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7734600000017

第17章 高压氧舱(1)

青少年自杀是当代社会的“常见病”、“多发病”,是世界性问题。

舱内的大气压已经加到将近一个了。差不多所有的患者都在做着张嘴、吞咽或是鼓气的动作。一两个特别不适应的病人已开始焦急地盯着气压表,快到两个,快到两个吧!赶快结束这难受的加压过程,开始吸氧才好……

突然,送话器里响起了医生急促但是轻柔的声音:“对不起,患者同志们!很对不起!来了一个急诊病人,必须马上进舱抢救。现在开始减压,现在开始减压……”紧接着,咔咔的减压声开始响起,气压表的指针开始倒转。舱内一片寂静,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不满,都是病人嘛!他们中不少人都经过抢救,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只有一个陪舱的小青年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很低,也没人注意去听。降压的声音继续咔咔地响着,气压表的指针指向了零。

舱门无声地打开了。先是医生拿着输液架、输液瓶、吸痰器,腋下夹着血压计跑了进来,接着护士推进来一辆平车。平车上仰卧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漆黑的长发披散在枕际,完全没有知觉。

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默默地注视着。医生护士忙着安排输液、量血压、数脉搏、准备氧气面罩……

舱门重新紧闭。开始再次升压。所有的患者没有一个离开自己的座位,好像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司空见惯,没引起一点波澜。但实际呢,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不断的感情交流。不知怎么搞的,在气压还没重新升到一个半大气压之前,也就是说,还没有开始吸氧之前,通过眼色、手势和几句悄悄低语,全舱二十多个患者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个年轻女人是自杀。

自杀?

是,自杀。用两个大糠枕头拴一根尼龙细绳在床上自缢的。

为什么?

为什么吗,还能为什么?婚姻恋爱或诸如此类……

“开始吸氧,现在开始吸氧。请注意,每人都戴上自己的面罩。”从扩音器里响起舱外医生的命令。“请注意观察,有没有漏气的地方?自己戴不好面罩的患者,请相互帮助一下……”开始吸氧。舱内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咝咝声。在平床边上忙碌的医生把氧气面罩给年轻女人戴上,忙着又去量血压,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仍然没有知觉。在两次吸氧中间休息的十分钟里,舱内没像平时那样响起一阵阵低语或轻轻的笑声。病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光都投射到那年轻女人身上。大多数是关切的,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好奇的甚至鄙夷的视线。年轻女人突然呛咳起来。医生吁出一口长气,忙着给她吸痰。她平卧着的身子仍然一动不动。最早发现她恢复意识的,是紧邻她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军人。他看见姑娘的眼皮轻微地颤动起来,接着,泪珠成串成串地滚落下来,很快就濡湿了那长长的黑发。

老军人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了一下医生的衣袖。医生这才抬起头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向他会意地点点头,就俯身到年轻女人耳际,轻轻唤道:“黄小艾,黄小艾!”黄小艾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泪水流得更急促了,好像暴雨冲刷着一条黑色的小溪,顺着浸透了泪水的黑发直往地上滴,以致老军人不由得纳罕地瞅瞅脚下,好像要判断一下这黑色的小溪是否真会染黑了地面似的。

黄小艾确实恢复了知觉。她沾满了泪水的睫毛沉重地颤抖着,但她从心里根本拒绝自己活转来的这个事实。

不,不,她不要活,不要!

她已经向这个世界告别过了。这个世界究竟为什么还要烦扰她呢?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医生仍然耐心而轻柔地在她耳际唤着:

“黄小艾,好了,黄小艾!你能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么?”哪里不舒服么?哪里都不舒服!如果舒服,她干吗要寻死呢!临死前她几乎没有恐惧,眼前一黑,于是一切,一切痛苦和屈辱都不复存在了。是的,似乎曾有过剧烈的疼痛,直到现在,全身还像灌满了铅似的沉重而疼痛。但,那是她自愿的。对她来说,肉体的痛苦已远比心灵的折磨轻松。他们为什么要救活她?为什么?他们救活了她,使她不得不置身于比死前更加屈辱、更加痛苦、更加无法摆脱的局面,还口口声声地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能回答什么,又有什么是值得回答的呢?

是的,她已向这个世界告别过了。确切地说,还不是从这次自求解脱的行动开始,而是许久以来,多年以前,她就逐渐与整个世界切断了联系。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爱上了他,从此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了。她的眼里,心里唯一有的就是他。他!他是她的一切,她只是为了他而活着。他成了她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快乐、唯一支柱、唯一通道。她只是通过他才感觉世界,才觉得这个世界于她有意义。于是,在失去他之后,她也就失去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黄小艾愤怒地挣扎着,想摆脱一切救活她的措施。但躯体是那样软弱无力,以致挣扎只是全身出现一阵又一阵的痉挛。究竟他们为什么要来救她?她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有什么权利来干涉她的生与死?! 一只手温暖而有力地按摩着她的心脏,是那样有力,又那样温暖,心脏顿时感到舒适。黄小艾不禁轻轻舒了口气。这么说,她是在有经验的人手里。哦,那么一定是到了医院?!

她恍惚想起她是死在家里的。不,那不是家,那只是一个冰冷无望的小巢穴。

她的心忽然猛烈地跳了起来,夹带着恍惚的希望与忧愁:是谁?是谁送她上医院的呢?莫非是——他?

黄小艾不禁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淡黄而美丽的世界。一个医生镇静的面孔俯在她的脸前,明明因为她的苏醒而露出喜色。医生很年轻,甚至因此欣喜地笑了起来。但黄小艾既无视这个微笑,也不愿听取他任何关切的询问。她只焦灼地转动着双眸,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活动的部位。她急于摆脱那个诚心诚意拯救她的医生,她急于找的是他。 他,仍然是他。

但是,他不在她的眼前。

她的视线扫遍了全屋。哦,原来这不是病房。这只是一间美丽的米黄色的小屋。中间高而四周低,有点像个船舱,一边一排坐着整整两大排人。沉静而又严肃,每个人坐在自己的一个座位上,脸上带着一个奇怪的面具,都在那儿全心全意地吸着气。

咝——咝——咝——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

她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但她的注意力,她的思维都没有停留在这些问题上,她只知道,这里没有他。

那么说,不是他送她来的。不是!

她的视野里又出现了舱底的另一张平床。它牢牢地吸引住她的视线,不是因为那上面也躺着一个垂死的人,而是因为那平床前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只是她完全不同于小艾的淡漠,她是那样焦灼,那样温柔,那样不知所措而又无微不至地照料着那平床上的人儿。黄小艾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上面躺着的必定是她的爱人。

哦,爱人。 黄小艾的视线牢牢地停留在这一点上,凄然而又哀婉。看着那个姑娘温柔却笨拙的举止,泪水重又模糊了她的双眼。是的,爱人。能够爱人和被人爱是多么大的幸福啊!这样的幸福她也曾有过,但现在没有了。其实早就没有了,没有了,只是她当时尚在梦中而已。强烈的屈辱感重又涌上心头,心重又剧烈地绞痛起来……

黄小艾重又闭上眼睛。不,够了。她绝不愿再活下去!原谅我吧,救我的人们,你们不懂得死亡对于我这样的人,是最好的归宿。如果你们都经历过我的痛苦,也许就会原谅我为什么必须拒绝你们的好意。生活对于我实在是太难堪,太不能忍受了……

黄小艾的意识越恢复,她就越感到痛苦:全身好像沉没在阴冷而浓腻的泥浆中。污泥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渗入每一个毛孔,紧紧地压迫着躯体,令人窒息,窒息又肮脏,却一点也不能动弹,简直是无法逃避。思想呢,思想是那样浮飘,浮飘而又混乱,却同样无法制止,无从逃避。两者归结到一起,只能是加倍的痛苦,越来越深重的痛苦,令人深深厌恶自己的痛苦。

于是,她开始努力集中自己尚存的意志力,聚精会神地思考,思考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中,还可能避开人的耳目、找到另一种自尽的方法吗?

形形色色的自尽方法,像从云雾中一个一个地飘浮到她的眼前。令她在漠然中都不禁产生了些许的惊奇:在她短短的人生中,是从哪里听说或见到过这么多的死亡方式的呢?

第二天,黄小艾被推进高压氧舱时,仍然紧闭着眼,不肯睁开。

是的,她没有死成,但并不等于她就同意回到这个世界。一天一夜,她设计了几十种自尽的方法,把有生以来,所听说过、见过的各种死亡都巧妙地移植到她现在的处境中,不是没有可能性,但医生就是不给她机会。从高压氧舱出来,她已脱离了危险,无须特护了。但病房的护士和病友们,时刻不离地用微笑或眼睛守护着她。

难道她的生命对他们会有什么用?她自己都已不愿要了的生命。她知道他们是好意,但她只感到麻烦。是啊,这就是他嘲笑过的“社会责任感”吧?

哦,怎么又是他?虽然仍然没有他。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也浮起一缕嘲讽的冷笑。她对自己的生命和这个社会都不想负责了,但这个社会却偏偏要对她负责。

黄小艾不肯睁眼,除了对自己的厌倦外,也害怕周围的环境。因为她既不敢看同情的眼光,那会动摇她继续寻死的决心;也不愿看鄙夷的神色。是的,一般的人,甚至更多的人对自杀的人往往是鄙夷的。

她自己不就曾这样么?

她平生第一次接触的自杀者是个于她十分亲近的人。是她的老师,班主任。那还是她上初中的时候,是那遥远的少年时代。哦,已是多么遥远了啊,但记忆却那样清晰。是的,就是在那疯狂的年代,她们也在一日之间全都疯狂了的日子里。黄小艾现在拼命回忆,但是怎么也想不起班上是谁挑的头,似乎就是那样一哄而起,反正别的班级、别的学校都这样。于是她们全班也就都收敛起欢笑,铁青着脸斗起了班主任。就在她们揪着她的头发,面对面地侮辱了她之后,班主任立即就从四楼直直地跳了下去。

全班同学一下子都傻了,全都飞快地奔了下去围在她的身边。完全不明白怎么刚才还是活生生的老师,还在平和而详尽地回答她们的问题,笑着劝她们不要冲动,不要感情用事而要“多思”的老师,此刻怎么会变成了一具一动不动、血淋淋的尸体?!

有的同学轻轻地抽泣了起来,黄小艾也立即泪流满面。看着班主任那双平日在教室里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大大地睁着,而且不知为什么向上斜翻着时,黄小艾觉得嗓子发紧,全身的血一下子不知道都流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心到哪儿去了,只觉得胸腔里好空,手脚冰凉。她想号啕大哭,又不敢。她想偷眼看看周围的伙伴,又怕被人斥为胆小。那时她的脸想必也是惨白的,她只想呕吐,大口大口地呕吐。

就是这时,是的,这时,他走过来了。他的脸也是惨白的,但神色十分冷峻。他喊道:“散开,散开,都散开,听见了没有?立即散开!有什么好看的?自杀就是自绝于革命。就是对抗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就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他还说了些什么,她此刻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当时她的心呼隆一下子又回到了原位。那是她第一次从感情上觉得“死有余辜”这个词原来毫不可怕,很有意义。可不是么?他们要革命,老师却要对抗,不许她们革她的命。这不就是反革命么?反革命还敢自绝于革命,当然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他说得多么对啊!她仰脸看他,脸色也许还是惨白的,但心理却得到了平衡。于是,她学着几个“勇敢”的同学,也恶狠狠地朝班主任的尸体吐了口唾沫,脸上带着鄙夷的神色走开了。

唉!如果当时她知道十几年后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老师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他那叱咤风云的声音也重新响在她的耳际。

唉,他,怎么老是他。

他就是这样地走进了她的生活。那时,他是高三的学生,是他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头。在他们大家全都惶惶不安、不知所措的时刻,他却这样沉着镇静。他立即赢得了她那还十分孩子气的尊重与信任。

这有什么不对呢?

是的,那是她第一次面对自己亲手参与的死亡,而良心无悔无愧。那年,她还不满十四岁。

快十六岁时,又掀起了上山下乡的高潮。他是学校去北大荒的领队。

她可以不去,因为她还不满十六岁,但她也报了名,非去北大荒不可。她心里明白,这是为了他,完全为了他。但当然,无论对人、还是对自己,她当时都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而对他,她是承认了的。那已经是两年以后,在他突然由头面人物:上山下乡先进人物,学毛选积极分子,知青标兵……一下子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组织成员的时候。

他先是被隔离,后是被看管。于是她,千方百计争取去当一个轮班的看守。为什么?就是为了靠近他、安慰他,直到告诉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爱他。

那时,全农场已经没一个人敢和他来往了。外界,也全都和他划清了界限。他是那样孤独,就像荒山野谷里一棵枯干了的小树;茫茫戈壁石头底下一株孤零零的小草;无边大海里波浪尖上一粒被弃的浮渣;欢乐人群中被永远无情放逐的异类……

只有她,每天想着他,惦念着他,用她全部孩子的稚气、全部青春的爱恋给他写信,诉说自己的信任和爱情,让他明白:无论他落到什么结局,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她活着,他就会有归宿、有着落。她永远不会离开他,她会跟他走到天涯海角。流放、坐牢,她都不怕,她还要保护他。是的,保护他。她自己会怎么样呢?哦,这个她没想过。她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只是他。何况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看着他,想着他,她就会感到幸福。

哦,那时,那时黄小艾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背弃她么?

不,不会的。那时她是他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她是他的全部世界。他说过,他是一个孤儿,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有生以来,他没有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人。从此,永生永世,他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她。她是他的星星,他的月亮,他的太阳!他的光明和希望,他全部的思念和感情。他终生不会忘记:在没有一个人信任他的时候,是她信任了他;在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时候,是她支持了他。在整个世界轻视他、唾弃他的时候,她却仍然看重他本身的价值;在没有一个人会爱他的时候,她却不顾一切地给了他最真挚的爱情……他从灵魂上已经这样紧密地和她融成了一体,他永生永世不会伤害她,如果伤害她,就是伤害自己、伤害自己的信仰和生命。就是自伤……

哦,哦,被称为星星、月亮、太阳、希望和光明的姑娘是多么的幸福啊!被这样一个有价值的男子汉引为知己,又是多么值得自豪啊!

但是,伤害很快就出现了。

不到两个月,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啊!甚至连和她打个招呼都没有,他居然承认了自己不但是“五一六”,而且是“五一六”的头目。一下子闹得天翻地覆,全农场一举抓出几十个“五一六”。他被释放了,成了“起义英雄”。上台讲演,当场被封为本单位的清查办公室副主任,并向上推荐去几十个兄弟农场作典型报告。

他做事一向如此,要么不做,要做就必定轰轰烈烈、出人头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让人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