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个小男孩坐在楼梯拐角处哭,哭得可伤心了。眼泪滚珠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嘴张得像个大酒杯。“呵呵——呵——呵——”他大声地哭着,两只脚还在地上来回地搓,搓得那么使劲儿,那么不管不顾,他不知道痛么?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呵呵——呵呵——”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他的头上,他竟没看见是什么人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可不是么?当你张着大嘴使劲儿哭的时候,你的眼睛一定是眯缝着的,那你自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怎么啦?”那只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那个声音那么温柔可亲。他本来已经哭累了,很想不哭下去了,可这声音这么亲切,他还感到那人分明已弯下腰来,一股芬芳的热气笼罩着他,使他更觉得委屈了:
“嗯嗯——嗯嗯——”他抽抽噎噎地使劲儿睁开眼,透过泪水,蒙蒙眬眬地看见一个阿姨站在他面前。阿姨很年轻,长得很美,可他以前没见过。他一下子止住了哭声。
“你是谁家的孩子?”阿姨掏出手绢,一边给他揩泪,一边轻轻地问。“你是谁家的阿姨?”他抽抽噎噎地问。
“五楼的。”阿姨一下子笑了起来,转身和他并肩坐在了楼梯上,轻轻地把他揽在了怀里。
“我没见过你。”他说。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阿姨,能这样和你一块儿坐在楼梯上的阿姨毕竟不多。妈妈就从不肯这样。
“你叫威威吧?”阿姨说。
威威一下子从她怀里挺直了腰:“你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阿姨指指他家的门,“你是住这儿的吧?嗯?为什么在门外边哭?家里没人?丢了钥匙?”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阿姨问到了他的伤心事,他的嘴又瘪了起来。他极力忍住哭,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讲实话,就说:“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刚搬来呀!你不认识五楼的李叔叔嘛?我就是他家的阿姨呀!”哦,李叔叔他当然是认识的。又高又大,还在院子里教他踢过球呢?可他不见李叔叔好久了,大人们说李叔叔结婚去了。什么叫结婚,他一点也不懂,可大人们说,那就是要有一个花花绿绿、搽脂抹粉的新娘子来了。前些天,他还等着想看新娘子来着,可等啊等的,新娘子老不来,他就把这事给忘了。整个地忘了个干干净净。要知道,威威一天可忙着呢,长枪啊,短枪啊,蜻蜓呀,知了呀,玻璃球啊什么的就够他忙的了,何况还有爸爸妈妈、奶奶叔叔一大家子事呢!
可你瞧,这个叫他忘了的新娘子现在就和他并肩坐着。可她既不花花绿绿,又没搽脂抹粉,她只穿了一套镶黑边的灰白点衣裙,松松的马尾式上也扎着一条灰白点的头带。可威威觉得这比花花绿绿更美。美得——怎么说呢?美得叫你什么话都想告诉她。
可威威是个有心眼的孩子,他跑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就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他的嘴角直往下撇,眼里又涌上了泪水。
“怎么了,怎么了?”阿姨惊慌地问,紧紧拉住他的手,“要不,咱们先上我那儿去。”威威点点头,就跟阿姨往楼上走。阿姨要抱他,威威不让。威威已经是大孩子了,都快岁了,怎么能叫阿姨抱呢?何况还是个不认识的阿姨,是个新娘子!
可当威威坐在这新娘子的书桌上,怀里抱着人家送给新娘子的毛茸茸的小笨熊,嘴里嚼着新娘子给的甜甜的大白兔奶糖,对着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好阿姨,就把什么话都告诉了她,连根本不想说的也说了出来。“他们又打架啦,”他们,是指他的爸爸妈妈,“把什么都摔了,镜子也打碎了……我刚才趴门上听听,就是想知道他们还摔不摔……”阿姨的脸严肃而同情地对着威威,也不好问也不好不问地皱起了眉头。“还摔呢!”威威说。他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着。奇怪,在这个不认识的阿姨这里,在这阳光充足、明明亮亮的漂亮房子里,爸爸妈妈打架的事好像也不那么可怕了似的。“奶奶呢?”阿姨问。“买菜去了。”
“你没拉吗?”
“拉了。他们把我甩在地上了。”
“你就是为这个哭?”
“才不是呢!我是怕奶奶回家。奶奶一看见他们打架,就要犯病……”
“哦,我的好孩子呀!”阿姨紧紧抱住威威,不知为什么也要哭似的,“那咱们快去接奶奶吧。”阿姨真聪明,一下子就把什么都弄清楚了,甚至明白威威坐在楼梯上是为了截住奶奶,不让奶奶看见那乱七八糟的一屋子,看见那对打骂的一对儿……
威威赶忙从桌上跳下来,心甘情愿地跟着阿姨往楼下跑,走到自家门口,他本来还想再趴到门上听听,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听见楼门口奶奶和楼下李奶奶正大声说着什么了。哎呀!真危险啊!就差这么一点点。威威连跑带颠地一下子扑进了奶奶怀里,又高兴又伤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奶奶竟什么也没注意,因为那个聪明的阿姨已经堵住了楼梯,接过了奶奶的菜篮子,邀奶奶一块儿在街心公园坐一会儿,聊一会儿。聊什么呢?自然是谈威威啰!
奶奶最乐意的事,就是和人谈威威。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星期天早晨,更何况是和这么一个漂亮的、全楼都用好奇眼光注视着的新娘子!
于是,在这个小小的街心公园,风轻轻地吹着,太阳融融地照着,奶奶和阿姨,还有威威,就这样谈啊谈了一上午。当然,说威威完全参加了谈话,未免有点儿夸张,因为威威毕竟还不到岁,那么长时间叫他老实坐着,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在两个大人脚下叽里咕噜地忙着,又是捡石子儿,又是玩泥儿,有时入神儿地听一会儿,有时又插几句嘴。
他插得上嘴么?当然,谈的不都是他自己个儿的事么?他真能听入神吗?当然啦!因为谈的都是他心想过的,想对妈妈说,又老说不清楚的那些事儿。 从此,奶奶、威威和阿姨成了好朋友。
没事儿,奶奶就爱抱着威威上楼找阿姨串门儿去。当然,那是得在吃完晚饭,阿姨下班之后,还得在李叔叔加班或是出差的时候。这都是奶奶的主意,威威才不管那么多呢?阿姨不是喜欢他吗,从来没撵过他。不像妈妈,老爱说:“去,去,去,别缠人!”
“真烦人哪!”什么的。
可威威听奶奶的话,奶奶什么都知道,就像第一回认识阿姨吧,威威哭了个够,说了个够,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呢?可奶奶往街心公园的长椅上一坐,细细端详了阿姨一会儿,就啧啧着说:“多美的个人儿啊!二十几呀?还没问你贵姓呢!”于是,威威就知道了:这好看的阿姨姓梅,岁,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南方小城来的。那个小城叫什么?威威给忘了。他也不打算再问。管它呢,反正那儿很远,他也不会去。重要的是,梅阿姨现在就在眼前,住在他楼上,他随时都可以去找她,把心里的事儿都告诉她。有些事,甚至不用他说,阿姨一猜就猜着。可有些事呢?他说得阿姨哈哈大笑,听了还想听。要不然,为什么阿姨问了又问呢?
有时阿姨还往小本上记呢。
“人家和你说话呢,你干吗老写字呀?”有一次,威威不高兴了,生气地说。
“哦!我得赶快记下来呀,要不一会儿就记不全啦。”
“什么事这么要紧,非现在记不可呀!”威威心里想,“大概是记账吧。”因为奶奶每天往小本子上记账时,就不让威威吵她。于是威威不说话了。
“接着往下说呀。”阿姨却催他。
“你不是记账吗?”
“记账?”阿姨睁大两只眼睛反问他,一下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抱着他又亲又搂地。梅阿姨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疯,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大人都这样。常常叫人摸不着头脑。
威威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梅姨就是打算写一本书。当然不是马上写,她还得找好些人聊呢,找好些奶奶、妈妈和孩子们。因为她从威威这儿发现,好些妈妈并不真了解孩子,尽管妈妈们那么爱孩子;好些孩子更不了解妈妈,尽管他们那么爱妈妈。妈妈一天为孩子忙到晚,可孩子心里想什么呢?她们不说完全不知道,反正有很多不知道。孩子呢,又往往说不清楚,当然,他们越小就越说不清楚,他们原来甚至还根本不会说话呢!他们为什么哭?有时候还大哭,哭得像要断气似的。为什么发脾气,有时还跺脚带满地打滚的……这都是有原因的。至少是有理由的。当然,是他们自己的理由。唉,真可惜妈妈们常常不知道。当然,有时候孩子们自己也不那么清楚。
所以梅阿姨打算为妈妈们,也为孩子们写一本书。
这可叫威威怎么想得到?
一.威威怎样原谅了大家
可是奶奶好像猜到了。当然啦,奶奶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吗?至少在威威眼里,奶奶没有不知道的事。
可是这次,奶奶也错了。
奶奶顺着老太太的心思猜。嗯,哪有不爱孩子的女人呢?特别是婚姻美满的女人。当然啦,威威也确实着人疼。所以,八成呀,梅姨这么爱威威,八成是也想生这么个可爱的大儿子。
所以奶奶就有意识地“教导”起梅姨来了。
“他梅姨呀,”奶奶说,“看人挑担不腰疼,你可不知道,养一个孩子有多难。特别是现在,时代进步了,讲究什么科学育儿,哎,优生就得从胎教开始……”奶奶从来说话就爱打根儿上说,给威威讲故事头一句总是:“从前哪,有一个老头儿(或老婆儿,或国王,或公主……)”什么什么的从头讲起。那么,现在,既然决心给梅姨开课,当然更得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从威威两三个月起,我们就开始给他听音乐了。可他妈那会儿不信,说孩子还没成形哪,不白搭那工夫。威威在她肚子里,她不听,再好的音乐也是白搭呀!这就得我去图书馆给她找各种有关胎儿发育的书。你知道,这种书哪有正合适的,都是这本书上说两句,那本书上说一节儿……这么着,一借就是一大摞,少奶奶还懒得看,得我一条条给她摘抄下来。幸亏我离休了,要不然可真没工夫。不过也别说,这倒是最好的学习,让我懂了好多事。”
“您怎么想起胎教的呢?”梅姨问。
“哎,不就是离休了没事儿干吗?其实,胎教这俩字从起根老人儿们就有讲究的。可我们年轻那会儿,哪有工夫啊!跑反、打仗、上班、工会……离休了,心里空落落的,整天看报纸,现在这信息又来得个多。”
“效果明显吗?”
“当然啦,首先,威威节奏感强。当然,这和说服了她妈之后,大夫又让她多活动,她就天天做音乐体操、跳舞有关系。更重要的,音乐陶冶人的优美情操啊!威威聪明、重感情、待人仁义、动作灵敏,我看都和早期胎教分不开。威威,威威,给你梅姨跳个舞……”威威本来正在地上和小熊摔跤,听奶奶说得这么神,早就听愣了。原来,家里一放音乐,他就爱听、就会跳舞不是天生的,是奶奶费了这么大劲儿的结果。奶奶真好呀!他这会儿可顾不上跳舞啦!他一头扑进奶奶怀里,搂住奶奶的脖子就狠狠地亲了奶奶一下。
“我的乖孙孙呀!”奶奶乐得咯咯地,“你看多知道好歹!可仁义啦!从两岁就知道疼人!有一回我晚上出来接电话,没穿外衣,他那么小个人,她妈的外套正搁在沙发上,他会跑过来裹在我腿上。啧啧啧啧……当然啦,这不能说全是听音乐的事,这和我们家从有了他,就相约要互相关心,争做文明家庭有关系。那会儿别说打架呀,粗声大嗓都不允许……唉!”奶奶一叹气,威威的心就往下一沉,他知道奶奶要说什么了。因为他也想起他那爱打爱吵的爹妈来了。
果不其然,奶奶说:“他梅姨呀,有了孩子两口子可要少吵少闹,对胎儿影响不好。我那对冤家呀,俩人脾气都急,为他呀,更是吵个没完。就说到底要个什么吧,俩人也不一致,他爸要儿子,他妈想闺女……”
“你呢?”威威急急地问。
“我,说实话,原来也想个女孩儿,小姑娘乖巧,打扮起来,多喜人呀。
又怕男孩太淘,我这心脏也不好……”
“后来呢?”威威还刨根儿。“后来我就劝他俩别吵。哪儿听呀,我就吓唬他们说整天这么争,回头生个不男不女的怪胎,看怎么办?这才不吵了。”
“不是说他们,是说我——”威威仍眼巴巴地看着奶奶。“你什么呀,我的乖乖?”
“后来,我来了呢?”
“那当然是热烈欢迎啦!”
“真的?”
“当然真的啦!”奶奶大笑起来,一下一下地亲着威威,“你说是不是真的呀?”威威想了一下说:“那就算了吧!”
“什么算了?”奶奶倒奇怪起来了。“就是原来,你们都想要女孩呀!”威威挥一下手,男子气十足地从奶奶怀里挣下地和小熊摔跤去了。
奶奶和梅姨对看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她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事,对威威还很重要呢。而现在,他挥挥手,就把那女孩儿扔一边去了。看他多有男子气概!他就这样很有男子气概地原谅了他们大家了。
她们怎么能不笑呢?奶奶是一边笑着一边抹泪儿,梅姨呢?一边笑得直揉肚子,一边还急急忙忙地往本上记。她心里很奇怪,威威这么小个人儿,就这么有男子气概,这可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过这回她还没来得及问。
二.威威是从哪儿来的
“妈妈,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一天,妈妈正对着镜子梳头,威威从床上爬起来问妈妈。
“捡的呗!”妈妈头也没回地说。
“哪儿捡的?”
“医院边上的阴沟里呗!”妈妈还是满不在乎地笑着。这个问题,从威威会说话不久,就问过妈妈无数次了。威威问一次,她就瞎扯一次,一会儿是阴沟里捡的啦,一会儿是白胡子老头骑着仙鹤送来的啦。她觉得这样逗着很好玩,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对威威有多么重要。威威常常想这个问题,有时候小脑袋瓜子都想痛了。因为他实在奇怪,这些大人们从不肯正经告诉他,他到底是哪儿来的。他一问,他们就笑,就瞎扯。他一点也不懂这有什么好笑,但他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真话。因为威威快岁了,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给谁家送过孩子,也没见过阴沟里有什么小孩。每回爷爷、奶奶或爸爸、妈妈带他上街,他都爱往阴沟边上走,还老探着头瞧,就是为了看看阴沟里有没有像他一样的小孩儿。没有,根本没有,从来就没有。
可大人们还这样瞎糊弄他,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连奶奶这么个什么事都知道的人也奇怪地说:
“这孩子,老看阴沟干什么?臭阴沟有什么好看的?看掉下去!还不快过来。” 大人们大概记性都不好,说完的事就会忘,不像威威,什么事都记得真真儿的。
威威知道,他决不是阴沟里捡来的,要是从阴沟里捡来的,为什么全家这么疼他。再说,妈妈一生气骂他的时候,还会嚷着说:“给你吃,给你喝,你就这么气我呀!”
“生你,养你容易吗?呃?”这种时候,妈妈又说他是妈妈生的,压根儿不提什么阴沟捡的了。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说怎么能叫威威不纳闷呢?
可今天,不同了,威威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了。他是妈妈生的,他还在妈妈肚子里受过什么“胎教”哩!这可是奶奶说的。奶奶那天在楼上对梅姨正正经经说的。梅姨还正正经经地都记到小本子上了呢!以前,每次妈妈这么说时,他觉得妈妈只是逗着他玩,他生气,又没有办法,只好撒娇地大叫:“不是,不是嘛!就不是阴沟里捡的嘛!”可今天,不同了,所以他越发对嬉皮笑脸的妈妈不满了,他不禁喊起来说:
“根本不是!你骗人!”他的小脸通红,声音那样大,连倚在床上看书的爸爸都惊动了,忙过来揽着威威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倚在爸爸宽宽的胸膛上,威威不知怎么直想哭,但他绷住了。他知道爸爸不喜欢他哭,爸爸就从来不哭。“爸爸,你说,我是妈妈生的不是?”
“你当然是妈妈生的。”
“你——”妈妈惊慌地插上来,“你是白胡子神仙……”
“算了吧!我就讨厌你们婆婆妈妈的,整天逗他,到底有什么好玩?”就是嘛!还是爸爸了解威威。威威在爸爸怀里倚得更紧了一点。“怎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