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的都是远方。真正的船舶穿过波涛汹涌的海洋,驶进繁荣的港口,那一个个不可知的东方或西方世界;而这高压氧舱呢?却是通过征服形形色色的病毒和疾病,到达健康的彼岸。
哦,彼岸,这两个字真是多么的确切。一共才短短四天,可对小艾说来,却几乎是长长的一生。可不是么?几乎到达了那个从无人能够生还的死亡世界,而她,竟又生还了。小艾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生的喜悦。生活,毕竟还是值得留恋的。看,舱内的每个重病号都在为战胜死亡而努力。他们大口大口地吸着氧,那样用力,那样专心,那样热诚。因为,这是他们人生之路的一个中转站。中转站这边是疾病、痛苦和无力的挣扎,而那边等着他们的是工作、荣誉、鲜花、亲人和社会。
看,一号座位上的那个老工人,因为长年在井下劳动,得了职业病——矽肺。二号座位上的那个公安干部,因连续办案,三天追捕回来,突发性双耳失聪。三号是个建筑工人,因长年突击干活,渐渐地得了病理性高空眩晕病。四号是女教师,为学生高考补课,慢性高血压病急性发作。五号,那位刺绣女工,因用眼过度,癔病型视网膜假性脱落。六号,就是紧挨着自己的这位老军人,海军某舰队司令员,在落实政策重返岗位后,因心气太急,总想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终日不眠不休,终于在一次制订训练方案中,再发性脑栓塞……他们或是因为工作太忙太累,积劳成疾;或是十年风雨,迫害致病。而小艾,原本这样年轻而又健康的小艾,却什么也不为地白白地虚掷了生命……
小艾突然觉得这样难堪,这样悔恨交加。如果啊,如果她能把自己的生命平分给在座的每一个人,或干脆换给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那都将是她生命的最好归宿,是她这一生中最大的安慰,或说是唯一的奉献。
她不禁用眼在舱内来回巡睃,似乎真在选择生命的奉献对象。心底却清醒地知道这不可能,她命中已经注定只能这样可耻而又无奈地眼巴巴地仰望别人,没有专长,没有能力,没有一切。
思绪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他身上。
是啊,虚掷了生命。其实,虚掷生命并不是从自杀始,而是从——从什么呢?小艾不愿承认,又不得不咬着牙承认:就是从那愚蠢迷恋的盲目的爱开始。
泪珠又顺着小艾苍白的面颊滚落下来。可不是么,为了那盲目的失却了理智的爱恋,她是怎样地一点一点地消失着自我,同时也就毁灭着自己啊!
婚前婚后,特别是回城之后,妈妈曾多少次地提醒过她:艾艾,他是不是太过精明了?一个人太过精明,太会算计……可不好啊!
“反正他对我好。”
“一个事事为自己打算的人,能真心实意地对别人好吗?”
“我是别人吗?妈妈,你不懂,现在社会和你们那会儿不一样了。实心眼子,吃大亏。他早说过:他对全世界都使心眼子、都算计,正是为了让我过得舒心。”
“艾艾,这是现在他和你利害一致,要是有一天,你们的利害不一致了呢?”妈妈说。
“怎么会不一致呢?”艾艾睁大了两眼,艾艾那时还安慰妈妈呢。“妈妈你别傻了,他就是和我不一致了,我还和他一致呢。我也不能总叫他对我好不是,我还对他好呢。他聪明、能干、智商比我高……”小艾用一连串的笑堵住了妈妈的嘴,也封闭了自己的思路,可却堵不住和封闭不了生活的脚步。恰恰因为小艾真心实意地对他好,爱他,崇拜他,由着他,顺着他,让着他,而且事事替他着想,生活反而一天天地走了样。
刚刚回城,每天上着班,小艾就天天忙着替他跑对调。好容易对调成了,他又嫌那个单位不是国营的,是大集体。妈妈说,多不容易的机会啊,就先凑合着干吧,别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可小艾心疼他,连个顿儿都不打,就央求领导把自己国营工厂的工作,连同全民指标和他对换了。
当爸爸妈妈为此替她担忧,觉得不是个事儿时,她还那样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打发了二老双亲:“这有什么,你们不是老讲人尽其才吗?他是老高三,水平比我高。”对调到国营大厂,嫌她原来的工作不是技术工种。打听到厂长是爸爸一个老战友的老战友(奇怪,多少年前的事,连小艾和妈妈都不知道的事),立即央告小艾哄着妈妈背着爸爸,带他去见。见了面叔叔长,阿姨短地叫着,把他的聪明才干说得人家的耳朵都长了茧子。
进了技术车间,据说是车间主任对他不够重视,不知怎么又知道了车间主任一个拐弯抹角的朋友,又和妈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点关系,于是小艾又哭又笑地把妈妈催得团团转,支使得四脚朝天……
开始有夜大学了,他当然要报名。他原来就是颗被埋没的珍珠,于是小艾自然就成了被踩踏在脚下的泥土。把孩子和家务活儿全都包揽过来,打扫卫生,换煤气,做饭,洗衣服,外带缝缝补补,不但自己屏住气息踮着脚尖走路,连儿子都不许喘大气。不许哭,不许笑,要玩出去玩。“没看见,爸爸在用功哪!不知道吗?爸爸上大学啦……”上了一年夜大,他又嫌路远,时间不够用,每天腰酸腿痛。于是小艾把孩子的牛奶停了,给他增加营养;娘俩每天啃窝头、吃咸菜,恨不得把每月的工资穿在肋巴骨上,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数着花。最后还是妈妈看不过,贴着补着,给他弄了一辆天青色的“嘉陵”。
天青色的嘉陵突突响着,从小艾眼前呼啸而过。小艾的泪水突然凝止在眼角,心里升起一片熊熊的怒火。可怜的妈妈,如果她知道,省吃俭用、托人费力弄来的嘉陵,竟是女儿自尽的契机的话,是不是往她那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插了一刀呢?
其实,往妈妈心上捅刀子也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就说爸爸离休那件事吧,谁也想不到的,就在爸爸响应号召办了手续的第二天,他就冲小艾气急败坏地嚷起来:
“这个老家伙,真自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退了。他妈的瞎积极什么呀?”小艾一愣。虽说翁婿一直不和,但破口大骂,张嘴就“老家伙”,“他妈的”之类,倒也是破题儿第一遭。
“你怎么——这么粗野?”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是爸爸自己的事。”看他那么蛮横,小艾忍不住顶了一句,“爸爸说,为了四个现代化,就是该让年富力强、有专业的人上。”
“就多他一个呀,老家伙没专业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多的是。”小艾觉得他说得也对,小艾坏就坏在老觉得他有理。但自己爸爸却是出以公心的,是值得尊重的。这话和他没法说通,就淡淡地说:“反正他退不退,和你也没关系。”没想到他说:“和你有关系就是和我有关系。你别捧着牌位不知道分量,有没有这牌位区别可大了去了。”打这,他再不张罗叫小艾去看妈妈了。小艾受他支使惯了,回一趟家,他讽刺一顿,小家也事多,尽管妈妈很奇怪,一来二去怎么小艾和娘家的来往越来越少了?!
跌过跤后才晓得痛。到了今天,小艾才彻底明白她和她的家在他心里和眼里的位置。看妈妈那满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背,想着爸爸那无言的轻蔑,她才感同身受了他们的伤痛。原来,甚至就是妈妈伤心地向她述说“丈母娘学习班”的事件时,她虽然也震撼很大,但还是向着他,为他开脱说:“您也真是,这还值得往心里去?现在的年轻人讲究的就是砍大山,哪个人不胡吹乱砍?何况他喝醉了……”天青色的摩托忽又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小艾忽然想起来,那天,就是当她说了这话的那天,妈妈曾怎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就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怪物那样。从此,妈妈就再没踏过他们的家门一次,而她,当时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是啊,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人,即使是他,就舍弃了至亲至爱的妈妈,舍弃了做人的道理,舍弃了整个世界呢?小艾现在回想过去,似乎也那样遥远,那样陌生,那样不可思议。怎么可以?怎么做得出的呢?可当时的自己竟就那样做了。
别说爸爸妈妈,因为他最终断绝了来往。就是亲戚朋友吧,也是谁对他有看法,小艾就和谁争辩;谁议论他,小艾就跟谁疏远。有时小艾也觉得爱他爱得真累,真是爱得精疲力竭爱得头晕眼花,好像失去了平衡似的发晕。可他,却总有办法、有理有据地让小艾找到新的平衡。
爸爸妈妈不用说了,是生活的落伍者,是不珍惜女儿幸福的老封建、老保守、老僵化。当然,可以原谅。
其他的呢?不如他们过得好的亲戚朋友是“眼馋”、“嫉妒”。比他们过得好的是“势利眼”。水平成就都超过他的是:“哼,怕我赶上,你看着,艾艾,不出几年,我还非超过他们不可。”有时左邻右舍实在看不过眼了,说上几句时,那他更干脆了:“管得着吗?没文化,不懂得尊重人的隐私权的大老粗,专好管别人闲事的小市民!”于是,渐渐地,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们这一对最聪明,最敢于和传统决裂,最蔑视旧世俗的新时代勇士。艾艾,是他所至爱的最纯洁、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是他的女皇。他呢,当然是这位瞎眼女皇的丈夫、朋友、指导者,外加忏悔牧师啰。
有时,毕竟有些从感情上过不去的事,像对为他们这个小家一心一意服务的妈妈,对有些帮助过他们的亲友、同事,小艾总觉得该记人家的情,念人家的好,有时去看看人家,为人家也做点什么。免得让人家以为“过河拆桥”。可他呢,一句话就解除了小艾的感情负担。
“你呀,傻!”他说,“什么叫过河拆桥,整个儿地一个陈腐观念!桥,本来就是让人过的,该拆的时候就得拆。人家帮了咱,不假!可他不是有那个条件嘛!现在世纪年代了,人人都忙于竞争,时间就是金钱,都要像你这样为几句话或举手之劳的人情谢来谢去,社会怎么往前发展呢?你去看人家,只怕人家还嫌烦,没工夫陪你呢。”当然又是他对。多么顺潮流,识时务,又多么善于为别人着想……可不知怎么,不知不觉间小艾就没了亲戚,没了朋友,没了整个世界和全部生活。小艾就这样甜甜蜜蜜地、一步步滑进深渊。悲剧虽早有预示,但仍然发生得比人们预料得早。结婚七年,孩子四岁。他上夜大两年了。小艾只觉得家务越来越重,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当小艾偶然提及时,他老大的不高兴:“我正准备考研究生呢!不是你希望我在事业上多花时间么?”是啊,小艾怎么糊涂了呢?可岁月流逝,怎么两人之间的感情交流也越来越少了呢?小艾有点惊惶了。可他只沉吟了片刻,又那么扬脸一笑:“这是因为你不懂我的专业。你那么忙,我再用自己的专业去占你的时间,不是太自私了么?”是啊,他多么通情达理,又多么体谅小艾;小艾又最爱他这样扬脸一笑。她自然就只能痴痴的用充满爱恋的眼光凝视着他,从心底里感到自己幸福。幸福而又配不上他。
糊糊涂涂又过了这么一年半载,小艾开始从他身上闻到香水味了,他神气活现地说:“奇怪么?不奇怪。我们厂里经常来外宾,专家学者,”不就是小艾让给他的厂么?不过这时,好像两人都忘了这一点。“你总不愿意我满身臭汗味儿,给咱中国人现眼吧?”当然,小艾不愿意。
没过多久,小艾给他洗衣服时,从他口袋里发现女人的来信了。“我的艾艾从来不是个封建的人啊!“文革”后遗症,大城市里男女比例失调。女孩子又多又开放,她们要追,我有什么办法?”他说得那样坦然,小艾又对他信任惯了。嫉妒就是降低自己。这也是他说的。小艾可不愿意在他面前降低自己。日子就在这样疑疑惑惑、恍恍惚惚中过去。有时小艾实在忍不住也得追问几句,反正是你有来言,他有去语,从来也不会有结果。有时小艾实在追问急了,他就竖起一根食指,半开玩笑地吓唬小艾:“不信任可是会导致夫妻失和的啊!”他从来不正面回答任何问题。当小艾偶然风闻他正在追他导师的女儿,有人说已经打得火热的时候,也曾作股正经地和他谈过。他仍是那样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说:“什么,那个丑丫头?唉,你就是不信任我,也得相信我这个人还是十分注重外形的嘛!”当小艾明显感到他在回避时,也曾哭过、闹过,每当这时,他就皱着眉头说:
“哎,哎!你这样越闹不就离我越远了么?无数实例表明:哭闹是离婚的前奏。你可别使劲往外推我啊!”当小艾实在受不住煎熬,也曾想找谁诉说诉说。可找谁呢?小艾已经没有了任何社交生活,他就是小艾的一切。何况他还正式警告过小艾:“我可告诉你,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神圣的秘密,一旦成为社会新闻,就再无爱情可言了。”于是,小艾也只得当金人三缄其口了。
有时实在痛苦得受不住了,小艾就紧紧抱住不懂事的儿子,用他占卜:“宝宝,宝宝,你告诉妈妈,爸爸会走么?不会走么?爸爸扔了妈妈,扔了宝宝么……”小孩子懂得什么,话也说不清呢!只会用手摸着妈妈的脸说:
“会走——不会走。”
“扔扔!”
“不扔扔!”有时干脆圆睁两眼大喊道:“爸爸!爸爸!妈妈,扔——”只喊得小艾肝肠寸断,热泪如潮,吓得孩子也大哭起来。
母子哭成一团,而事情仍然若明若暗。
世上有关两口子的事,你自己不追不问不打听,别人就是再同情你,可怜你,也只能默默关心。这样,小艾就只能听他、信他,把一切寄托给他的良心。
小艾不懂得,人的良心在欲望面前是会变的。而脱离社会监督越远,就变化得越快。何况,世界上还有些人,根本就没有良心。也从不对自己的言行负任何道义上的责任,他们的言行只服从自己的需要。
而不幸,她的他就是这类人中相当典型的一个。
他曾对她说过:“我爱你。全世界我就只对你一个人好。”她相信了他。
为这句话付出了她的一切。至今还愿意相信。或者说:只好相信。可他呢,当时需要这样说,就这样说了。而现在需要忘记。于是,也就忘记了。这样,终于就来到了那一天——那一天,儿子突然发高烧。小艾急急忙忙给他打电话,怎么也找不到。看公用电话的老大妈自告奋勇,通过也是几个看公用电话的朋友终于找到他时,他在电话里的声音简直就厌烦到了不能再厌烦的程度:“不知道我正开学术会议吗?”当小艾告诉他儿子发了高烧,医院太远,儿子已经太大太重,自己实在抱不动,请他用摩托车送一送时,他的口气缓和了,但还是来不了:“你先去,千万不能等。快送医院,我请了假就来。”有什么办法?孩子确实耽误不得了。正是上下班时间,小艾背着抱着孩子倒了几次车,总算到了医院。医生严厉地斥责她:“为什么不早来?”她能说找不到他么?医生说是中毒性痢疾,很危险,要立即抢救,一把就把孩子抱进了急诊室。小艾只会哀哀地哭。陪着小艾来的邻居看着不对,说:“还得把他爸爸找来。我先替你守着,你再去打电话。”小艾实在不想离开医院,可又不能不去。电话很快通了。接话人却说今晚根本没有会,倒是有电影。看电影的人多,没法找。
小艾木木地又回到了急诊室。儿子已经转到了监护室。监护室里躺满了中毒性痢疾的孩子。也不知怎么,这个地区今年中毒性痢疾恶性流行。看着一会儿抱出去一个脸盖白布的小尸体,小艾浑身打颤。
儿子小小的额头上打着吊针。小艾只能紧紧抱着孩子的小身体,把脸埋在他的身上哭。感觉到儿子的小身体在自己怀抱里一点一点变冷,变硬。小艾觉得正在死去的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