的,遇上这种事,八辈子做梦也求之不得,你倒好,反不愿去。”说着伸出手来,在她脸颊上摸了一把,笑道:“啧啧,瞧你这婆娘相貌还过得去,不如……嘿嘿,但瞧在宣慰使大人的份上,也就免了罢。快走,快走!没的误了老子领赏钱!”
徐峙见形貌精瘦,满脸淫笑,神情举止间显得极是浮滑,不由得大怒,但碍于师父言语,只得强抑怒气,继续看下去。
只听一人说道:“老三不可胡说,这话若是让宣慰使大人或是知州大人听在耳里,咱们可吃罪不起。还是尽快将她押回去罢,此处是恒山脚下,来往之人甚多,如给旁人看见,也不大方便行事。”说话的却是那未下马的元兵。他一直端坐马上,瞧着旁人追赶那村妇,却并不插手,神情之间,俨然是六人中间的首领。
另一名元兵附和道:“大哥说得是。我听说这恒山上住着一帮男女,个个是会家子,他妈的也凶恶得紧,别撞在他们手里,咱们六个可未必讨得了好去。”那精瘦元兵瞪了他一眼,说道:“老四你只知长他人志气,那一干人算得甚么?若是听说咱们路过,只怕腿也吓得软了也是有的,哪里还敢来多管闲事?无名鼠辈,怕他个屁!”他说到此处,洋洋自得,转过头来,向那为首元兵道:“大哥也忒煞胆小。大不了将这婆娘玩了,再寻一个来抵数就是。偌大一个代州,总不见得只有这一个婆娘,何必这般畏首畏尾?”那人听了此言,神色甚是不悦,冷冷的道:“知州大人有言在先,只寻她一人便了,你想玩这移花接木的勾当,若是无人拆穿,那也罢了,一旦给人识破,别说你这颗狗头保不住,咱们五位兄弟也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难道你想因你一人使五位兄弟同遭连累么?”那精瘦元兵拍了拍脑门,笑道:“这颗脑袋吗,说起来也值不得几两银子,为这婆娘丢了,虽说有些不值,但也将就将就些罢。何况这常言道得好:山高皇帝远,知州大人公务繁杂,自己也不知弄了多少钱财美女,那有心思去查究这些小事?哈哈,哈哈……”
那人厉声喝道:“你这小子便是胆大包天,还不给我住口!”那精瘦元兵一怔,眼见他动了真怒,心中也有些害怕,讪讪的道:“老大,何必为这小事动气……”那人“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吩咐道:“将这女子用绳子绑了再放到马上,看她还如何挣下马来?”那精瘦元兵抢先应道:“是!”解下腰带,笑嘻嘻的走上几步,伸手便去捉那女子双手。那人喝道:“退下了!”那精瘦元兵一愕之下,回过头来,问道:“怎么?”那人道:“没什么。你这人把持不住,不用插手了。老四,老五,你两人上去。”
两名元兵依言走上。一人持了一条短绳,一人便去揽那村妇双臂。那村妇惊呼一声,脸露恐惧之色,往后便退。但他后退之处正是那精瘦元兵所站之地。他有此良机,那肯轻易放过,当下一把抱住,淫笑道:“你不要他二人绑,那么我来给你缚上如何?”哈哈大笑,神情极是得意。那村妇奋力一挣,却未挣脱,猛地里张开嘴来,一口咬住那元兵手臂。那元兵一声惨叫,砰的一拳,将那村妇打了个筋斗。那村妇急忙爬起,夺路便奔,只奔出两步,那精瘦元兵腰带挥出,套住了她喉头,向后一扯。那村妇立足不定,登时摔倒。
那精瘦元兵全无防备之下,竟被她咬了一口,痛不可当,教他如何不怒?夹手从另一名元兵手中夺过马鞭,刷刷刷刷,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只抽得那村妇在地下辗转翻滚,惨叫之声不绝。为首元兵连连喝止,他只是听若不闻,大骂:“臭婆娘,如此不识好歹!竟敢咬我,瞧我不抽下你三层皮才怪。他妈的,给老子叫,叫啊!”刷的一鞭,刷的又是一鞭,长鞭到处,皮为之开,肉为之绽,那村妇凄厉的叫声直传了出去。
徐峙眼见得如此惨状,哪里还忍耐得住?一按剑柄,自隐身之处跃出,口中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喝突如其来,众元兵出其不意,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即想到自己几人自为“官”以来,所到之处,所办之事,莫不人亡其魂,畜丧其胆,至于箱翻箧倒、鸡飞狗走等情,更是司空见惯,从来无人胆敢加以拦阻。唐时民间有歌以咏此等情状,此时虽隔百代,事例无异。歌云:“前得尹佛子,后得王癞獭。判事驴咬瓜,唤人牛嚼沫。见钱满面喜,无镪从头喝。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六人劫掠日甚,威望日高,惧意日去,良知日泯,烧杀抢掠已视为天经地义,更何况此番是奉命行事?居然有人不知死活的出来大喝“住手”,然则来者何人?急回头时,却见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六人吃惊之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精瘦元兵大笑之下,果然便即住手,向徐峙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眼,问道:“小子,是你叫我住手的么?”徐峙淡淡的道:“此处除了小可之外,似乎也没旁人来扰及阁下清兴。”那元兵伸鞭指着他脸,道:“你?就凭你?这小子?哈哈,哈哈……咳咳……哈哈……”一阵大笑,突然间笑岔了气,不住咳嗽。他却仍是笑不可抑,只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免咳一声,笑一声,显得甚是滑稽。徐峙见他神情古怪,也不以为意,问道:“是我便又怎样?”
那元兵道:“这婆娘跟你有何干系?我抽她跟你有什么相干,却来叫我住手?”徐峙摇头道:“我与她并无干连,只是见几位如此折磨于她,这才忍不住出声喝阻。”那元兵道:“你出声喝阻?哈哈,你可知咱们六人是何等人物?”徐峙见他说到“何等人物”四个字时,脸上神色洋洋自得,似因自己正是“何等人物”而深有荣焉,便道:“诸位么,倘若在下并未看错的话,自然是元人编下的官兵了,不过……不过……”说着沈吟不语。那元兵忙问:“不过怎样?”徐峙微微一笑,朗然说道:“不过几位身为汉人百姓,却去投靠异族,做这卖身求荣的勾当,如此不知羞耻,背祖忘国,依在下之见,似乎与这‘奴才’二字甚是相配,不知诸位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