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杨
文学作品必须真实,更要讲求艺术性。柯岩同志的长篇小说《他乡明月》在读者中反应如此强烈,原因就在于它对众人关心的现实生活作了真实而艺术的反映。
小说描述歌舞团两个女青年朵拉和紫薇,为摆脱团长“老狼”的苛待,不惜舍亲弃友,借嫁人而离团出国。谁知他乡明月根本不是传说或想象的那样美妙,几经周折,越觉得“月是故乡明”,不如归去。作品构思奇巧,通过主人公为了求学、谋生,广泛接触了各阶层的各种人物,深刻地展现美国社会、包括唐人街在内的生活图景,生动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主人公的境遇,动人情思;且语言朴实流丽,情节曲折感人,人物鲜明突出,主题很有现实意义。特别在情节编排方面,更见功力;那么繁复的事情,处理得一点也不杂乱,倒是故事紧凑集中,一波三折,富有戏剧性。可以说,这是融诗歌、戏剧和小说于一体的作品。
所谓戏剧性,实际是指复杂多变的故事情节,因为戏剧的基本要素是人物的矛盾冲突,这矛盾冲突带来的结果,自然是情节的曲折奇妙,跌宕起伏,出人意料。而戏剧,包括所有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作品,情节是刻画人物性格、表现主题思想的重要手段,一点也不能忽视。然而有人却认为我们的文学不真实,原因之一是有情节,情节是编造出来的,有编造就不是“如实”的反映;因此进而鼓吹不要情节,这意见实在不敢苟同。首先,任何反映都不可能“如实”。不说图画不能跟模特儿相一致了,就是照片吧,谁见过照片的头像同被拍摄者本人的面部是完全一样的?按照这个主张去做,电影就用不着编剧、导演和演员,拿个摄影机到街上随意拍摄就是了;如果要表现黑夜里人们在野外活动,屏幕上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影像不是更合适吗?然而又有谁看过并赞赏这种“如实”的故事片呢?其实就是纪录片也得有所选择和剪裁,哪能“如实”反映!另外,艺术还有其自身的特点,不同的艺术门类有其不同的表现方式。试问,生活中有谁走路会是芭蕾舞那样仅用足尖着地的呢?又有谁说话会是歌剧或地方戏那样拉腔转调、谈声论韵的?如果都要“如实”的反映,不只音乐舞蹈,所有的艺术都只有取消。我们讲的是艺术真实,要求对社会生活做正确、深刻、生动、逼真的反映,既反映事物的某些本质方面,又确切可信,给人以美的享受的同时,使人得到教益。《他乡明月》的作者就是这样做并且做得相当成功的。因此小说写得很美,情节引人入胜,人物栩栩如生,蕴涵着美好、高尚、激荡人心的感情。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首先要熟悉所反映的生活实际,掌握大量素材,更要有正确的思想和较好的艺术表现能力。不说其他,仅只故事情节的编排,《他乡明月》就很见功夫。
《他乡明月》的情节,是围绕着主人公的命运来安排的。从开始到结束,故事性都很强,一下就使读者产生兴趣,特别是开头,没有冗赘的介绍,而是以人物的行动亦即情节来展示其性格。
“喂,想到美国去吗?”一天傍晚,朵拉突然问紫薇……
这是歌舞团大院里的一间集体宿舍,错错落落地放着四张床,房间并不大,可女孩子们住着,不知怎么就显出那一份儿玲珑和温馨来。
另两张床的主人不知干什么去了,宿舍里就她们两个人。
“喂,问你呢,想不想上美国?”朵拉身子不动,声音却提高了几度。
“扯!”紫薇动也不动,懒懒地斥打朵拉说。
主人公的神情仪态,一下就显露出来了。紧接着便说到她们被“老狼”弄得无法在歌舞团待下去,随又带出朵拉的表哥从美国回来找对象,紫薇正合适,而紫薇又已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大学生周峻,两人正如胶似漆地恋爱着,可是团里的日子又那么难过,怎么办?
头一章就摆出这么复杂的结子,如何排解?叫人不能不追读下去。
作为总体结构,贯穿全局的基本情节需要讲究,但光这还远远不够,整个故事得要由无数细节来组成。好些有创作经验的人都说,编故事易,找细节难。细节,只能从生活中求取,它产生在作者深厚的生活基础之上,是生活和知识积累的结果。看来,柯岩同志的积累相当丰富,对所描写的人物及其活动环境又很熟悉,要不,根本无法得到那么多具有特征性的细节,进而以满含感情之笔,描述主人公艰难的境遇,显示她们的性格,表现深沉的爱国思乡之情,撼人心魄。书上的内容提要也说,“作者通过对大量新老侨民的交往及两度在美国的实地采访,历时五年成书”。采访固然很起作用,只是如何采访,仍有文章。年夏天,在全国财贸先进工作者大会期间,我就见到柯岩同志采访时没有半点专家仪态,倒是非常谦逊平和,同人家心虔意诚地亲切倾谈。这样得到的材料才可能丰富而实在。但对文学创作来说,仅靠采访还是不够,更重要的是切身的体会。朵拉和紫薇塑造得那么真实感人,我想,这恐怕同作者曾经在艺术团体工作,有扎实的生活体验,对朵拉、紫薇这类人物比较熟悉且有感情,关系较大。
《他乡明月》在细节的选择、安排等方面,十分得当。一把雨伞,巧妙地带出一个周峻。这周峻出场不多,形象却相当鲜明。能有这个效果,原因之一就是细节起的作用。就说那把雨伞吧,两度出现,给读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头一次出现是一个星期天,紫薇在河边遇雨往回赶,突然一把雨伞遮在她的头顶上,这使她惊异地止步,冷不防撞进他的怀里;面对一个不相识的青年,她表示谢意,他连声说“不用谢”,还一直用伞为对方遮雨,而自己在伞外干淋着。这不只显出他心正品高,更成为两人产生感情的起因。另一次是紫薇出国时,他到机场送行,人很多,谁也没发现,只有紫薇看见了,因为“他并没有进机场大厅,而在机场对面的荒野里,一个人孤单单地站着”,还是撑着“那把他们初相识的天青色的小伞,还兀自挥舞着”,这叫紫薇感动得“把头顶着小窗,死死地顶住小窗,痛痛地哭起来了”。这么个细节,便显现了周峻的形象,成为不可缺少的贯穿到底的同紫薇不可分离的人物。周峻同紫薇的关系当然不止这些,在回叙当中,补述了他们的不少接触,展现了他们的人生态度,艺术见解,但不可否认,两度出现雨伞这个细节描写,起了重要的作用。
周峻是体现作品思想倾向的典型人物之一,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一类型的青年,也许不是普遍而大量的存在,但即使处于萌芽状态、数量不多却能反映社会发展的总趋向的事物,也可以作为艺术典型的依据,从而加以提炼概括,使之成为反映现实世界某些本质方面的艺术形象。典型并不是某一类型人物的总体代表,不可能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囊括进去。典型是主客体的统一物,先是客观的存在,再又融进作者的思想感情、艺术才智等等因素。“文革”时期讲什么“三突出”,后来说什么“二重组合”,都是不顾客观实际、空想臆造的主观主义做法,是唯心论、公式化的表现。艺术形象的塑造,既不能“三”,也不能“二”,只能是“一”。那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以客观事物为依据。生活多姿多彩,人物各色各样,事情千差万别,根据现实世界来塑造的艺术形象,怎么能用一个固定的框架、模式来限制作家的思维,把人世间活生生的一切都紧紧箍在套子里,使形象来一个规范,只能“三突出”或者“二重组合”?!“三突出”已使广大艺术家吃尽苦头受尽害,大大损毁了我们的文艺事业,再来个“二重组合”,苦楚困境何时了啊!这“二重组合”同样产生了不良的效果,那主张,实际是“人是什么?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的翻版罢了。正因为“二重组合”论对创作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周峻这个人物的出现,更有其特殊的意义。
也许由于我从小对华侨有所了解,前些年下乡生活,又接触过回国经商创业的侨胞,更因为我有不少如同朵拉和紫薇那样出国谋生、求学的朋友,回来探亲时谈到外面的境况,使我对海外的事情还不算太陌生,因而阅读《他乡明月》,倍觉亲切,既真实可信,又很有艺术魅力。
总之,无论人物形象的刻画,还是故事情节的安排,《他乡明月》都很见功力。这是一部难得的真实而又很有现实意义的成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