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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英国]维·苏·奈保尔(2)

平日他身穿白袍,四处闲逛乞讨食物,他说他是受耶稣之命这么做的,已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贡献出去了。面对他的乞求,人们无法拒绝他所提出的要求。他再也不注意我了。

米格尔街上的人,不明白是什么促成这一变化,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说:“曼曼真的疯了。”其实,我认为他们也不能确定。

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人意料。

曼曼宣称他是新的救世主。

一天哈特说:“你们听说了没有?”

我们问:“什么事?”

“关于曼曼的事。他说最近他要被钉在十字架上。”

“没人去招惹他,”爱德华说,“现在人人都害怕他。”

哈特解释说:“不是那么回事,他要把自个儿钉死在十字架上。没准儿哪个星期五他就要到蓝池子去,把自己绑在十字架上,让人们用石头把他砸死。”

有个人笑起来,我想是埃罗尔,他发现就他一个人在笑,便沉默下来。

除了惊奇与担心外,我们感到非常自豪,因为人们将会说曼曼是住在米格尔街的。

一些手写的小告示出现在商场、咖啡馆和一些住宅大门上,宣称曼曼不久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蓝池子里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哈特预言道,接着又带着几分得意说:“听说他们还派了一些警察去。”

那天一大早,商店还没有开门,阿瑞厄皮塔大街上的电车还没有开,米格尔街头上却聚集了一大群人。有许多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和更多穿白衣服的女人,他们唱着圣歌。周围还有十来个警察,他们没唱圣歌。

曼曼出现了。他瘦骨嶙峋,神态庄严,令人肃然起敬。女人们哭喊着朝他扑过去,争相摸他的长袍。警察站在一旁以防不测。

一辆装着一个巨大木制十字架的大卡车开了过来。

哈特身穿一套哔叽西服,看上去很不高兴。他说:“他们告诉我,十字架是用做火柴的木料做的,不重,轻得很。”

爱德华愤愤地说道:“怎么这么说?这可是灵魂大事。”

哈特说:“不是什么都没说嘛!”

有人要把十字架从车上拿下来给曼曼,但被他制止了。那天清晨他的英国口音给我们印象极深:“不是在这,留到蓝池子!”

哈特听了很失望。

我们步行去了蓝池子,那是西班牙港西北面群山中的一个瀑布,我们走了两个小时才到那里。曼曼从路边背起十字架,走过一条岩石嶙峋的山路,然后下到池边。

有几个男人竖起十字架,将曼曼绑了上去。

曼曼说:“用石头砸我吧,兄弟们!”

女人们哭着将一些沙子和碎石朝他脚边扔去。

曼曼呻吟着说:“上帝,宽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接着他大声叫道:“砸我呀,兄弟们!”

一块鸡蛋大的卵石击中了他的胸口。

曼曼叫着:“砸呀,砸呀,用石头砸我呀,兄弟们!我会饶恕你们的。”

爱德华说:“这家伙真勇敢。”

人们真的朝曼曼的脸上和胸口扔起了大石头。

曼曼似乎很伤心,也很惊讶。他大声叫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听着,快把我从这东西上放下来,快点让我下来。我要找那个朝我扔石头的狗杂种算账。”

一阵愤怒的吼声从爱德华、哈特和我们其他人站着的地方传了出来。

一块更大的石头打中了曼曼。女人们也真的朝他扔起了沙子和石块。

我们清楚地听见曼曼在大声叫唤:“别做蠢事了,别做了,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着,这个狗屁玩笑该结束了。”接着,他破口大骂,骂得大家都怔住了。

警察带走了曼曼。

当局把他监禁了起来,而且永远监禁了起来。

(张琪译)

母亲的天性

我敢说劳拉算是保持了世界纪录。

劳拉有八个孩子。

这倒没啥稀罕。

不过,这八个孩子却有七个父亲。

真要命!

这就是劳拉的身体给我上的第一堂生物课。她住在我家隔壁,所以,我不知不觉地一直在注意观察她。

我会数月注意到她那越来越大的肚子。随后,又会有很短暂的一段时间我见不到她。

等到下次再看到她时,她又会显得十分单薄。然后,发酵的过程又会在几个月之后周而复始。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我所生存的世界上的奇迹,所以对她格外留意。她对于自己所经历的事情颇为乐观,常常指着肚皮说:“这事又来了,不过要是经历过三四回,也就习惯啦。当然是件令人头痛的事。”

她常抱怨上帝,数落男人们的邪恶。

她前面六个孩子出自六个男人。

海特说:“有些人是很难伺候的。”

我倒不想给人们留下这么一个印象,劳拉把时间全部花费在生儿育女和勾引男人上,人人都为她感到难过。如果说博加特是米格尔街上最无聊的人,那么劳拉便是最欢快的,她老是那么活泼快乐,而且她也挺喜欢我。

每逢她搞到一些李子或者芒果,总要给我一些;只要她做甜点心,我也能吃上一点儿。

就连特别讨厌嘲笑人,尤其不喜欢我嘲笑人的我妈妈,也经常嘲笑劳拉。

她常常对我说:“真不明白,劳拉为什么会喜欢你,好像她的儿女还不够多似的。”

我想我妈说得挺对,对于劳拉这样的女人,孩子再多也不会嫌多。劳拉热爱她的每一个孩子,当然,如果你听到过她是如何跟孩子们讲话时,你就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喽。她的喊叫和谩骂是我前所未闻的,也是我终生难忘的。

海特曾经说:“伙计,在用词方面,和莎士比亚比,恐怕她也毫不逊色。”

劳拉常常喊叫着:“奥文,你这个大嘴巴畜生,滚回来!”

有时咆哮道:“盖温,你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让你屁滚尿流,听见了吗?”

有时吼道:“劳娜,你这个罗圈腿黑母狗,就不能睁着眼睛好好干活?”

劳拉有八个孩子,华裔玛丽太太也是有八个孩子的母亲,她俩却有若天壤之别。玛丽照料孩子真是细心之极,而且从不训斥他们。不过有一点须提请注意,玛丽的丈夫有家小商店,当她的孩子们肚子里塞满了像炒杂碎、炒饭之类的东西后,自然会对孩子们和颜悦色喽。可是劳拉找谁去要钱来养活那一大帮孩子呢?

晚上,一些男人骑着自行车来到劳拉门前,向劳拉吹口哨,这些男人是不会为孩子们掏出一个子儿的,他们要的只是劳拉。

我问妈妈:“劳拉靠什么生活呀?”

妈妈抬手给了我一个嘴巴,说:“小孩子家,少打听这种事,知道吗?”

我想到了最坏的一条路。

可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于是,我跑去问海特。海特说:“她有不少朋友在市场卖东西,他们常常送她一些东西,不要钱。她的那几个丈夫偶尔也给她一点儿,不过都不多。”

最叫人难以理解的是劳拉本人,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就像博伊那天说的那样,“她那张脸活像汽车上的电瓶盖。”此外,她的身材也过于丰满。

说这些话时,她还只有六个孩子。

一天,海特说:“劳拉又勾搭上一个男人。”

大伙哄堂大笑起来:“不值钱的新闻,要是依着劳拉自己,她会和每个男人都来上一次。”

海特说:“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他搬来和她一起住了。今早我赶牛出来时看见他了。”

我们都在观察,等待着那个男人。

后来才知道,他也在观察、等待着我们。

那个男人,纳撒尼尔,很快便成为了我们米格尔街上这伙人中的一员。可是很显然,他与我们全然不同。他来自西班牙港的东区,在我们眼里那儿比这儿还要肮脏贫穷,此外,他的言辞也实在太粗野。

他宣称自己是东区皮考迪力街上的一个街痞,还讲了许多帮派殴斗的事。他还到处宣称他曾破了两三个人的相。

海特说:“我看他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眨,知道吧。”

其实连我也不相信他的话。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我一向以为像他这么点儿个头的人更可能是黑心眼的小痞子。

最令我们厌恶的是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倒不是我们喜欢向女人献殷勤,可纳撒尼尔对女人们不屑一顾的神态确实令人不快。他老是非常下流地评论每个路过的女人。

纳撒尼尔常说:“女人就像母牛,她们和母牛没啥两样。”

里考德太太胖得出奇,每当她走过时,纳撒尼尔就会说:“嘿,瞧这头母牛!”

真叫人倒胃口。在我们看来,对像里考德太太这么胖的女人应该同情才是,笑话她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起初,纳撒尼尔竭力要我们相信,他如何懂得降伏劳拉。他还对人们暗示,说他经常揍她。他总是说:“知道吧,女人这种货色就是喜欢挨揍,你们听过那首克利普索小调吧:

不时地把她们打趴下,

不时地把她们摔倒打翻在地,

眼眶揍青,膝盖踢紫,

此后,她们便会永远爱你。

这番关于女人的话比福音书还实在。”

海特说:“说真的,女人是挺古怪的。不过我真想不出,劳拉这样的女人看上纳撒尼尔什么了。”

埃多斯说:“我对女人可算是摸得贼透。我看纳撒尼尔在吹牛皮,我看他跟劳拉在一块儿的时候,准是夹着尾巴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常常听到那栋屋里传出一阵阵打架声和孩子们的哭叫声。而后,再见到纳撒尼尔时,他总是说:“教训一下那个女人,让她懂点事。”

海特说:“真是怪事,劳拉看上去可一点也不伤心。”

纳撒尼尔说:“她真正需要的是拳头,拳头会使她兴奋起来。”

当然,纳撒尼尔是在撒谎,挥拳头的不是他,而是劳拉。一天,纳撒尼尔拼命往下扯着帽檐,想遮住青肿的眼眶,这事算是彻底露馅了。

埃多斯:“那首克里普索小调好像唱的是男人挨揍,而不是女人。”

纳撒尼尔恼了,要和身材矮小的埃多斯较量一下拳脚。可是海特说:“还是去找劳拉比试比试吧,我知道劳拉。她不会把你打坏的,只不过是要你老老实实跟他过日子。不过等她开始讨厌你时,你最好还是跑快点儿,伙计。”

我们暗自祷告,希望能发生点儿什么事把纳撒尼尔赶出米格尔街。

海特说:“用不着等多久啦,劳拉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再等一个月,纳撒尼尔就得滚蛋。”

埃多斯说:“这可真是创纪录了。和七个男人生下七个孩子。”

婴儿出世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头一天晚上我还看见劳拉倚着篱笆站在院里。

孩子是在早晨八点多钟出世的。真神啦,还不到两小时,劳拉就隔着墙喊起我妈来了。

我躲起来,偷偷地张望着。

劳拉趴在窗户上,嘴里啃着一个芒果,脸上沾满橘黄色的果汁。

她告诉我妈:“今儿一早就生啦。”

我妈只问了一句:“男孩,还是女孩?”

劳拉说:“瞧你说的,我哪有那福气,真晦气,又是个丫头,我喊你就是打算告诉你这事。好啦,我得走了,还有些针线活要做。”

就在当天晚上,海特的预言差一点儿就实现了。那天傍晚,劳拉走出门,来到人行道上,对纳撒尼尔喊道:“喂,纳撒尼尔,过来!”

海特说:“见鬼,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今儿早上才生的孩子吗?”

纳撒尼尔还想在我们面前充大个儿,对劳拉说:“我忙着哪,不去。”

劳拉向前跨了一步,我看得出来,她那架势是要动手啦。她说:“不来?你不来?这是我听到的话吗?”

纳撒尼尔慌了神,他竭力装出一副与我们谈话的样子,不过讲起话来已是六神无主了。

劳拉说:“你以为你是个男人?听着,你少在我面前充男子汉。没错,纳撒尼尔,我说的就是你,夹着两片瘦屁股蛋,活像是塞在裤裆里的两块陈面包。”

这话算得上劳拉的又一杰作。我们憋不住大笑了起来,劳拉看见我们笑,她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海特说:“这娘儿们真冲!”

孩子生啦,可纳撒尼尔仍旧赖在米格尔街不走,我们可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海特说:“要知道,她要是不留神,就得和这个男人一起再养一个小崽子。”

其实,纳撒尼尔不走,并不是劳拉的错。她经常揍他,而且现在已经是公开地揍了。有时她把他关在门外,随后就听到人行道上传来纳撒尼尔的讨饶、乞求声:“劳拉,亲爱的,劳拉,心肝儿,就让我住一夜吧!劳拉,宝贝儿,让我进去吧!”

现在,他再也不吹嘘他是如何收拾劳拉了。他再也不往我们这帮人里掺和了,这倒使我们挺开心。

海特常说:“他干吗不回他老家干河去,那儿的人一点儿教养都没有,他会更快活些。”

我也搞不懂为啥他非赖在这儿不走。

海特说:“有些男人就这样,专爱受女人们的捉弄。”

劳拉对纳撒尼尔越来越不耐烦。

一天,我们听见她对他说:“别以为我给你养一个孩子,就成了你的人啦。告诉你,那孩子不是你的。”

她威胁说要去叫警察。

纳撒尼尔说:“那谁来照顾你和孩子?”

劳拉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让你待在这儿,你在这儿只会多添一张嘴。你要是不立马给我滚蛋,我就去把查尔斯警官叫来。”

纳撒尼尔到底让警官吓跑了。

他是流着眼泪走的。

可是,劳拉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海特说:“啊,上帝!和同一个男人生两个孩子!”

米格尔街上的奇迹之一,就是街上没有一个人挨饿,假如你坐在桌前,拿出一支铅笔,铺开一张纸认真地计算的话,你不可能找出一个人挨饿。我是在米格尔街上长大成人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一个人挨饿。也许他们挨过饿,但我从没听人说过。

劳拉的孩子一天天大起来。

最大的一个是女儿,劳娜,在圣克莱尔大街的一户人家当佣人,还跟一个住在塞克维尔街上的人学习打字。

劳拉常说:“受教育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事。我可不想让孩子们像我这样过一辈子。”

劳拉的第八个孩子如期出世了,像往常一样毫不费力。

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

倒不是因为她太疲惫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已厌恶人生,更不是因为她失去了生儿育女的热情。事实上,我看她一点儿都没变老,也没有变得沮丧,我认为,只要给她这种机会,她会一直生下去的。

一天晚上,大女儿劳娜上完打字课,很晚才回来,她说:“妈,我要生孩子了。”

我听到劳拉尖叫了一声。

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劳拉的哭声,完全不同于一般人的哭泣。她好像是在把从出世以来聚攒下来的哭泣全部释放出来似的,好像是在把她一直用笑声掩盖起来的哭泣全部倾泻出来。我听到过人们出殡发丧时的哭声,其中有不少是装模作样的哭泣。那天夜里,劳拉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可怕的声音。它使我感到整个世界是一个空寂无聊且悲惨绝望的地方,我几乎要和劳拉一起哭起来。

街上的所有人都听到劳拉的哭声。

第二天,博伊说:“我真不明白,她干吗为这事发火,她自己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海特火冒三丈,抽出皮带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谁更难过——为劳拉还是为她的女儿。

劳拉很长时间没有在街上露面,我想也许是她觉得很丢人吧。

等我再见到她时,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经常笑眯眯地给我们糖吃的女人,她变成一个老太婆。

再也听不到她骂孩子的声音,也再看不见她打孩子了。不知道她现在对自己的骨肉是开始关怀备至了,还是对他们完全失去了兴趣。

但是,我们从来没听见她责备过劳娜。

这更使人忐忑不安。

劳娜把孩子抱回家来,街上没有一个人拿这事开心逗乐。

劳拉的家成了一栋死气沉沉的房子。

海特说:“这该死的生活真是活见鬼。明明知道要出麻烦事,可你他妈的什么事也干不了,没法阻止它。只能坐在那里看着、等着。”

像许多周末版上的悲剧一样,劳娜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劳娜在凯端治投海了。

海特说:“这些人都是这样,她们朝海里游啊游啊,直到精疲力竭不动为止。”

当警察来通知劳拉这件事时,她只说出几个字。

劳拉说,“这好,这好,这样更好。”

(王志勇译)

没有名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