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得匆匆。
薄雨之下，润湿的衣料密合在身子上，自然是寒凉的。好在精神一直悬吊着，一刻未曾放松，也不会觉得多冷。
穿堂过巷后，我们确定已无追兵，才让梅拿出陶埙吹了暗号着人接应。
方才的胡声尚未休止，与梅的埙音在绵绵细雨中合曲翩飞，共济幽长。
四下无人，颇是萧索荒凉。而我对先前覃夕所为仍是耿耿。
眼前他把箬笠戴到了鹃姨头上，自己跟我一样皆是透湿，发间是层层密密的雨雾。
他待自家人始终是好的。许是因为，我们待他也不薄。
不想迎上他的目光，我只好不动声色别转头不再想。
不多久，一束隐约若现的光自远而近，到我们面前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又熄了灯。
车子挺稳后，将鹃姨扶置好，一行人顺利离开。
胡音渐远，我稳坐车上脸色凝重，想问却不敢问，剩下那两名散鬼是到哪里去了。
覃夕坐去了前排，而梅揽着鹃姨坐在我边上。
路至半程时她悄悄掰开我紧握的掌，用指尖徐徐画了一个“活”字。
我略略释然。
到了陆公馆，是师伯撑伞遮着师父，二人亲自迎在外面。
甫一下车，梨叔便带着一些家仆小心翼翼接过鹃姨轻放在担架上抬了进去。
师父立刻碎步跟上去，拉着鹃姨的无力而垂的手柔声唤她：“素鹃，素鹃，你还好吗？”
鹃姨在车上时一直昏迷，听到师父唤她才抬了眼皮，口微微张了张，只是伤势太重始终发不出一丝音来。
师伯毕了伞沉步过去阻道：“你让她先休息，有什么话一会再说。看她的样子，性命无碍。你且放心，老梨的医术算是好的。”
师父遂作罢，将鹃姨的手安置在胸前让他们把她抬走了。
一会，她回过头来，问道：“遇到什么人了？”
我刚到开口，覃夕抢道：“两三只散鬼，徒儿们已经打发了。”
“打发？怎么打发？”师父指一指梅师姐背上方才替覃夕收好的弩机，道：“同行杀戮，谁借了你胆子？”
看了覃夕一眼，见他毫无为自己辩解之意，于是我上前道：“是他们欲取我性命在先，师兄才出手的。”
“扯谎！”师父通明道。
“算了吧，观应。”师伯开口劝道：“来路不正的散鬼，去了几个出不了什么乱子。”
这口气不久之前才听过一遍，不由不悦。
师父睇一眼师伯，说道：“你莫教坏我的徒弟草菅人命。”便走到覃夕面前，翻开他的手掌。
前几日铲铁砂的旧患还未褪下去，掌上仍是青红高低。
师父也不忍，道：“穷寇勿迫。再下一次，逐出宛居去。”
覃夕称是，也就躲过一劫。
师父师伯和梅师姐都散开了以后，我问了问仆人说是刘爷早就酒醒走了，亦就打算去客房里歇息一阵。
覃夕追了上来，问道：“怎么又肯帮我说话了？气完了？”
我看也不看他，说道：“要是之前剩下的那两个也是倒毙的下场，师父逐你出师门时我定当热烈欢送。”就一溜烟去了客房，只听到覃夕在后面笑得极是开朗。
我们就这样在陆公馆逗留了几日，师伯却并未着人将四哥接来。
他的伤也不方便挪动，况且刘爷照顾得很是妥帖。
我和覃夕时时去看他，他确实是越来越好了，逐渐能起床走动。
只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不过问梅的事，甚至提都不提。
虽是奇怪，我也不好相问，本来再宛居时也就很少听他提到梅，只是看他精神渐朗才将鹃姨的事择要说给他知。
四哥自然怪我们瞒了他好些时候，好在人救回来了。
可是鹃姨的情状确实是不太妙，送回来后四日还是昏昏沉沉醒不过来，偶尔呓语不止，偶尔全身抽搐。
梨叔说是中了关中奇毒，虽一时半刻控制住了不至于伤了性命，但是此毒毒性凶猛异常，他暂时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全力解了。
而我每每去她房中探视，就听到她一直不停说着诸如让师父放心，一切很好之类的话。
什么很好？她之前又是去做了什么？恐怕只有师父和她两个人知道了。
师父见她如此，常常人后坐在鹃姨榻边拿着一个手掌大的白色纸袋暗自垂泪懊悔不已。
据说那是从鹃姨的贴身衣物里找出来的，是她拼死保护，视之高于自身性命的东西。
不猜也知道，自然是师父的嘱托。
鹃姨虽是陪人，但是与师父主仆情笃，说是金兰之谊也不为过。
所以师父此番才让鹃姨行动，却不想是这种下场。
最为难的是，梨叔说鹃姨的右腿大概是废了，终身残疾。
听到这个消息，覃夕简直火光万丈杀意四起，直直自悔当初怎就留了活口。说罢竟一连出去了几日未归。只是公馆乱作一团，也没人管他。
不过看样子，鹃姨代价惨重却至少完成了师父交代给她的事。
再后来一日，师伯命人从库房里找出一根古沉木手杖让我送到鹃姨房间，说是等她醒了兴许派的上用场。
古沉木手杖极难得，师伯倒也舍得。不过一想到他之前作壁上观不愿出手相救，还与我讨价还价的样子，看着这长锦盒装得精美的手杖，打从心里觉得还不如自萦湖让覃夕随便砍棵桃木做的来得有心意。
却也受之无愧，就送去鹃姨房里。
到了门口，敲了几下房门，师父一会才让我进去。
说明了来意，她看也不看那手杖就让我随意往边上一搁。
我将锦盒轻放在一旁的案上，过来看看鹃姨。
她睡意深沉，牙关紧闭，面容倒是安和的，看样子不算太痛苦。
梨叔不敢怠慢，这几日用了陆公馆大半的好药，看来总算也起了点效果。
“四儿好吗？”师父缓缓问到。
“好多了。”我微微颔首答道：“已经能下床了。”
“那就好。”师父松了口气又叹一口气，“素鹃脉象倒也平稳了，只是不醒。”
我眼角紧紧一抽，道：“师父放心，鹃姨会好起来的。”实是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又道：“徒儿有错。应该抓一个回来，至少知道中了什么毒。”
“怪不得你。”她拢着那只纸袋和鹃姨的手一起，“那几个只怕早就逃远了，是我和素鹃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我不解其意，也不知再如何劝慰下去。
只与师父一齐静默片刻，才听她说道：“你去吧。代师父去看看四儿。”
我应下准备出去。
忽见榻柱边落着一张纸片，过去弯腰拾起，是一张小相片。
里面是普通街景，街上熙来攘往各色人的正面背影交错，无甚过于特别之处。
于是转身交给师父。
我见她嘴角不自然牵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摆手。
我也就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