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是马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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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死亡之谷(1)

9电台毛拉

当塔利班来到我们的河谷时, 我十岁, 正在和莫妮巴看《暮光之城》系列小说, 满心希望成为吸血一族。对我们来说, 入夜后来到的塔利班与吸血鬼没什么不同。他们成群结队而来, 配有短刀和突击步枪; 他们最早出现于斯瓦特北部, 在马塔的山陵地带。一开始, 他们不称自己为塔利班, 看起来也不像那些我们曾在照片上看过的阿富汗塔利班那样佩戴头巾, 将眼眶周围涂黑。

这些穿着奇特的男人留着长发、胡须凌乱不堪, 在沙尔瓦尔克米兹(原文为“shalwar kamiz”, 也可拼为shalwar kameez, 为南亚及中亚的传统服饰, 下身为极富弹性而宽松的长裤, 上身则为长衫。男女皆可穿)外又套了一件迷彩背心, 裤长则只到脚踝上方。他们穿慢跑鞋或廉价塑胶拖鞋, 有时会用布包住头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佩戴黑色的徽章, 上面写着“沙利亚特·耶·沙哈达———遵循伊斯兰教法或化身烈士”。有时, 他们头上也会戴着黑色的包巾, 因此人们称他们为托尔·帕特基或黑巾旅。他们看起来又黑又脏, 父亲的朋友形容他们是“被剥夺了洗澡和理发权利的人们”。

他们的领袖是法兹鲁拉, 28 岁, 以前负责操作渡斯瓦特河用的吊索滑椅。因为小时候罹患小儿麻痹症, 他的右脚行动不便。他曾在伊斯兰学校师从苏菲·穆罕默德, 也就是TNSM 的创办人, 还娶了他的女儿。2002 年, 苏菲·穆罕默德因一场针对激进派领袖所进行的围捕行动而入狱后, 法兹鲁拉取代了他的领导地位, 成为该组织的领袖。地震发生前不久, 法兹鲁拉在伊满德里, 一个位于斯瓦特河的对岸, 距离明戈拉仅数公里远的小村落现身, 并在那里搭建了地下电台。

因为大部分人家里都没有电视或是不识字, 居住在河谷地区的人们主要靠收音机来获得信息。很快, 每个人的话题似乎都绕着这个电台打转。它以“毛拉FM” 广为人知, 法兹鲁拉则成了“电台毛拉”。它的播送时间是每天晚上8 点到10 点, 隔天早上7 点到9 点重播。

电台建立之初, 法兹鲁拉相当聪明, 他介绍自己是伊斯兰教的改革者和《古兰经》的诠释者。我的母亲十分虔诚, 刚开始时她很欣赏法兹鲁拉。法兹鲁拉利用电台的影响力, 鼓励人民培养好习惯,同时摒除他认为的恶习。他认为男人应该蓄胡须, 同时戒烟, 以咀嚼烟草的方式替代; 他告诫人们应该停止吸食海洛因和希哈什(hars, 印度大麻)。他告诉人们在做祈祷前应该如何正确地净身———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开始清洗。他甚至教导人们如何清洗他们的私处。

有时候,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理性, 就像一名试图说服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的大人一样; 但有时,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吓人, 充满怒火。通常, 当他在表达对伊斯兰教的热情时, 会声泪俱下。经常是由他先讲, 接着再由他的副手沙赫·道兰接手。道兰以前骑着三轮车在市场卖零食。他们警告人们不要再听音乐、看电影和跳舞, 说就是这些罪行引发了地震。法兹鲁拉高声说, 如果人们再不悔改,真主的怒火将再临人间。在我们国家, 毛拉们经常在布道时扭曲解读《古兰经》和《圣训》, 因为只有极少数的人懂得经文上的阿拉伯文。法兹鲁拉利用了他们的无知。

“他说的是真的吗, 爸爸?” 我问父亲。我忘不了地震有多么骇人。

“不, 亲爱的,” 他回答, “他只是在愚弄大众。”

父亲说, 这个电台也是教职员休息室里讨论的话题。那个时候,我们的学校里聘任了约70 名老师, 大概40 名男老师、30 名女老师。

部分老师主张“反法兹鲁拉”, 但多数人都支持他。人们认为他将神圣的《古兰经》解释得很好, 也推崇他的领袖魅力。他们都喜欢他那些“找回伊斯兰律法” 的言论, 因为每个人都对巴基斯坦的法律制度感到灰心, 而这些法律却在我们被并入这个国家时取代了我们自己原先的律法。土地纠纷等案件在我们的地区很常见, 以往都能迅速解决, 现在却得在法院里搁上十年。每一个人都希望看到那些贪婪的政府官员被送进我们的河谷中进行“思想改造”。几乎可以这么说: 他们认为法兹鲁拉能够重塑大环境, 让我们的国家回到古时瓦利统治下的井然有序。

不到六个月, 人们就把电视、DVD 和CD 统统都丢弃了。法兹鲁拉的手下把这些东西都收集起来, 在大街上聚拢成一堆后点火焚烧, 浓浓的黑烟如云雾般升上天空。数百间贩售CD、DVD 的商店主动歇业, 塔利班则发给他们补偿金。弟弟们和我都很担心我们钟爱的电视会遭到不测, 父亲再三保证我们不会丢弃它。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把电视藏进橱柜中, 看电视时也不忘调低音量。大家都知道塔利班会把耳朵贴在人家的门上, 细听后破门而入, 夺走电视, 在街道上砸个粉碎。法兹鲁拉痛恨我们喜爱的宝莱坞电影, 谴责那些电影违反了伊斯兰教义。人们只被允许收听广播, 而除了塔利班歌曲外的所有音乐都被视为违禁。

有一天, 父亲去医院探视一位朋友, 发现许多病患都在听法兹鲁拉布道的录音带。“你一定要认识毛拉·法兹鲁拉,” 人们告诉他,“他是一名伟大的学者。”“事实上他高中辍学, 而且他的本名也不是法兹鲁拉。” 父亲反驳这些人, 但他们充耳不闻。随着人们开始拥护法兹鲁拉的言谈和他的宗教热情, 父亲变得郁郁寡欢。“这太荒谬了!” 父亲会这么说,“这名大家口中的学者实际上在散播无知。”

法兹鲁拉在偏远地区特别受欢迎。那里的人们都记得TNSM 在地震发生后所提供的协助, 而当时, 政府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在某些清真寺里, 人们装上了直接连接电台的扩音器, 因此法兹鲁拉的广播节目无论是在寺里, 还是在户外的人都能听得见。在他的节目中, 最热门的部分是他大声念出人们的姓名。他会说: “甲先生以前吸食希哈什, 但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触犯律法所以停止了。” 或是“我要恭喜乙先生留了大胡子”; 或“丙先生自愿关闭他的CD 店”。

他告诉这些人, 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报偿。人们喜欢听见他们的名字出现在节目里; 他们也喜欢听到邻居的恶行恶状, 这样他们就可以私下八卦: “你知道甲做了什么好事吗?”

“毛拉FM” 开军队的玩笑。法兹鲁拉谴责巴基斯坦的政府官员都是“异教徒”, 而且表示他们都反对引入伊斯兰教法。他说, 若他们不施行伊斯兰律法, 他的手下会“强制执行, 同时将他们碎尸万段”。他最喜欢攻击的是“部落首领体制” 下的封建制度的不公正。穷人们当然乐意看到部落首领遭到报应。他们视法兹鲁拉为侠盗罗宾汉, 并相信一旦法兹鲁拉掌权, 他会把那些部落首领们的领地分送给穷苦人家。有些部落首领闻言逃之夭夭。我的父亲也反对“部落首领体制”, 但他说塔利班“更糟糕”。

父亲的朋友希达亚图拉在白沙瓦担任政府官员。他警告我们:“这是激进分子的一贯伎俩。他们想赢取人民的心和思想, 所以他们会先分析当地民众面临的问题, 接着就把矛头指向那些该负起责任的人。这样做, 他们就能获得沉默的大多数人的支持。他们在瓦济里斯坦就是这么做的。当时他们四处追捕绑票犯及盗匪。事后, 一旦他们掌权, 他们的行径就会和他们曾经追捕的罪犯们没有什么两样。”

法兹鲁拉的广播节目常把矛头指向女性。他当然知道在我们这里多数男人都离乡背井, 远赴南方的矿坑或波斯湾的工地讨生活。有时候他会说: “男人们, 请走出家门, 我正在跟女人说话。” 然后他说: “女人天生应该负起持家的重任。只有在紧急的情况下才可以离家, 但若如此, 她们必须戴上面纱。” 有时他的手下们会公开展示一些华美的服装, 并说这是他们从“堕落的女人们” 手中拿来的,借此羞辱她们。

我在学校的朋友们说他们的母亲都听从“电台毛拉” 的教诲,但我们的班主任玛丽安女士却告诉我们不必理会他。我们家里只有一台祖父以前使用的老旧收音机, 早坏了, 但我母亲的朋友们都在收听节目, 她们会和她分享节目内容。她们都崇拜法兹鲁拉, 常把他的一头长发及他骑马的方式挂在嘴边, 赞美他的举止像名先知。

女性会告诉他关于她们的梦想, 而他就会帮她们祈祷。母亲很喜欢听这些故事, 这把我父亲吓坏了。

我被法兹鲁拉的言论弄糊涂了。神圣的《古兰经》中并未提到男人该离家, 女人该留在家里辛劳工作。在我们学校的伊斯兰教义研读课程中, 我们曾写过标题为“先知如何过日子” 的作文。我们学到先知的第一任妻子赫蒂彻经商。她40 岁, 比他大15 岁。她结过婚, 但他还是娶了她。另外, 通过观察母亲的言行, 我知道普什图的女性既强韧又坚毅。她的母亲, 也就是我的外婆, 在外公因一场意外伤了骨盆, 长达八年无法下床的情况下, 独力抚养八个小孩。

一个男人出外打拼, 赚得薪水, 他回家, 就是吃饭睡觉。这是一个男人的生活。我们这里的男性却认为赚钱养家, 指使别人做这做那的, 就是一家之主。他们不认同这个帮他们生完小孩以后, 还得整天忙着照顾家里所有人的女人才配掌权。在我们家, 母亲掌管各种大小事, 因为我的父亲实在太忙了。母亲一大清早就得起床,烫好我们的制服, 帮我们准备早餐。教我们注意言行举止的, 是母亲; 去市场帮我们添购需要的物品, 回家还得煮饭的, 还是母亲;负责操持家务的, 仍是母亲。

在塔利班出现后的头一年里, 我动了两次手术: 一次是切除盲肠, 另一次是切除扁桃腺。胡沙尔也动过盲肠切除手术。当时都是母亲带我们去医院, 父亲只是带着冰激凌来探望我们。然而, 母亲依旧相信《古兰经》中提及的女性不应该离开家门; 而除了那些她们不可能与之婚配的亲戚以外, 女性也不应该跟男性说话。父亲会这么跟她说: “托·贝凯, 妇德不是只体现在戴面纱等外在行为上,妇德是存在心里的。”

许多女性被法兹鲁拉的言论打动, 特别是那些身处贫乡穷里或丈夫出远门工作的妇女, 她们把自己的金饰、金钱全都奉献给他。大桌上, 女性一排排依序将手镯、项链等嫁妆呈上, 有的甚至贡献出她们的儿子加入他的麾下。有些人把一生的积蓄都奉献给他, 相信这么做能取悦真主。

法兹鲁拉开始在伊满德里以红砖兴建一栋巨大的总部, 完工时会有一所伊斯兰学校、一座清真寺、一堵高墙, 和防止斯瓦特河泛滥的防洪堤。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搞到水泥和钢筋的, 但工作都落到当地人的头上。每一个村落都要轮流送他们的男丁去工地一天,帮忙建造。有一天, 我们的乌尔都语老师纳瓦·阿里告诉父亲: “我明天没办法来学校。” 父亲问他为什么, 他解释说这次轮到他的村落要去帮法兹鲁拉盖房子。

“你最重要的责任是教导这些学生。” 父亲这么回答他。

“不行, 这件事我一定得去做。” 纳瓦·阿里这样回答。

父亲回到家, 气得七窍生烟。“如果人民愿意用同样的态度自动自发去盖学校、铺道路, 或清理河中的塑料袋, 老天啊, 巴基斯坦在一年之内会变成天堂”, 他说, “他们唯一知道的善行就是捐款给清真寺和伊斯兰学校。”

几个星期后, 同一名老师告诉父亲他没有办法继续教导女孩子,因为“毛拉先生不喜欢这样”。

父亲试着改变他的想法。“我同意女孩们应该由女老师来教, 但首先我们得教育这些女学生, 这样有朝一日她们才能变成女老师啊!”

有一天, 苏菲·穆罕默德在狱中宣布, 女性不应该接受教育,即便在专为女性设置的伊斯兰学校都不行。他说: “如果有人能举证伊斯兰教曾在历史上的任何时候允许兴建女子伊斯兰学校, 他们可以过来在我的胡子上小便。” 于是, 电台毛拉把目标瞄准学校。法兹鲁拉开始发表反对学校管理阶层的言论, 同时以唱名的方式祝贺那些选择离开学校的女孩们。“甲小姐决定不去上学了, 她会因为这样上天堂。” 他会这么说, 或是, “来自乙村, 就读五年级的丙小姐决定不再接受教育, 我在这儿恭喜她。” 他把像我这种还继续上学的女孩们称为野牛和绵羊。

我和朋友们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上学这件事会变得如此十恶不赦。“为什么他们不让女孩子去上学?” 我问父亲。

“因为他们惧怕文字的力量。” 父亲回答。

接着, 我们学校另一名老师, 一位蓄着长发的数学老师也拒绝为女孩上课。父亲开除了他。其他老师忧心忡忡, 委派一名代表来到他的办公室。“先生, 请不要这么做。” 他们苦苦哀求, “最近形势不是很稳定。让他留下来, 我们会负责补他的课。”

似乎每天都会有新的命令下达。法兹鲁拉关闭了美容院的大门,严禁人们剃须, 理发师们都失了业。父亲留着八字胡, 他坚称不会为了塔利班而留长须。塔利班禁止女人上市集。不过, 和我母亲不一样, 我倒不在乎不能去逛妇女市集。尽管我们家并不富有, 但母亲喜欢漂亮的衣物。母亲常告诉我: “把你的脸遮起来———大家都在看你。”

我则回答: “我不在乎, 我也在看他们。” 母亲就会很生气。

母亲与她的朋友们都因为不能上街购物而感到难过, 特别是在开斋节(原文为“the Eid holidays”, 在伊斯兰教中, 每年的第九个月被称为斋月, 所有的穆斯林在这段时间之内都必须遵守斋戒: 在日出之后、日落之前都不得饮食、行房等, 一般来说为期30 天。斋月结束后的隔天就是开斋节, 是伊斯兰教的两大节庆之一, 重要性等同于新年)的前夕。通常, 这时, 我们就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七彩绚烂的灯光照耀下, 游逛那些贩售首饰与做身体彩绘的摊点。

但这些快乐都消失了。虽然女性上市集不至于遭受身体攻击, 但塔利班们会对着她们大吼大叫、口出恫吓之词, 直到这些女人们被吓得留在家中不敢出门才罢休。一名塔利班便足以威胁一整个村落。

我们这些孩子们也很沮丧。正常状况下, 节日意味着会有新电影看,但法兹鲁拉关闭了所有的DVD 店铺。差不多就在这时, 母亲也逐渐对法兹鲁拉感到厌烦, 特别是当他开始宣扬反教育的思想, 并坚称上学的人都会下地狱以后。

法兹鲁拉的下一步是成立舒拉, 一种地方性的法庭。舒拉立即受到民众的欢迎。因为在这里, 正义得以迅速声张。人们开始向法兹鲁拉和他的手下们求助, 帮助化解各种纷争, 无论是商业纠纷还是个人恩怨。“我有个三十年的老问题, 一下子就解决了。” 有个男人这样跟我父亲说。法兹鲁拉的舒拉所宣判的刑罚包括公开的鞭刑,在此之前, 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处罚方式。父亲的一位朋友告诉他, 他看到三个男人在舒拉判决他们涉嫌绑架两名女性后被公开处以鞭刑。在法兹鲁拉的总部旁立起了一座舞台。在听他做完星期五的祷告之后, 数百名民众群聚观赏鞭刑, 并在每一鞭落下时大喊:

“阿拉呼·艾克巴(原文为“Allahu akbar”, 意思是真主是全能的)!” 有时, 法兹鲁拉会骑着一匹奔驰的黑马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