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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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重燃的旧怨

西天的云彩仿佛被煮沸了,蒸气熏得整个旷野,都升起了白茫茫的雾霭。

斧钺这些天和微菏一同去了南方的某个小城。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朱桐却一点都不知道。花夏来告诉朱桐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在花池里,兴致勃勃地观摩苍蝇的习性和飞行轨迹。

朱桐看得入神,伶俐的花夏突然从身后就抱住了他,顿时他就感觉一股微香的气息,从脖颈后面不可阻挡地涌了过来。

花夏柔弱的脸儿贴着朱桐的后背,轻轻说道:“桐儿呢,先生今早外出,他去了南边的一座城。”

花夏告诉朱桐斧钺的行程的时候,只用几个简单的名词来概括他的目的和终点,却从来没有确切的地点以及外出的缘由。对于杀手来说,特别是对凤阙书院的人来说,这里的每一个人外出,谁都无权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斧钺。

这是杀手应该遵守的准则,也是斧钺先生订立的不成文的规矩。

朱桐点点头,心里有些空荡,问道:“那么,微菏也去了么?”

“嗯,微菏不放心先生的身体,便跟着去了。”

“是去做什么?”朱桐问道。

花夏摇摇头,回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样的问题以后你也不要再问了,若让先生知道了,我们会受惩罚的。”

朱桐从花夏的口气中便有所了解,对于一个以杀人为职业的杀手来说,他跑那么远除了去杀人还能去做什么呢。

将每个人的思路一点点拉长,让朱桐不经意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那就是那件使整个书院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涂尚明被杀”事件。那段时间里,斧钺先生正好不在书院,而就在他离开凤阙的第三个早上,打饭回来的孟泉告诉大家,山东大名鼎鼎的白乐山庄庄主涂尚明昨晚被杀手暗杀,杀手手段残忍,将涂老双眼挖出,并废掉了他的双手。

朱桐早就该怀疑这件事与斧钺有关,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那个又瘦又矮的老伯伯,竟然会是那么心狠手辣的杀手。

斧钺出游也曾路过山东,他的身份虽一直秘而不宣,可朱桐现在却可以很有把握地断言,这件暗杀事件,绝对是斧钺先生的杰作。

只是朱桐一时执拗不过来,斧钺究竟是通过怎样完美的伪装,才可以在他面前将那种冷漠、深邃的眼神打扮得那么慈祥和顺和。不仅仅是斧钺的,连同微菏、李安宁,还有那些爱开玩笑的师兄。

朱桐想着那些过去的事,便问花夏:“夏,不久前白乐山庄的涂尚明被杀了,你知道么?”

花夏道:“知道,如何?”

“那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是谁?是谁做的?”

“你问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花夏说的干脆,一点不像骗朱桐。

朱桐有点不信,想说什么,却又嗫嚅了几下嘴唇,不知道从何说起。

花夏看出朱桐的怀疑,说道:“这件事我是当真不知道,就算我可以猜的出来是谁做的,不过没有确凿证据的猜想,就只能证明我不知道!”

从花夏的语气里,朱桐也能够听得出她话语之中暗藏的那个人指的是谁。于是便不再多问,转移了话题,问花夏:“那你能告诉我,我的水月剑如今是什么水平么?”

花夏有点谦虚,说道:“水月剑?这个我不敢评价,这个我怎么敢评价!”

朱桐如今眼明心静。当然看得出来水月剑在花夏眼里的分量。就如同虔诚的信徒一般,充满神圣和不可亵渎的敬畏感。每次朱桐对花夏提及有关水月剑话题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很恭敬的样子,更不用说让她去妄加评论水月剑怎么样怎么样了。

朱桐一直想知道自己手里的水月剑如今到底是什么气候了。看着那些慢慢在视线里爬动的飞蝇,他感到自己能力似乎已经到达了瓶颈。

转眼又是一个秋,在这些大段大段的时间里,他闲来无事,便有意无意想起很多以前的故事来,也想起自己当初的梦想来。

他想起了很多以前计划过的事来。那时候他一直梦想着拥有水月剑,然后练就一身武艺,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要去教训大祥乐镇那个欺负他的邻家老头李十三和他的大嘴婆娘,还有他该死的小儿子;他还要去修理江湖上那些危害一方的“板砖一族”,还要光复他心中的正义和光明,去保护他要保护的人

时间久了,那些堆积心底的怨念就该慢慢生长了。特别是在这空无一人的夜。

特别是在这空无一人的夜。夜色被洗净了。月光柔和如白纱般垂落下来,悬置在辽阔的天空。

一切是如此安静,似乎一切都将沉浸在这朦胧的月光里沉沉睡去了。却不料,一个中年男人近乎吼叫的声音传出来。像是安静的夜,突然被撕破了。有人虚弱地闷哼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沉重的撞击声。有哭声,求救声,男人的打骂声,狗吠声,统统混做一团。噪声跟着那一声粗暴的关门戛然而止。片刻,世界又沉寂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隔了许久,街道角落里有东西抖动了一下。朱二嫂门前的狗警觉地站起来伸长了脖子,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边,见好久没动静,便失望地怪叫了一声,转过身就卧回到了门内。

打更的伙计过来了。一边有气无力敲着铜锣,一边哆嗦着裹紧上衣。大户人家门前的大灯笼很是光艳,能耀出好远去。更夫偎在一根柱子边,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望了望街角,眼光又转回来,慢吞吞地消失在夜幕里了。

朱桐躺在门口的地面上,十月的秋风已然很凉。他抬起头看着漫天的星星,觉得那些景色真美。可是他现在有些冷,他慢慢向身后的院子移动,一点一点直到又一声关门声传来,世界便再一次陷入巨大的安静之中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他趴在地上,魂不守舍。他开始思考,突然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了那只被三爷砍死的猪,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想起了老李头家的二小子他恍惚听到了她们杂沓的脚步声,看到了她们的黑色的狰狞面孔。他感觉他们拿着鞭子围着他,迟迟不肯散去。他的眼睛睁不开,胳膊也没有直觉,牙关有些麻。

阳光格外刺眼,他不敢睁开眼。在看到阳光之后,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他看到自己踏着冰冷的霜花,在镇子中走来又走去,来来回回的人像粉条一样在他身边滑来滑去。他用力推开他们,接着一直下落,落在一间黑釉亮堂堂的房子里。没有风,黑暗宽阔,看不见什么。他极恐惧,却不敢哭。

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十月的黄昏的光透过窗纸射进来,照耀着墙角岁月剥落的一堆细沙。他擦了擦迷茫的眼睛,步子向那明媚的光线挪过去。那微弱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他趴在窗边,有个娘亲牵着孩子的手刚好从他的视线走过。他看到这个场景,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他小声但很努力地哭着,咬着小手指。突然,身后的小门砰的一声,三爷的巴掌毫不留情,直接就把他正在眼角徘徊的眼泪拍得夺眶而出。边打边吼道:“嚎,嚎,你个小崽子,这么久了还穷嚎!”听了三爷的话,他更加感到彻骨的寒冷。他瘦瘦的身体像吐丝的蚕一样,越缩越小,眼中布满了恐惧。

夕阳照着三爷高大的身躯。他看到三爷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拎着他的脚脖子,轻轻提起来,又用力一摔。

他感到自己在空中飞行。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三爷不算高大的身体更加高大了,他长长的影子铺满了整个院子。

他惊恐的瞳孔里呈现着三爷的身影,三爷的身影像用纸壳剪成的纸人,在血红的夕阳中抖动着。三爷便骂开了。“这小崽子,打死也不解恨!”说着急一阵慢一阵,使劲就对着他的背抽了起来。打久了的鞭子与他的粘糊糊的脊背接触着,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

他愤怒得不可忍受,心脏像铁砣子一样僵硬。他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这欲望随着鞭子的抽打,变得愈加强烈,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三爷啊,臭****!”

三爷怔住了,鞭子无声地落在地上。他看到三爷胳膊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他咬牙切齿地对着三爷又喊叫,“你娘!就是臭****!”

三爷喉咙里恐怖地呜噜了一声,慢慢又捡起了那根鞭子,放进洗猪肉的大缸泡了泡,沉沉地提出来,胳膊撑开去,绳子淅淅沥沥地滴着近乎血红的浊水。“把裤子剥下来!”三爷说。

朱桐浑身颤抖着,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墙角。三爷迈了一大步,从一大道苍黄的昏光中游了过来。

三爷弯下腰。他觉得大腿间一阵冰冷,裤子像短线的纸鸢一样落下去。三爷又抓起他的脚脖子,把裤子从另一只脚脖上抽走,回身扔出老远。

他感到自己的一层皮被剥走了,望着三爷一步一步地靠近的影子,他又一次竭力高喊:“朱三啊!臭****!”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抽打声。鞭子沾了水之后格外响,震得就连树上的枯叶都掉落下来。他哭不出来,力气也用完了。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一样蜷缩在墙角,不再说脏话。他望着远处的风景,金黄金黄的,可是他脑子里一片白。

小腿一阵痉挛,他醒过来,是个梦。

他睁着眼,回忆着梦里的一切,也回忆着以前的一切。

此时的朱桐,有种想回到丽水县的冲动。他的确是想证明自己,想让那里所有以前轻视过骂过打过诅咒过他的人看到现在的他。看到现在的他是什么样,他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被世界遗忘和抛弃的孩子。他找到了自己的光荣,他并不是小崽子。他进了凤阙书院,而且还获得了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水月剑。也许在那个小镇里,并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拥有这把剑意味着什么,但是就算是这样,他同样还是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骄傲。

朱桐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三爷的小干儿子了,他已经不再是了。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羽化成蝶,悟出了水月剑道。

朱桐需要回去一趟看看,这种想法急切催促着他,就像一个久出未归的游子一样,是那么渴望有一天回到自己的家乡。算不上什么衣锦还乡,因为当初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根本也就没抱着什么光宗耀祖的梦想。

他只是以一种求生的本能出逃,如今却是带着一种复仇的心态归来。士别三日,他已不是当初的朱桐,何况一别两年有余。

告别了花夏和众师兄,他一个人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袱,接过花夏递来的一包沉沉的碎银。

大家对于朱桐回去并没有什么惊讶或者需要嘱咐的,他离开凤阙书院向后望的时候,身后站着的仅仅只有花夏一个人。

花夏空空的眼眶望着朱桐离去的方向,不知是否能看到他离开的背影。

真的没有人来送朱桐,好像在这里根本不存在这种朋友远走欢送的仪式。何况他也不一定是他们的朋友,更何况他这也不算什么远走。

出了莲香县城,朱桐直奔乡下。田里农人的玉米又快要成熟了,散发着比从前更浓郁的植物清香。

朱桐路过一个矮矮的草垛,草垛上方飘着很多金黄色的小蜻蜓,它们忽而飞行平稳,忽而因看到了空中准备逃逸的小虫而急速地调转方向拐个弯。

花夏给朱桐的盘缠足够多。到了莲香县和丽水县中间的那座小城,他找了一家不错的酒家,并在那里度过了一个相当安静的夜晚。那一夜没有月红楼衣着艳丽的歌女们娇滴滴拉客的妩媚声,没有书院外很晚还未停息的马车行走的声音,没有王大官人家的看门狗每天夜里撕心裂肺的长嚎。一切又一次安静下来。

躺在酒店舒适的客房里,点上熏笼的檀木香,脱掉乌皮靴,一切都恍若定格下来了。空气里充满浓郁的檀香,耳际不时会传来遥远熟悉的犬吠,街道里更夫的打更声随声附和着,那沉闷的声音就像马车行过时,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坚硬的撞击声。窗外的天空看不见月光,星星洒满了整个夜空。远处的阁楼上,有些幽幽的光传来,灯影下映着一对耳鬓厮磨的恋人。

天角飘来一盏红红的宫灯,像一滴鲜血一样,一直悬浮在整个城的头顶。整个县城都沉寂下来,少了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喧闹和噪杂,多了一份乡村般安逸的沉静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