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后我还是让阿巧放水，自己挣扎着最后点精神药沐了一番。
药材都是鹃姨弄来的藏药加水烧成一锅，再拿足量的西凉山山涧水烧温，切忌烧开，水温太高反会令人昏迷。这样混在一起再放些姜进去，多泡几次能让伤好得快些。
只可惜亦将刘爷的药膏洗去了大半，但这一夜身上附着了多少的汗液，只觉皮肤粘腻粗糙不已。
人躺在沐桶里，脑子几乎是空的，伤遇了温水开始化了淤血反倒更疼了也想不起其他的事。
完了之后以为无事也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结果这一觉当头却是蒙蒙昧昧，翻翻覆覆，睡得极不安稳。
师父末了那句话此时倒如同一靥魔咒在我脑海里扎根吸吮了好一阵子。
她的意思在清晰不过了：无论宛居之后交予谁，我月儿都是个附属品。若是四哥，我便是四哥的人；若是覃夕，我便是覃夕的人。如同一只玩偶，不能自处。
而师父也该明白，我对她的衣钵也好家财也好皆无甚兴味，四哥亦是如此。至于覃夕，我不清楚亦不想问。那么万一我应承了她，与四哥一齐继承宛居，岂不是要开堂收徒，延续刀光剑影的日子？我合适吗？四哥合适吗？而倘若我拒绝她，那么接下去的日子我是否终日要在她眼皮底下惶惶揣测她有否怀疑我在与谁暗渡？
虽然与两位师兄自幼耳鬓斯磨，亲同形影，但是一朝要抛出谁才是终身所依，委实过早了些罢。要此时就确定谁当承业更是令人堕入五里雾中：我才十六，覃夕不到二十，四哥比我们大些具体不明，至多也就是二十五出头而已。
我从未觉得师父何时如今朝这样不明智不理智。如果这只是一个试探。我当真宁可谁也不选。明明有三个弟子，却把这么大一个难题丢给我，真是折煞我了。
到底这已不是简简单单我三人之事了，我们是十全太师爷的正脉而师父无嫡，谁该继承宛居几乎是关系整个鬼士道兴衰荣辱的命门。
虽则我们这一家安在西凉山中，与其他叔伯支脉之间来往并不密切，但行中每有大事发生总能见到师伯通过管家梨叔山上请示，是以师父的决断马首是瞻的。这样的魄力，我自问没有亦不愿有。
这样一想我更下了断定，这事必须与四哥商量。
一个心结思通了，身上骨骼筋络亦渐渐疏散了，也就咬咬牙硬是让自己睡死过去。
不知多久，昏昏然觉得有一只壮实紧致的手或在双眼或于颈间上手法轻柔来回摩梭。
我伸手遮光睁眼，床沿隐隐绰绰坐了个人影。
“怎么伤得这么重？”该是覃夕回来了。
我许是睡迷了，猛得醒转过来才想起自己上身穿得不齐全，半幅肩膀手臂都露在外面，忙得抱着被子胡乱搭手着起来。
“你给我转过身去！”我疾切命道。
他轻轻撩拨一笑转过去，我急忙取了一件外衣披上扣好。
“好了。”我没来由一股气从肺间升出来，“覃夕，求你以后别这样贸贸然进来。你我年纪都不小了，该有个分寸了。”
“好好好，你说的都是。”他笑意更深口中应着却只顾低头替我小抖了抖扭成一团的棉被，凉气陡然漫起继而钻进原本暖意朦胧的被窝里，点点渗进我的足心让我不由双足一蜷。
“我认真跟你说话你听是不听！”我一把打开他的手，动作太宽一不当心带落床头一只白定瓶。
瓶节落地，应声碎了一地，我无暇顾及留定原位与他面面相觑。
“你这是怎么了？”他面上渐从取闹转为质疑，“什么意思？这是要跟我撇清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自己不遂心怎可把气撒于他人身上，于是气馁，人腻歪下去摆摆手带着分慵意道：“没旁的事，就话里的意思。”
他听了纹丝不动沉吟片刻，薄怒道：“我马不停蹄回来一到家就来看你。你这是搞什么又闹脾气又砸东西。受了伤好好休息会行不行？祖宗！”
我一时被噎得说不出只言片语，捂了脸舒口气才歉道：“对不起，师兄。”
他哼笑一声拉下我的手用他的双手包起来，摇头说道：“师什么兄，都不知道是不是我跟老四自小就把你给惯坏了。”复想起什么张了张门外，稀奇问道：“老四呢？他房里没动静。”
我俯着下巴低沉闷声答道：“四哥受了伤，幸亏底子好……”
他揉一揉我的头，疼爱说道：“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光知道惦记别人。”
“那不是别人！那是四哥！”我抬头瞟他一眼，正声矫正他。
他见我认真，寂静一会，口气淡淡却恳然说道：“老四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还能睡得如此沉稳么。再退一步讲，若他真有事，左右我这个作兄弟的会替他报仇的。我们这行的人，哪条命不是朝不保夕。死生之事，老四是最超脱的一个。”
我不由感慨，暖意油然而生，动容说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他不接言，只抽出一手上来捏住我衣襟，偏头挑开一个角看我脖颈。我又吓了一跳扭过身子紧一闭眼，“跟你说什么都是白说是不是！看什么看！”
“我是心疼。”他怅怅然叹口气十分坦白，但马上收了换了题说道：“这两日左右无事，我下山去看看老四。”
“我也去。”我怕他再动作什么，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
“你瞧你遍体鳞伤，去什么去。”他即刻厉声喝止。
“我另外还有事。那傅志诚的事恐还有未完的。”我无法道于实情，只好诳骗他一回。好在师父有规矩，各人的活计剩下的人为了防于生变不许多加打探。
他亦不疑，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如此也好，你不去一会无言那丫头又吵着要跟去。你说是不是赵妈拿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药物在养得她，精力茂盛成这个样子，我都及不过。”
“我倒是无什么相干，她精力再茂盛也不会来痴缠于我。”我嗤笑一声，“好了，我再睡会。你也是，去休息下才是正经。”
他扯一扯我脸颊，说道：“那你睡。我去问赵妈要一些灵香草，前些日子我们家的给无言用光了。”
“要那个东西干嘛？”我奇道。
他撩开我额角的刘海，眉头紧成个川字，说道：“这么大一个疤你就不怕破相？”
我这才意会过来，臻首一笑，“你去吧。”
他放下手，出了房替我掩上门。
我也不立即睡下去，只从容往后一靠。
放眼窗外，该已是晌午，凌晨阴雨过后这时已有淡淡薄阳与山中云雾一处暧mei共烟煴，花架上一盆白芍应节穷凶盛放，刺眼得紧。
这会子这将离之花倒开得好了。
将离，将离，又是谁人要离了？
不禁心溢不悦，一下滑入被中贪睡。
释名：北宋秦观《虞美人》“乱山深处水萦洄，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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