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是马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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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塔利班到来之前(8)

接近垃圾山时, 我忍不住皱起鼻子, 一边挥赶苍蝇, 一边小心注意不要让我的漂亮鞋子踩到什么脏东西。当我把垃圾丢到腐烂的食物堆上时, 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吓得跳了开去。那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的头发上满是污泥, 皮肤上也全是烂疮。她当时的模样, 就是我想象中的夏夏卡的样子———那个姑姑们用来吓我们快点去洗澡的故事里的脏女人。女孩拿了一个大袋子,把垃圾分堆, 一堆是瓶子, 一堆是瓶盖, 一堆是玻璃, 还有一堆是纸张。附近还有几个男孩用线绑着磁铁, 把金属垃圾分类出来。我想跟他们说话, 但我实在太害怕了。

那天下午, 父亲从学校回家后, 我告诉他这些拾垃圾小孩的事,并且恳求他跟我去瞧瞧。父亲企图和他们说话, 但他们却吓得一哄而散。父亲跟我解释, 这些孩子会把分类出来的垃圾拿去资源回收站, 可以换几个卢比。回收站再把这些东西拿去卖钱。回家的路上,我注意到父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爸爸, 你必须让他们免费来学校上课。” 我请求他。父亲笑了。母亲和我已经拜托他让好几个女孩免费上学了。

虽然我的母亲没有受过教育, 但她是家里的实干家; 父亲发号施令, 母亲则是执行者。她总是在外面帮助其他人。父亲有时回家吃午餐的时候发现母亲出门了, 没有帮他准备午餐, 就会很生气。如果父亲发现母亲在医院里探视生病的人, 或是去帮助其他家庭,这时他就不会再生气了。但有时候, 母亲是去妇女巴扎逛街买衣服,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论我们住在哪里, 家里都挤满了人。我和堂姐安妮纱, 还有一个女孩谢娜姿住一个房间。安妮纱来跟我们同住, 这样她才能上学。谢娜姿的母亲索塔娜曾在我们家做事。谢娜姿的父亲过世后,家里变得非常穷困, 她和她的姐妹也曾被派去垃圾山捡垃圾。她们的一个兄弟有精神疾病, 常常做奇怪的事情, 比如放火烧她们的衣服, 或是把我们送的电风扇拿去卖掉。索塔娜的脾气很坏, 母亲不喜欢让她在家里帮忙, 但是父亲安排了一笔小小的津贴给她, 并让谢娜姿和她的其他兄弟来学校上课。谢娜姿以前从没上过学, 所以虽然她比我大两岁, 还是被安排在比我小两届的班上。她来跟我们同住, 这样, 我就可以给她辅导功课了。

努丽亚也和我们住在一起。她的母亲卡努帮我们洗衣服和打扫。还有阿丽施巴, 她是卡丽达的女儿, 卡丽达帮我母亲煮饭。卡丽达曾被卖给一个喜欢揍她的老男人当太太, 最后她终于带着三个女儿逃了出来。她的家人不愿意收留她, 因为人们认为离开丈夫的女人会让自己的家族蒙羞。有一阵子, 她的女儿也得在垃圾山捡垃圾度日。她的经历对我来说, 就像是小说的故事情节一样。

那时候, 学校已经扩校了, 有三栋建筑———兰蒂卡斯的那栋建筑现在是小学部, 一栋女子高中在亚亚街上, 还有一栋给男生念的学校, 有着长满玫瑰的花园, 就在庙宇废墟的附近。我们总共大概有八百名学生。虽然学校没有真的赚钱, 父亲还是让一百多名学生免费就读。其中一个免费就读的男孩的父亲夏拉法特·阿里, 曾在我父亲是个穷困的大学生时帮助过他。他们是村里认识的朋友。夏拉法特·阿里在电力公司工作, 只要他有多余的钱, 就会给我父亲几百卢比。父亲很高兴能够回报他当初的善心。还有一个和我同班的女孩卡萨, 她的父亲在做布料和披肩刺绣生意, 这是我们地区很有名的一项工艺品。我们要去山上郊游时, 我知道她没有钱参加,就会用我的零用钱帮她缴费。

让穷人家的孩子来念书, 不只是会让我父亲收不到学费而已。有些有钱人家的父母发现自己的小孩与家里的清洁工或补衣工的小孩同班, 就不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来上学了。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和穷人家的小孩混在一起是很丢脸的事。我的母亲说, 家里贫穷的孩子如果没吃饱, 就很难好好学习, 所以有些女孩会来我们家吃早餐。父亲笑称我们家已经变成寄宿家庭了。

家里一直都有这么多人, 变得很难专心读书。我本来很高兴有自己的房间, 父亲甚至买了张梳妆桌给我念书用。但现在我得和另外两个女孩共享一个房间。“我需要自己的空间!” 我会这样大喊。

但我马上就会觉得很愧疚, 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很幸运了。我回想起那些在垃圾山捡垃圾的孩子, 垃圾山那个女孩肮脏的脸孔一直出现在我脑海里, 于是我便不断催促父亲去让他们来学校免费上课。

父亲试着解释给我听, 说那些孩子得负责养家糊口。如果他们来上学, 那么他们全家人就都得饿肚子了。不过, 他仍去找了一个有钱的慈善家———阿赞地·汗帮忙出钱印了许多传单。单子上写着:孩子们难道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吗? 父亲印了几千张传单, 放在各种集会场所, 也在市区里发放。

这时候, 父亲在斯瓦特已经很出名。虽然他不是部落首领, 也不是富有之人, 但大家还是会听他说话。他们知道他会在研讨会上讲些有趣的议题, 并且敢于批判当权者, 甚至批判军政府。军方中也开始有人知道他了, 父亲的朋友跟他说, 当地指挥官曾公开称他“具有杀伤力”。父亲不明白指挥官确切的意思, 但在军方势力强大的我国, 就不是个好兆头。

父亲最讨厌的一件事, 是“幽灵学校” 的存在。一些有权有势的人拿到政府的办学基金, 在偏远地方办学, 但却从未招收任何学生。他们会把学校建筑拿来当自己的会堂, 甚至拿来养牲畜。还有人这辈子从没教过一天书, 却领取教师退休金。

除了贪污问题和政府的腐败以外, 父亲当时最担忧的就是环境问题。明戈拉发展速度惊人, 人口已达17. 5 万, 我们原本清新的空气, 现在被汽车废气和煮饭的油烟弄得乌烟瘴气。山上美丽的树木都被砍下来当柴火。父亲说城里只有一半的人有办法取得干净的饮用水, 大多数人, 包括我们在内, 都没有卫浴设备。所以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成立了一个组织, 叫作“地球和平委员会”, 虽然名称很大, 但关注的其实是当地的问题。组织的名字很讽刺, 父亲经常取笑这个名称, 但组织的目的是很严肃的: 保护斯瓦特的环境, 并在当地倡导和平与教育。父亲还很爱写诗。他有时写的是爱情诗, 但更多是写争议性很大的主题, 例如可怕的屠杀行为, 以及女性权利等。有一次, 他去阿富汗参加在喀布尔洲际酒店举行的诗歌节, 朗诵了一首关于和平的诗。活动闭幕式时, 他的诗被称为最具启发性的作品, 有些现场观众还请他再念一次, 当念到其中几句他们喜欢的句子时, 现场的人都会高喊: “哇哇!” 意思就是“太棒了!” 连我祖父都感到很骄傲。“儿子, 愿你成为知识领域的明日之星。” 他曾这么说过。

我们为父亲感到很骄傲。但他的高知名度也意味着我们变得不太能经常见到他, 都是母亲帮我们买衣服, 或是我们生病时带我们去医院, 虽然在我们的文化里, 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村子, 妇女是不被允许独自进行这类事务的。所以, 我父亲的诸多侄子之中就得有人来陪同前往。当我父亲在家时, 他和朋友们会在黄昏时坐在屋顶上, 没完没了地讨论政治。他们聊的话题其实只有一个———9·11事件。这件事也许改变了全世界, 但我们住的地方首当其冲。基地组织的领导人奥萨马·本·拉登在攻击纽约世贸大楼的时候住在坎大哈, 美国派了数千名士兵到阿富汗抓他, 并推翻了保护本·拉登的塔利班政权。

当时, 巴基斯坦仍受军政府控制, 但美国需要我们的帮助, 就像20 世纪80 年代阿富汗与苏联人对抗时一样。而正如苏联入侵阿富汗进而改变了齐亚·哈克将军的身份一般, 9·11 事件让穆沙拉夫将军摇身一变, 不再是世界的弃儿。突然间, 他就被美国总统的小布什先生邀请到白宫会晤, 到英国唐宁街十号与英国总理托尼·布莱尔先生面谈。这之中其实还有个很大的问题。我们的三军情报局实质上扶植了塔利班。许多ISI 的高层也与塔利班的高层有往来, 相识多年, 并拥有同样的信仰。ISI 上校伊玛目就吹嘘说自己曾训练过九万名塔利班战士, 后来在塔利班政权时期, 他甚至成为巴基斯坦在赫拉特的总领事。

我们不是塔利班的支持者, 因为我们听说他们会捣毁女校, 炸毁巨型佛像。斯瓦特有很多我们引以为傲的佛像。但许多普什图人对于美军轰炸阿富汗以及巴基斯坦帮助美国这件事很不高兴。虽然巴基斯坦也只是让他们经过我们的领空, 并且停止向塔利班政权提供武器而已。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穆沙拉夫将军其实也允许美军使用我们的机场。

国内一些宗教人士认为本·拉登是英雄。集市里可以买到他骑着白马的海报, 还可以买到盒子上印着他的肖像的糖果。这些宗教人士说9·11 事件是对美国人的报复, 以惩罚他们对世界上其他国家做的坏事。但他们却忽略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世贸大楼里的受害者是无辜的, 他们与美国政府的政策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且《古兰经》里也明确写着杀戮是错误的行为。我们的人民认为一切事件背后都有阴谋, 很多人坚持这场攻击是犹太人发动的, 为的是要让美国攻击伊斯兰世界。有些报纸写道, 事件发生当天, 世贸大楼里的犹太人都没有去上班。父亲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穆沙拉夫将军向人民说他别无选择, 只能与美国人合作。他说美国人告诉他: “你如果不是和我们同一阵线, 就是跟恐怖分子一起。” 并且还恐吓说, 如果我们不合作, 他们就要“把我们炸回石器时代”。但我们也没有完全与美国合作, ISI 继续为塔利班战士提供武力补给, 并在奎达为塔利班领导人提供庇护。他们甚至说服美国,让他们从阿富汗北部用飞机送数百名巴基斯坦武装分子出境。ISI 首长要求美军暂停对阿富汗动武, 等他到坎大哈去要求塔利班领导人穆罕默德·奥马尔(穆罕默德·奥马尔: 塔利班的精神领袖, 2001 年起被美国通缉)交出本·拉登; 但其实他却在向塔利班政权提供协助。

苏菲·穆罕默德毛拉曾在阿富汗与苏军打过仗, 他对美国发出了宣战的教令。他在马拉坎县, 也就是我们祖先对抗英军的地方,召开了一场很盛大的集会, 巴基斯坦政府并没有阻止他。我们的省政府发布了一个公告, 声称任何想要反抗北约组织、想到阿富汗打仗的人都可以自由前往。大约有1. 2 万名斯瓦特青年去帮助塔利班政权。许多人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虽然那些人应该都已经死了,但却找不到死亡证据, 他们的妻子也因此无法获得寡妇身份。这让她们的生活更艰难了。父亲的朋友瓦西德·祖曼的哥哥和姐夫也加入了这批前往阿富汗打仗的人群, 他们的妻儿至今还在等他们回来。

我还记得当我们去探望时, 感觉到的那种殷切期盼。但即便如此,这一切对于我们这个花园般的河谷地区来说, 好像仍是很遥远的事。阿富汗距离我们不到160 公里远, 但要去阿富汗, 必须先穿越巴焦尔, 这是处于巴基斯坦与阿富汗边界的部落区域。

本·拉登让他的手下先逃到阿富汗东部托拉博拉地区的白山,躲在当年他和苏军打仗时在那里挖出的隧道里。然后, 他们利用隧道, 穿越山岭来到库拉姆地区, 再继续前往其他塔利班所在地。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本·拉登逃到斯瓦特, 他还利用了普什图习俗的好客守则, 在偏远的村子里住了一年。

大家都知道穆沙拉夫在两面讨好, 拿美国的钱, 协助圣战士——— “战略资产” ———这是ISI 对塔利班的称呼。美国宣称他们给了巴基斯坦数十亿美元, 让政府倡导反基地组织, 但我们的人民一毛钱也没看到。穆沙拉夫在伊斯兰堡的拉瓦尔湖旁盖了一栋别墅,并在伦敦买了一层公寓。每隔一阵子, 就会有个美国的重要官方人物抱怨我们不够努力, 然后突然间就会有位什么大人物被逮捕。哈立德·谢赫·穆罕默德, 9·11 事件的主谋, 就是在距离陆军参谋长于拉瓦尔品第的官邸不到2 公里远的地方被逮捕。但是小布什总统还是一直称赞穆沙拉夫, 邀请他到华盛顿, 还称穆沙拉夫为他的好兄弟。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全都对此很反感。他们说美国人一向都比较喜欢与巴基斯坦的军人政府打交道。

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政治感兴趣, 我会坐在父亲的腿上, 听他和朋友们讨论每件事, 但我更在意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准确地说, 就是在我们街边发生的事情。我告诉学校里的朋友关于垃圾山的孩子的事, 我说我们应该伸出援手。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做, 他们说那些孩子很肮脏, 搞不好还会有传染病, 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希望他们与那样的孩子一起上学。他们还说这种问题轮不到我们来解决。我不同意。“我们可以袖手旁观, 等着政府处理, 但他们不会出手的。如果我可以帮助一两个孩子, 另一个家庭能再帮助其他的一两个孩子, 那么我们就能一起帮助全部的孩子了。”

我知道向穆沙拉夫请愿是没有用的。根据我的经验, 如果父亲都帮不了我, 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我写了一封信给真主。“亲爱的真主”, 我写道, “我知道你可以看见所有的事, 但也许有时候, 有些事情被错过了, 特别是现在阿富汗还有轰炸行动的情况下。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家这条路上的孩子们住在垃圾堆里。真主啊, 请给我力量和勇气, 让我变得完美, 因为我想让这个世界变得完美。马拉拉敬上。”

问题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这封信交给主。不知为何, 我觉得应该把信深深埋进土里。所以一开始, 我将信埋进了院子里。可我想,这样信就会烂掉了。于是, 我再将信挖出来, 放进塑料袋里。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作用。我们喜欢把神圣的文字放进流水中, 所以我将信卷了起来, 绑在一块小木头上, 在上面放了一朵蒲公英, 再把它放进水里, 让它流向斯瓦特河。这样真主一定就能在那里找到这封信了。

7 想让学校关门大吉的穆夫提

我出生的地方, 也就是在学校前面的胡沙尔街上, 有一栋屋子里住着一位又高又帅的毛拉一家人。他的名字是贾兰穆拉罕, 他自称自己是一位穆夫提(原文为“mufti”, 伊斯兰教教职称谓。阿拉伯语音译为“穆夫提” 意为“教法说明人”)。不过我父亲对于每个头上有缠头布的人都自称毛拉或穆夫提的状况颇为反感。

学校营运的状况很好, 父亲正打算在男校大楼前盖一个很气派的接待室, 还有拱形的大门。母亲也是第一次能买得起好衣服, 并且如同她小时候在村里梦想的一样, 可以出去买食物, 不用亲自下厨。

但一直以来, 贾兰穆拉罕都在观察着我们。他看到每天都有许多女孩进出学校, 而且这些学生中有些女孩已经是青春少女了, 勃然大怒。“那个穆夫提不安好心眼。” 父亲曾说。而这真的也让他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