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是马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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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塔利班到来之前(1)

1女儿诞生

我出生时, 村里的人都同情我的母亲, 没有人恭喜我的父亲。我在清晨时分最后一颗星星黯淡时出生, 我们普什图人认为这是吉兆。父亲没有钱送母亲去医院生产或者请接生婆, 所以只好请邻居来帮忙接生。我父母的第一胎是死胎, 而我一出生就哭天喊地。在我们的国家里, 若家里生了儿子, 大家都要鸣枪庆祝; 但若是个女儿, 则要被藏在布帘后。女人一生的命运在出生时就已经确定了,就是煮饭和生孩子而已。

对大多数普什图人来说, 女儿出生的那天, 仅可以用一个“惨”字来形容。父亲的表弟贾汗·舍尔·优素福扎伊是少数来恭贺我诞生的人之一, 他甚至还包了一大包礼金。他带来了我们达洛凯·优素福扎伊家族的族谱, 一路可追溯到我的曾曾祖父一代, 而上面只列了男性子嗣的名字。我的父亲齐亚乌丁跟大多数普什图人不同,他接过族谱, 在他的名字下面画了一条弯曲的线, 在线的下方写上了“马拉拉” 几个字。他的表弟惊讶地笑了, 而父亲却毫不在乎。他说, 我出生后, 他看着我的眼睛, 感觉自己坠入了爱河。他跟其他人说: “我知道这个孩子与众不同。” 他甚至要求他的朋友朝我的摇篮里撒水果干、糖果和硬币, 而这一般只是对男孩子的礼遇。

我的名字源自阿富汗最伟大的女中豪杰, 来自迈万德地区的马拉莱。普什图人是居住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地区的数个部落里,很自负的一个民族。我们遵从流传了数个世纪的普什图法为生活守则, 这守则要求我们必须热情好客。而对我们来说, 最重要的就是“nang”, 也就是“荣誉”。对普什图人来说, 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丢了脸面, 做了羞耻的事。我们有句俗语, “丢了荣誉, 等于没了一切。”普什图族内部争夺和纷争严重, 严重到在我们的语言里, “亲戚” 这个字跟“敌人” 有着同样的意思。但对于外来入侵的敌人, 我们总是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每个普什图的孩子都是听马拉莱如何在1880 年那场浩大的阿富汗战役中, 激励阿富汗军队击败英军的故事长大的。

马拉莱出生在迈万德, 是一位牧羊人的女儿。迈万德位于坎大哈省西边一个尘土飞扬的平原, 当时被英国侵占。当她还是一个青春少女时, 她的父亲和她未来的婚配对象加入数千名企图击退英军的阿富汗人的队伍。而马拉莱则和村里其他女人一起, 来到战场,照顾伤兵、运送饮水。她看见自己的族人节节败退, 非常着急。于是, 当旗手倒下时, 她高举起自己的白色面纱, 走上战场, 来到士兵们面前。

“年轻的爱人啊!” 她高喊道, “如果你没有在迈万德之役倒下,那么以主之名, 是因为有人把你看作是羞耻的象征而让你苟活。”马拉莱在双方交战之中丧命, 但她的话语和勇气激励阿富汗士兵们扭转了战局, 他们捣毁了整个兵旅。这是英国战史上最惨烈的一次败迹。阿富汗人感到万分骄傲, 阿富汗国王甚至还在喀布尔中心竖起一座迈万德之役战胜纪念碑。上高中后, 我读过《福尔摩斯》, 当看到华生就是在这场战役中受伤, 我不禁会心一笑。正因如此, 华生医生才成为这位伟大侦探的伙伴。马拉莱是我们普什图人的圣女贞德。阿富汗许多女子学校都是以她的名字命名。但我的祖父身为宗教学者, 同时也是村里的神职人员, 对于父亲以此为我命名感到很不悦。“这是个悲伤的名字。” 他说, “这名字代表的是伤痛欲绝。”

当我还在襁褓中时, 父亲经常会唱一首由知名诗人拉赫迈德·沙·赛义德写的歌曲给我听。最后一段是这样唱的:

噢, 迈万德的马拉莱啊,

请你再次引领普什图人高唱荣誉之歌吧,

你如诗般的话语扭转了世界,

我祈求你再次出现。

父亲讲马拉莱的故事给每位来我们家的客人听。我好喜欢听那个故事和父亲唱给我听的那些歌曲, 以及我的名字被人们呼唤后,在风中留下的余音。

我们住在全世界最美的地方。我的河谷———斯瓦特是一个像天堂一样美的高山国度, 有着飞流直下的瀑布和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湖泊。“欢迎来到天堂” , 河谷入口处的告示牌发出这样的邀请。很久以前, 斯瓦特河谷被称为“Uddyana”, 意思就是“花园”。我们有满山遍野的野花、满园子可口的水果、翡翠矿脉和满是鳟鱼的河流。人们常说斯瓦特河谷是东方的瑞士, 我们甚至拥有巴基斯坦第一座滑雪度假山庄。巴基斯坦的富人常常来这里度假, 享受干净的空气和美景, 在苏菲节庆典上尽情歌唱和舞蹈。也有很多外国人来到这里, 而不论他们来自何处, 我们都统称他们为“英国人”。甚至连英国女王都到访过, 她在用与泰姬陵一样的白色大理石所建造的白城城堡里过夜。那座城堡是我们的瓦利①, 斯瓦特的第一任统治者所建造的。

我们的历史也很特别。如今斯瓦特隶属于开伯尔-普什图省, 也就是许多巴基斯坦人说的KPK 的一部分, 但斯瓦特与巴基斯坦其他地区曾经是分隔开来的。我们跟附近的奇特拉尔和迪尔一起, 曾是土邦三省中的一省。在殖民时期, 我们的国王效忠英王, 但仍保有自己的土地。1947 年, 英王允许印度独立并将其分割时, 我们被划分到新创立的巴基斯坦之中, 但仍保有自治权。我们使用巴基斯坦的卢比为货币, 但巴基斯坦政府只负责我们的外交事务, 我们通过瓦利准则来维持正义, 让素来交战的部落维持和平, 征收一成的所得税, 并用这些税收修路、盖医院和建学校。

我们距离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的直线距离只有160 多公里远,但感觉上却像是两个不同的国家。这段旅程若走公路, 经过马拉根德山隘, 至少需要五个小时。马拉根德山隘由群山围成。很早以前,一位叫作毛拉·塞夫拉的传教士(英国人称他是“疯狂的骗子” )曾带领我们的祖先, 在这险峻的山陵上和英军对战。温斯顿·丘吉尔当时也曾参战, 他还写了一本关于这场战役的书。虽然他对我们的人民评价并不高, 但直至今日, 我们仍将其中一座山峰命名为丘吉尔峰。山隘尽处是一座绿色穹顶的圣龛, 人们会在这里丢铜板,感谢经过一路艰辛旅程, 最终平安抵达。

在动乱开始之前, 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任何人去过伊斯兰堡。大多数人像我的母亲一样, 从未离开过斯瓦特河谷。我们居住的明戈拉是河谷里最大的, 其实也是唯一的城镇。这里本来很小, 但很多人从近郊村落搬来, 让此地变得又肮脏又拥挤。这里有饭店, 有大学, 有一座高尔夫球场, 和一个很有名的市场,可以买到传统绣花布、宝石和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马尔格扎溪穿城而过, 水面上漂浮着塑料袋和垃圾, 显得又黄又浊。而山区的溪流和城外的斯瓦特河则不同, 河水清澈见底, 人们可以在那里钓鳟鱼, 或者在节日期间去踏青。我们的家安在古咖达, 古咖达的意思是“花境”, 但这里以前曾被称作“布卡拉”, 意思是“佛像园”。我们家附近的一块空地上, 四处散落着神秘的废弃物: 端坐的狮子像、残破的圆柱、断头的雕像, 最奇怪的是还有数百座石伞。

穆斯林在公元11 世纪时来到我们的河谷, 当时加兹尼的帝王苏丹·穆罕默德从阿富汗入侵, 成为我们的统治者。但在古代, 斯瓦特原是佛教国家。佛教徒于公元2 世纪时来到这里, 他们的君主统治此地超过五百年之久。中国探险家曾描写过这里的景象: 一千四百多个佛教寺庙坐落在斯瓦特河沿岸, 寺庙里神奇的钟声回荡在整个河谷中。这些寺庙早就消失了, 但在斯瓦特的每一处, 在那些樱草花丛之中, 你还是能找到寺庙的遗迹。我们以前常常在微笑打坐的胖石雕佛像的莲座旁野餐。关于佛陀曾在这里现身的故事不胜枚举, 因为这里是一个如此平静的地方。据说佛陀的骨灰有一部分就是被埋在河谷里一个巨大的佛塔里。

我们经常在神秘的布卡拉遗迹玩捉迷藏。有一次, 一群外国考古学家来到这里做研究, 告诉我们在很久以前, 这里曾是朝圣的地方, 有很多用黄金装饰着圆顶的美丽寺庙, 也是佛教君王下葬的地方。我的父亲写过一首名为《布卡拉遗迹》的诗, 诗里完美再现了佛寺和清真寺比邻而建的情景:

当真相的声音由邦克楼(原文为“minaret”, 邦克楼, 指清真寺的尖塔。)传出,

佛陀微笑了,

分裂的历史之链重新连接在一起。

我们住在兴都库什山脉的山脚下, 男人们通常会去猎捕羱羊和金鸡。我们的屋子是坚固的水泥平房。孩子们沿着左侧的梯子爬上去, 可以在平坦的屋顶上面打板球。屋顶是我们的游乐场。黄昏时,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常常会在这里小聚喝茶。有时候, 我也会坐在屋顶, 看四周炊烟袅袅升起, 听夜里蟋蟀唧唧长鸣。

斯瓦特河谷种满了果树, 这些果树结出最甜美的无花果、红石榴和桃子。我们家院子里种着葡萄、番石榴和柿子, 前院一棵梅子树结出的果实是如此甜美, 我们不得不跟小鸟比赛抢果子吃。小鸟们都很爱那棵树, 连啄木鸟也不例外。

自我有记忆以来, 印象中母亲就常常跟小鸟说话。我们的屋子后面有一条长廊, 是女人们聚集的地方。我们深知饥饿的滋味, 所以母亲总会多煮一些食物, 分给其他贫苦的家庭。如果还有剩余,她就会拿去喂鸟儿。在普什图传统中我们喜欢唱一种双行诗, 叫作“拓帕”(原文为“tapae”, 一种普什图民间诗歌的形式, 只有两行。第一行有9 个字,第二行则有13 个字。), 母亲经常一边撒米一边唱道: “可别杀害园子里的鸽子,杀了一只, 其他的就不会再来了。”

我喜欢坐在屋顶上, 望着群山, 任想象飞扬。远处最高的一座是金字塔形的埃勒姆山。对我们来说, 它是一座圣山, 因为它实在太高了, 所以终年都挂着一圈软绵绵的云朵项链。即便是夏天, 山顶也覆盖着一层薄雪。我们在学校里学到, 公元前327 年, 在佛教徒都还没有来到此地之前, 亚历山大大帝曾带领数千头大象以及士兵们, 在从阿富汗前往印度的路上, 横扫我们的河谷。斯瓦特人逃到高山上, 相信他们一定会受到神明的保护, 因为这些山是如此的高耸。但是亚历山大大帝是个意志坚定又有耐性的君王。他造了一道木制的斜坡, 使他的石弩和弓箭可以射到山顶上。然后他爬到山顶, 伸手去抓木星, 以示他尊贵强大的权力。

坐在屋顶上, 我看着山峰随四季变换模样。秋天时会吹来凉风。冬天则一片白雪茫茫, 像一把把匕首似的冰柱从屋檐上垂下。孩子们特别喜欢折冰柱。我们在雪地里跑来跑去, 堆雪人、捏雪熊, 并试着用手去接雪花。春天是斯瓦特最绿意盎然的时节。尤加利树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进屋里, 所到之处覆上一层薄纱, 风里还带着稻田浓重的气息。我出生在夏天,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一年之中我最喜欢夏天的原因, 虽然明戈拉的夏天又热又干, 溪水也因为人们丢的垃圾而散发出恶臭。

我出生时, 家里非常穷困。当时, 父亲和他的一位朋友刚刚共同投资创办了他们的第一所学校, 我们就住在学校对面一栋破旧的只有两个房间的棚屋里。我和父母亲睡在其中一间房, 另一间则是客房。我们没有浴室和厨房, 母亲就地生火煮饭, 用学校的洗手台洗衣服。我们家里常常满是村里来访的客人。“好客” 是普什图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两年后, 弟弟胡沙尔出生了。因为父亲仍然负担不起医院的费用, 他跟我一样是在家里出生的。他被命名为胡沙尔, 与父亲的学校同名, 源自于一位既是战士, 也是诗人的普什图英雄: 胡沙尔·汗·哈塔克。母亲一直想要有个儿子, 所以当弟弟出生时, 她掩藏不住满心的喜悦。在我看来, 弟弟非常瘦小, 像一根被风一吹就会折断的芦苇, 但他是妈妈眼里的珍宝。在我看来, 母亲为了弟弟, 摘星揽月, 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弟弟总在要茶喝, 他喜欢喝那种加了牛奶和糖还有豆蔻的传统茶。后来, 连我的母亲都喝腻了。她不得不泡了一种很苦的茶给他喝。从此, 他再也不闹着要茶喝了。我出生时父亲买不起摇篮, 用的是一个邻居送的、不知道已经转过第几道手的老旧木制摇篮。母亲想买一个新的摇篮给弟弟, 父亲拒绝了母亲的要求。“马拉拉能睡那个旧摇篮”, 他说, “那么胡沙尔也可以。” 大约五年后, 另一个男孩子阿塔尔出生了。他张着明亮的大眼睛, 好奇得像只小松鼠一样。阿塔尔出生后, 父亲说我们已经圆满了。三个孩子对斯瓦特人来说算是少的, 这里大多数人家都有七八个小孩。

我大多时候都和胡沙尔一起玩, 因为他只比我小两岁, 但我们也总是在吵架。一吵架, 他就会去跟母亲哭诉, 而我则是去找父亲。“怎么了, Jani?” 父亲会关切地询问我。“Jani” 的意思是“亲爱的”, 父亲一直这样唤我。我像他一样天生就有双重关节, 能把手指头完全往后扳折。而且我走路的时候, 脚踝会发出喀喀的声响, 会让周围的人感到不舒服。

我的母亲非常美丽, 父亲把她当瓷花瓶般地爱慕着。他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粗, 这和我们这里的许多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很不一样。母亲名叫托·贝凯, 意思是“乌黑的长发”, 但其实她的头发是栗棕色的。我的外公简瑟·汗在母亲出生前一直收听阿富汗电台, 有一次刚好听见这个名字, 便以此为女儿命名。母亲拥有百合花般洁白的肌肤、姣好的身材, 以及碧绿的双眼。我多么希望自己像母亲一样美丽, 可是, 我却遗传了父亲蜡黄的肤色、阔鼻和棕色的眼珠。在我们的文化里, 每个人都有小名。除了从我还是婴儿起, 母亲就用来唤我的“小猫” 以外, 有几个表亲叫我“Lachi”, 在普什图语里就是“豆蔻” 的意思。在我们的文化里, 黝黑肤色的人常常被叫作小白, 而矮个子的人常被称为“老高”, 这就是我们的幽默感。我父亲在家族里被称作“Khaista Dada”, 就是“帅哥” 的意思。大约四岁时, 我问父亲: “爸爸, 你是什么颜色?” 他回答道:“我不知道, 有点白也有点黑吧。”

“就像是把牛奶加进茶里头。” 我说。

他哈哈大笑。但当父亲还是个小孩子时, 也曾经很在意自己黝黑的肤色。他曾跑进原野里, 把水牛的奶水往脸上泼, 试图使自己的肤色变得浅一点。直到认识了母亲, 他才开始不再在意自己的肤色。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爱着他, 使他增加了自信心。

在我们的社会里, 婚姻往往是由家人安排的, 而我的父母却是因为相爱而互许终身。他们相遇相爱的故事, 听上几百遍我都不会厌烦。他们来自位于斯瓦特北部、一个叫作香拉的偏远河谷地区的两个相邻的村庄。当父亲去他叔叔的住处读书时, 遇到了我的母亲。几次短暂的谋面, 使他们彼此互生好感。但在我们的文化里, 表达这样的情感绝对是个禁忌。所以他只好写诗给她, 而她却看不懂。“我崇拜他的才智。” 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