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私?”如风倏地抬起眼帘,眼里闪过一丝惊惶的神色,倒不像装出来的。“什么走私,你们认为我犯了走私罪?”
“那你认为呢?”
“政府不是号召致富,鼓励人们提高生活水平吗?”
“你是怎样致富的呢?”
“我?我……没有偷,没有抢,只不过是活跃经济领域,帮助熟悉的朋友,互通有无罢了。”
“只是熟悉的朋友吗?”俊树问到了坎儿上。如风顿了一顿,没说出话来。“你没有从中牟利?”
“请朋友吃饭、喝酒、跳舞、上卡拉OK……哪儿不得花钱?他们自愿给我一些活动经费,不也是合乎情理的吗?”
“他们都是你熟悉的朋友吗?”俊树又回到她难以回答的问题上,“你有那么多熟悉的朋友?”
“人托人,人求人……现在人际关系开放了,一回生,二回熟,谁不是朋友一大堆……”
“那么,你认为我们捕你,捕错了吗?”
“中国这么大,”如风眼睛一亮,轻轻叹口气,心平气和地说,“……捕错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小草儿一口气直顶嗓子眼儿,这女人太无耻了!如果不是职业的庄严感,她几乎要拍案而起了。俊树却轻轻地颔颔首。故乡清亮亮的小河,劳改农场高高的芦苇丛,蓦地又涌上心头。小时候午夜梦回,偶尔听见不眠的父母、叔叔们研究案情,也确实有过错捕错判的案例。
一个瘦瘦高高、风度儒雅的老教授,就是错划的右派。父母当时当然还不知道那是错划,也许是因为尊重他的满腹经纶,也许是怜惜他年老体弱,经请示场部,把他抽上来,当了犯人们的文化教员……
如风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俊树,以为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小草儿也双目闪闪地盯着俊树,俊树啊俊树,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还看不出她在耍花招儿,为什么不反驳?……这样下去是要犯错误的呀!俊树又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是,有过。不过,捕你没错。”说着,举起厚厚的一叠提货单,问:“这是什么?”如风打了个冷战,这是抓她那天从她家里,当着她的面搜出来的、一批还没来得及出手的货票:彩电、冰箱、录像机……八大件一应俱全。老天爷,当时怎么没觉得竟这么厚!小草儿这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你还不承认自己是走私吗?”俊树口气和缓,但问题逼得很紧。小草儿看见细细的汗珠从如风额头上沁了出来。“这是——代朋友保存的。”她说。“交代出所有这些人的姓名。”俊树说。“人托人,人求人的,一时半会儿哪里说得清,这里边有我大学的教授,还有……”她沉了一沉,居然微微一笑,“我小学、初中的同学。”这女人!小草儿吃了一惊,居然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进攻,她不禁又担心地看了俊树一眼。俊树却纹丝不动地继续审讯道:
“无论是大学教授,还是小学初中的同学,他们都应该有名字,你也有责任说清。”
“直接托我的,我当然记得。要是间接的,拐了几个弯儿的,一时也还真的难以说清了……”小草儿那一瞥没有逃过如风的眼,她又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却口齿清晰地说:
“比方您,预审员同志,我就看着您挺像我小时候的一位同学。……可事隔多年,一时也真不敢认了……”
“直接回答问题!”俊树连个顿儿都没打,轻轻喝道。“您总得容我个工夫,仔细想想,慢慢回忆回忆吧。”
“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把名字全都写下来。”俊树毕竟是俊树,审讯从来不拖泥带水,这次更是干脆利落就结束了。同时仍然按照常规交代着政策:“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应该知道自己案子的分量。态度在量刑中也是至关重要的……”小草儿很满意,看来自己错怪了他,昨天他也熬夜,那是在研究材料准备审讯,要不然这一审不会这样有张有弛、准确漂亮。看来对案犯压力够大的,不然她不会那样贸然进犯吧?
不过,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敢这样呢?在如风被押下去之后,她不禁急急地问俊树说:“她又点你干什么?仅仅是为了和你套近乎,还是——准备咬你一口?”这也正是俊树在思考的问题。如果说昨天玉凤说:“落在梧桐俊树上”还是有意要燃起旧情,而且也着实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的话,今天审讯中她又这样语焉不详地暗示,则适得其反地引起他的反感,令他警惕。不过,玉凤从来机灵聪明,很少做冒失事;这些年又在滚滚红尘中浮沉,自我保护应是她看家的本领,为什么要说出这明明对自己不利的话?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也许自己不该那么急促地打断她?
如烟往事又袅袅从四面袭来,不过他现在仍不想和别人,特别是和小草儿谈这些,于是仍然不正面回答,只苦笑了一下说:“让我们都想一想吧!如今的事儿呀,可真是越来越复杂了。”这个回答是小草儿不满意的,可看俊树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只得淡淡一笑说:“我能想出什么来?关键——是你。”
六
俊树在回宿舍之前,又来到了老局长的门口。在门口走了两个来回,到底没有敲门。一来是打消了再度申请回避的念头。如果玉凤真要咬他,那倒好了,由领导裁决他是否应该回避,总比他自己一再申请强。一再申请多少总意味着某些消极情绪:退缩、软弱、害怕困难,甚至……真有牵连。不,这不是俊树的风格。二来是他知道老局长有多忙。他,以及局里所有尊敬老局长的下级都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肯去打扰他的。俊树又没有去食堂,在操场上兜了几个圈子,这才慢慢走回宿舍。没想到一推门,小草儿正坐在屋里。“你?”他大出意外,一个你字就脱口而出。小草儿脸腾地红了,“怎么,我不能来?”看着小草儿忽然红了脸,他的心里也乱了,忙没话找话道:“你,没去吃饭?”
“你还想得到吃饭?”小草儿似怨似嗔地睨了他一眼,一边把饭盒从书包里掏出来,重重地给他放到了桌上。
在一起处久了,小草儿给他打饭是常事。他也习惯了小草儿对他的各种关照,但那总是那么柔柔地淡淡地,从没像这两天这么浓烈又火辣辣地。如果说过去小草儿对他的关心照料让他十分舒服熨帖,从心里泛起一股温馨的暖意的话,这两天她为他的担忧和询问却让他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压力,从心里往外的不受用,或者说,是一种让你害怕无以回报的愧疚感。
这是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他和小草儿的关系。廿六七岁的人了。在这么一个男性过分集中的单位,小草儿是众矢之的,哪怕她对你多看了一眼也会被人瞩目,何况小草儿对他又何止是多看几眼的问题呢?就算俊树是块木头,是个傻瓜,自己意识不到,环境也不容你懵懂呀。何况俊树不是木头,不是傻瓜。
小草儿并不姓草,而是名字叫小草儿。父母都在公安系统工作。爸爸是小八路出身的侦察员。因为负伤没有南下,留在了地方。后来转到公安局,是局里赫赫有名的刑警队长。在一次追捕案犯时为掩护战友胸部中弹,当场壮烈牺牲。可至今无论开会、办案、制订作战方案,批评或表扬某人,还常被人挂在嘴边,或是以他为言行的准绳,或是引他的话为例证。总之,是那种常被人们怀着敬意想起、一直活在人们心上的英雄。
妈妈没爸爸出名,可是温柔敦厚,踏实坚忍,是一切标准军人梦寐以求的妻子:有了她你就有了巩固的后方,有了你温暖和快乐的家。这样的妻子决不会让你带着一丝牵挂去执行任务,也不会在你疲惫万分或心烦意乱时再加重你负荷的砝码。她会在你志得意满时给你聪明的劝告,在你灰心丧气时帮你拂去心头的尘埃,让你心头那一点火花亮些、再亮些,直到和你一起举起熊熊的火把……
妈妈出身农家,没多少文化,一直在行政部门做些琐琐碎碎的工作。人也并不漂亮,可仪表堂堂,英俊潇洒的爸爸爱她爱得发疯。进城以后,第一次离婚高潮,多少老老干部、小老干部纷纷改朝换代、重组家庭,可他们两人和和美美、甜甜蜜蜜、从没红过脸,连偶尔斗个嘴、生个气都只是感情的增添剂。
也许是因为这过分的美满遭了天忌,也许是这两口子太好,怕孩子分散了情意,在那个长期战斗生活之后的和平建设时期,家家比着生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只小草儿一根独苗儿。爱是爱得如掌上明珠,可决不娇纵,起名小草儿就是为了决不允许她自视特殊,而要她从小就懂得尊重大地,时时刻刻不许忘了,活着就是为了给人间,给春天奉献自己的那么一点点绿。
爸爸牺牲时小草儿才十一岁。虽说是晚婚晚育,妈妈那会儿也才不过三十多岁。可无论老首长怎么关心,亲戚朋友怎么相劝,妈妈执意不肯再婚,甚至连爸爸的一个老战友,也是妈妈一直很尊重、相处很好的一个同志的一再追求也被拒绝了。妈妈自始至终只有这么几句话:
“你们说的都在理儿,天下好人有的是。这人呢,更是好人里拔尖儿的。可我就是不行,不知怎么,自从心里装上他之后,就再也搁不进别人了……”这个叔叔后来结婚了。因为心里老拿妻子和小草儿妈妈比,关系并不和美,为了避嫌,也为了忘却,后来自动请调,支援外地去了。
就连后来长大了的小草儿都奇怪妈妈怎么会拒绝这位叔叔,这位出类拔萃的叔叔。就说和这位叔叔不投缘的话,公安战线上英俊果敢、足智多谋的男子汉多了去了,怎么妈妈就没看上一个?妈妈说:
“呀,妈妈的小草儿真是长大了,大得会问妈妈这些问题了。叫妈妈怎么说呢?妈妈也许没多少文化,可心里明镜似的。这世界是大了去了,这世上比你爸聪明英俊,比你爸能干,比你爸好的人也多了去了,可我和你爸从小一块儿当兵,一块儿长大,要再找一个像他那么对我好,和我那么情投意合,一块儿酸甜苦辣、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可是再也挑不出来,再也找不到了……”说得小草儿心里又似明白又似糊涂,眼里又似火烧又似水浸地只掉泪儿。
母女俩就这么相依为命,在周围人们的尊重与爱护中把日子过下来了。
小草儿如今长得又结实又窈窕,漂亮潇洒像爸爸,聪明温柔像妈妈,再加上这么一段身世,自是全局的宠儿。
能被她垂青自是俊树的福分。
俊树过去也从没怀疑过这点福分。
可是现在——现在怎么了?
有什么变化么?好像不是。
一点没变化?好像也不是。
也许是小草儿从那种脉脉含情的温柔骤然演变成这样咄咄逼人的浓烈,他还有点不适应;也许是梦中偶像在眼前突然摔成碎片使他一时手足无措;也许是玉凤目前急需挽救的处境又唤回了他从儿时起就深埋在心底的柔情;也许仅仅只是一个公安人员的神圣职责,使他目前无暇考虑私事……”总之,俊树不愿意恰恰在这个当口和小草儿谈这个问题。
于是,他故作轻快地说:
“好,吃饭,吃饭!吃饭啰——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边大口吞咽着,一边招呼小草儿:“吃呀,怎么光我一个人吃,你不吃?吃过了?”小草儿对他这样不满意,可又无可奈何,只缓缓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吃不下呀,还是吃过了,两只眼睛满含着忧愁看着他说:
“你说,明摆着的犯罪,她会硬不承认,倒是怎么想的呢?”
“这正是我们要弄明白的。也许,一开头,”俊树迟疑了一下说,“她并不是蓄意犯罪。”
“可她是大学生啊,那么有文化……”
“她并不是学法的,这些年没怎么进行法制教育,有文化的法盲也多得很……”
“那么,”小草儿一愣,不禁叫道,“你也不认为是她拉杨下水了……”
“现在作这个结论,确实为时过早。”小草儿大为吃惊,一时只觉得胸闷气短,硬撑着往下问道:“如果她……真咬你一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她没有这么愚蠢,也不至于这样猖狂……”
“那你认为——”
“多半是为了掩饰自己。当然……也为了让我回忆过去……”
“你……回忆起了吗?”小草儿小心翼翼地问。俊树诚实地点头。他的眼里忽然起了雾,一时浮起了那样多的惆怅与茫然,望得很远很远……这是小草儿万万想不到的,她的心惊慌又沉重。这太不像她一向了解的俊树了,她不禁恨恨地说:“这个女人好歹毒呀!”俊树却摇着头说:“你不了解,她出身很好,人也聪明,她在童年时是那么……可爱,老师同学都喜欢她。”
“你呢?”
“我……当然也是。”仅仅也是吗?小草儿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可她现在是罪犯。”
“是,是罪犯。”俊树郑重地应道,“而且还是大案要案,可是我想:她的罪行虽重,毕竟是初犯,这也是我们要挽救她的原因……”俊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忙收回眼光加上说,“当然,也不排除你说的这许多种可能性……”他的话骤然断了句,因为他发现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小草儿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出去。
七
从俊树这样快刀斩乱麻地结束审讯,如风就意识到自己下错了棋。
被押回号子之后,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了主意。
拒不回答问题就算态度不好了吧?真不该又和他兜开了圈子。他分明丝毫也不相信自己说的“代朋友保存之类”的鬼话,要不也就不会那样毫不留情地叫自己写下所有的名字了。偏偏自己竟还那么蠢,居然说出什么“小时同学”、“不敢认了”之类的狗屎话。
明明是想唤起他情窦初开时的美好情愫,引发他对自己的同情,“不敢认了”却显出自己从小的倨傲,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的漠然。再加上掺和上些什么“人托人、人求人”之类意向不明的遁词,搞不好不但会令他反感,还会引起他的警觉呢。你看他边上那个女民警那副虎视眈眈的样子,真是吃了我的心都有哇!要是就此被说成态度恶劣、负隅顽抗、拉拢(或威胁)干部,猖狂进攻……之类的罪名,可就更不得脱身了。
唉!自己怎么竟会这么蠢,说出这种蠢话,做出这种蠢事!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也怪俊树太不留情,步步紧逼,竟一下拿出那么一大沓货票,使得自己一下子乱了方寸,慌不择路,口不择言了。
唉,唉……毕竟自己还是太没经验。其实,从搜查传讯开始,自己就该早早周密防范了。谚语说,雄辩是银,沉默是金。何况在被审讯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材料的时候……
唉,唉,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现在再悔再恨也没有用,摆在面前的首先是名单问题。
名单,如风是决不想开,实际上也是开不出来的,因为那些人根本不是朋友。先是在出国人员服务部门前的一堆二道贩子;然后是一批倒外汇、倒大件的过客。表面上“哥儿们、姐儿们”乱叫,实际上都是不知根不知底、半生不熟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