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算紫薇,朵拉目前的处境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已经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她和舒尔茨的交流中心也已正式成立,虽然很小,连舒尔茨带她,一共三个工作人员。她要上学。舒尔茨要教书。真正打全工的也就是一个台湾来的倪小姐。
但是,他们已经举办了多少活动啊:中国民歌演唱会;美国西部音乐研讨会;印度歌舞欣赏;爵士音乐表演;日本歌舞伎音乐与唐文化渊源的专题讲座;卡拉OK游乐会……
几乎每个周末都有活动,不但本系各个年级各个国籍的同学都卷了进来,纷纷各展其长,甚至轰动了全校,每场活动都座无虚席。雪球越滚越大,校长、学校董事会也表示欣赏,不但有空就带太太、孩子来“提高素养”,而且还不时请些当地名流来为他们增光……
本地报纸的名专栏作家伊丽莎白还专门撰文把他们进行了介绍。
而最最令她自豪的还是他们没有向任何人、任何部门伸手要钱,请求资助。她们举办活动的经费全出自咖啡厅的收入,这家咖啡厅取名“雅舍”以示其品位之高。因坐落在学校边上,大学生们信步即到。清洁、安静,既保留了原餐馆的高雅情调,又因供应简单而收费低廉。所以一开张就生意兴隆,大学生们常相约到这儿会朋友,谈事情,念书做作业。后来交流中心的许多不需要大场面的活动,都到这儿来举办。屋里坐不下就把灯拉到门外,放上各种简便的桌椅,后来的实在无处栖身,干脆就席地而坐。不收门票,但人手一杯咖啡和一些饮料、小点心、三明治……的收入,就不但足够活动所需,而且也使老板腰包满满的了。
舒尔茨给朵拉的报酬很高,是总经理的份儿,但又不允许她耽误学业。所以朵拉多半只是晚上上班,而一应看店、买卖、做沙拉、做三明治、采购、打扫……费时费力的工作一律招收零工。这样既不必像正式工人一样要付医药费、保险费……许多麻麻烦烦的事,省许多钱,也省了管理人员的许多事;而且因为就在学校边上,要求打工的学生多得很,可以精筛优选,发现人才、储存人才,以应中心不断扩大之需。为什么中心聘请的那位全职人员会挑了个台湾人呢?就是因为可以兼顾台湾校园歌曲和台湾高山族音乐及与台湾各方的广泛联系。可见这二位合伙人的算计之精。
总之,一通百通,诸事顺遂。当然,如果不算紫薇的话。
可是怎么能不算紫薇呢?紫薇不但是朵拉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她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她从来像疼米拉一样疼她。何况,紫薇那样温柔、和婉,比米拉更依恋她,卫护她,为了她什么都肯做。
以致为了她的错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如果不是从鬼节回来,为天亮已经大病一场,这次朵拉从夜总会回来,为紫薇一定也会大病一场。但人生就是这样,每一次苦难好像都会给人增强抵抗力。所以这次见了紫薇,虽然比她预料的还要不幸,处境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但朵拉就是硬撑着、顶着,没让自己趴下。
虽然牵肠挂肚得常常魂不守舍,有时做着做着事忽然就会停下来不知身在何处;和人说着说着话就会忘了目的、忘了思路。虽然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醒后大汗淋漓,心痛难忍……但每当这时,朵拉不是立即翻身爬起,抓过打字机就做paper,就是立即跑步到学校,进琴房,弹琴弹他个山呼海啸,练唱练得个地动山摇。再不就是帮助打工的孩子们去卸货,卸得几乎折断了腰;帮做三明治的伙伴们撕鸡、斩肉,差一点把自己的手指剁掉……
在朵拉的坚持下,紫薇是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但那会是真的吗?以致朵拉每打一次,就要为打扰了毫不相干的人道歉一次。奎恩当然忙不迭地给了她大卫公司的名片和电话,但大卫会肯见她么?每次不是副经理出来彬彬有礼地道歉,说不巧总经理正在巴黎开会,就是在门口即被秘书不客气地挡驾,说总经理昨天刚好陪客户去了台湾。什么时候回来么?不知道。知道也无可奉告。
留条儿给他么,当然,一定及时转交。请他回来回电话么,当然可以,请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朵拉一趟趟地跑,开头舒尔茨陪她,后来舒尔茨不肯去了,说:“朵拉,咱们这么忙,为别人的事这么失魂落魄地,值得么?”朵拉说,“这不是别人,是薇薇……”可舒尔茨不懂,耸耸肩说:“怎么不是别人呢?即便是再好的朋友……”和他又不能深说情由,往往是朵拉说得涕泪横流,哽哽咽咽时,舒尔茨就眯细了他那双纯灰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为难地说:“我真不懂。朵拉……对不起,你和她……不会是同性恋吧?”弄得朵拉目瞪口呆,要不是太伤心了,简直会大笑起来。然后是表哥陪着去。对表哥可用利诱,说紫薇很不幸,说大卫的太太太厉害,看来大卫离不成婚,就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弟弟。紫薇并不爱丹尼尔,因此……只要表哥还爱她,回头……不是不可能的……
其实这只是朵拉的一相情愿,真实情况她也实在不知道。紫薇那天什么也没说,但她看丹尼尔那么挺身一站,就知道丹尼尔是爱紫薇的。她很怕紫薇一时糊涂,因为报复,就和丹尼尔同居,那还会幸福吗?但她更怕的是紫薇心爱大卫,性子又绵软,被弟兄俩玩弄,那可就了不得了。
朵拉心里怕的就是这个。可是这是能对表哥说的么?说了紫薇还能有回头路么?其实朵拉心里差不多认定的就是这个。要不紫薇为什么那么惶恐,大卫为什么那样萎萎缩缩,他的太太为什么笑得那么邪性,那么凶恶又那样带侮辱性?到美国两年多,关于性娱乐的事情听得也不少了,台湾那些老板花花肠子多着呢?伙玩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朵拉越想越怕,每每怕得心缩成一团,又恨得咬牙,咬得浑身索索发抖,紫薇呀,紫薇,你就真那么软弱,那么没出息……你可真是,该躲的不躲,可躲着我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就是再糊涂、再堕落、再作践自己,朵拉也不会不管你不爱你。因为你从不害人,受苦受罪的只是你自己。何况,何况,你今天落到这个分儿上也有我朵拉的过错呀……
表哥很快也不再去了。因为他看大卫公司那个排场,想起人家的律师给紫薇办离婚办得那么利索,那么大派,知道这是极有权势的人家。自己一个小买卖人,争得过人家么?虽说心里还是爱紫薇,可紫薇从来没看上过自己,现在又攀到那么高的枝上去了,还会回头吗?即使被迫回了头,心也不在自己身上。自己是何苦来呢?为了紫薇,已经和爹妈兄嫂都生分了许多,再去收这盆覆水,不是更让他们看不起么?现在他们正一个劲儿地给自己做媒,算了吧,算了吧!平平安安就是福,安分守己过日子,随便找个过得去的人得了,怎么不是一辈子!
于是表哥倒回过头来劝朵拉,一再声明陪她去只是为了给她壮胆,自己已是再没非分之想了。
朵拉能怪表哥么?于是,真心实意地陪朵拉一趟一趟跑的就只剩下汤亦新了。
开头朵拉对汤亦新还存在幻想,希望找到紫薇劝回紫薇之后,能把她介绍给他。所以也不肯把自己的猜测全对他说。但汤亦新又不是傻子,立即给她摊牌说:
“朵拉,我相信紫薇也许真像你说的那么善良,那么温柔。出国这么多年,我也早没有那么重的贞操观念了。但是,感情的事是勉强得的么?在天亮和你真正要好时,我再痛苦,也没吐出过一个字。只是在天亮已经……另有所爱时,我才……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还没全忘了天亮,但是,天亮亲口告诉我,他快结婚了。我又相信人的感情不会全无变化的,我才来找你,抱着希望等待。我尊重你的感情。可你竟想这样随意对我摊派。这公正吗?朵拉,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了……”说得朵拉面红耳赤,连连道歉。
但这样一来,倒也没了负担,索性从根到梢,连分析到猜测,什么都对他说。汤亦新呢?也认认真真地帮她判断,一来二去,两人倒比过去交往得更深了。
汤亦新确实是好人,为朵拉什么都肯做,不但肯陪她天上地下到处找紫薇,甚至还为她专门去看了一次奎恩。因为朵拉几次说起恐怕只有奎恩是既知道紫薇的真实情况,又肯说出紫薇藏身之处的人。但是她实实在在不愿意再见这个恶毒的女人了,那天在夜总会她把奎恩噎得够戗,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见了面,她会怎样报复……
“看起来,我不得不做一次骑士啰。”汤亦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朵拉急忙解释。
“你就是这个意思……好,好,不是有意,而是潜意识里有这个意思。行不行?”说得朵拉也笑了:“我爸爸从小就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愿自取其辱,我当然也不愿意你受辱了。”
“多少有点不一样。你是小姐,而我呢……”
“你是骑士。”
“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骑士。”一句话说得朵拉好感动。和天亮不同,汤亦新豁达、随和、宽厚,极易和人相处,从来不掏尖儿拔份儿,也从不做超越常情的事。可这次,他硬是为朵拉去拜访了那位卢太太一次。回来后,却许久没有汇报,直到朵拉忍不住了,一再追问时,他才瓮声瓮气地说:
“去过了。因为一无所获所以也不必提起。”
“她说什么了?到底说什么了?……”亦新只是摇头。一边大摇其头,一边嘴里咝咝咝地抽着凉气说:“这女人……唉,这女人!这女人……”那神情,就像在说一条刚咬过他一口的毒蛇。不,也不太像,倒更像是身陷沼泽,越挣扎越往下沉的那份绝望的恐怖。或者说,就像不知怎么就被粘在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蜘蛛网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大毒蜘蛛懒洋洋地用一根根美丽的丝一道一道地把自己捆上,越缠越牢……因为如果仅仅是一条毒蛇,人们只是怕,恨,突然的惊吓;而不会那样恶心、腻味、寒毛倒竖,一种从心里慢慢向全身蔓延的恐怖……
他临了也没肯说出什么,倒弄得朵拉望着他也只觉得慢慢地全身发凉:“对不起……我真对不起你。”半晌,她说,“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也许是为了改变气氛,也许是好不容易有个倾吐的机会,他竟说:
“你——不知道?”
“哦,”朵拉忙说,“请你吃饭,好吗?”他只是缓缓地摇头。“你真不想……让我请你吃饭?”
“我想天天让你请我吃饭。”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朵拉再也闪避不了了,只好把玩笑开下去说:“你真对我这么好?如果我让你再替我去走访那个女人呢?”
“我当然会奉命为谨。不过你不会再让我去的。”
“如果我就是让你去呢?”
“你没有那么蠢,朵拉。”他坦坦然然地说,“我也没有那么蠢。我知道怎样使你满意。朵拉,我正在托人找丹尼尔。”
“真的?”这是朵拉完全没想到的,不禁叫道:“你真好!”想想怕他误会,又忙补上一句玩笑;“请了私人侦探?”
“还没那个经济实力。不过是在商界里想方设法地朋友托朋友……”朵拉半晌无语,她真深深地被感动了,因为她知道在美国托人办事有多难,特别是私人的事,还辗转相托……真没想到他用心这么深细。汤亦新原来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真不知道汤亦新还会为朵拉使多大的劲儿呢,如果不是恰恰这时紫薇给朵拉来了一封信。当然,也不妨这样认为:恰恰是因为汤亦新对奎恩的拜访惊动了紫薇,她不愿意让他们再去接触那个女人。信是从路易斯安娜州寄来的,很短:
朵拉:请不要再为我费心费力了。我不会让你找到的。我不是不想你,而是因为我一时和你说不清楚。你也帮不了我。让我走自己的路吧!丹尼尔对我很好,我也将一如既往的追求善良和美好……薇朵拉把信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仍然看不出比已知的更多东西,依着她恨不得还要追到louisiana去,亦新劝阻了她。“既然她现在不愿意见你,你应该尊重她本人的意思。”
“可她……”
“她已经说了‘让我走自己的路’。我看这倒是一个好的开端。朵拉,一个人如果软弱,靠别人的帮助是永远也坚强不起来的。孩子学步,要摔跤,但谁也不能代替他去走……”朵拉抬起头,泪眼迷蒙地看着他,好像头一次认识他似的说:“咦,小汤,你——如果不是有天亮……”没想到亦新淡淡一笑,说出一句更惊人的话来:“你凭良心说,朵拉,仅仅只是天亮吗?”一句话说得朵拉面红耳赤,半晌开不了腔。“我并不是要使你为难,朵拉,”汤亦新爱怜地看着她说,“我只是想帮助你面对现实。你可以不对我说,但要自己认真地去想。”
“不,我愿意全对你说,你一向待我好……是我最好的朋友……”
“坏了,刚开局就输了一分。人们通常——是拿友谊抵挡爱情的。”汤亦新说得轻松,但脸色明显地变了。“不,不,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嘛!”朵拉想要安慰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急急地嚷。
这还差不多,有点撒娇的样子,汤亦新想。至少,她没接受我的推论。他真想把她放在他肩上的小手拿下来,从此就紧紧握在手里,和她倾心倾肺地好好谈一谈。几年了,有天亮的时候,这份情愫默默地压在心里,来回为他们调解纠纷。现在天亮走了,又出来个紫薇,得日夜为她奔跑……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半路上又杀出个舒尔茨,追朵拉追得来劲儿。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也曾反复思量,舒尔茨有他的优势,是她的老师,是她的同行,现在又朝夕相处,荣辱与共……但他也有他的劣势:毕竟是外国人,年纪又大,已经四十多了……
但是姑娘的心,夏季的云,说风就是雨,变幻不定。朵拉不同,有主心骨。但是,谁知道呢?于是,他决心尽早发挥自己的优势,好好和她谈一谈……但是,他一再告诫自己,决不能急。情况复杂,朵拉又是个十分敏感的十分自尊的女孩子。他得找准时机,但决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他就任那只手温温暖暖地放在肩上,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碰,以免事态急转直下。果然,那只手轻轻地移开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了下来。他们这时是在州立公园的路边。远处,有几个踢球的孩子。离得太远了,听不见他们的欢叫,只看得见他们色彩艳丽的衣衫。近处,有两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她们步履轻盈,慢慢地向路的尽头走去,越走越远,渐渐就融进了远处的树林里。从树间望出去,可以看见远远平静无波的大海……不知名的小鸟在林间啁啾地鸣叫,叫得人心旷神怡,又叫得人心烦意乱。
朵拉也默默地和他并肩坐下了。用眼睨着他说:“你到底想不想听嘛?”
“听倒是想听,不过不想再做分析机器了。”朵拉从来没和他这么亲密过,他的心满怀着希冀地跳了起来,嘴里却故作轻松地调侃。
朵拉却又不做声了,只用手在地下默默地画着圈子。
一个,又一个,拨得浓密小草摇头晃尾的纷纷闪避。
她好为难,亦新想。自己也是蠢,干吗非要在她心烦意乱时谈这个问题。日子还长着呢。可日子果真很长吗?另一个很理想的工作正在等待着他,一切要取决于她的决定。他已经拖了很久了,为了紫薇她心烦,他不忍再让她乱心,可现在又出来个虎视眈眈的舒尔茨……
他注视着那些绿莹莹活泼闪动着的小草,再一次抑制住想握住那只像弹钢琴一样在闪动着的纤纤素手。
朵拉是很为难。难就难在她举棋不定。舒尔茨追她追得很紧,她也不知不觉地被他吸引。特别是在一起谈论音乐、欣赏音乐、一起跳舞时,她觉得和他是那样亲密无间、和谐知己,使她往往沉醉其间无暇他顾。
当然,和天亮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但是,就这样一辈子相知相依,不也是难得的幸福吗?
但是,只要离开音乐,她又觉得他是那样陌生。他的感情强烈,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可他们对许多事物的看法是那么不同;那么难以沟通。比如说,对紫薇;对钱;对与人交往……
而汤亦新,他对她那么好,他的感情那样深细又平和,和他在一起,什么都说得通,讲得明,甚至她没想清楚的事,他都能替她想到,分清理顺,让她心里那么熨帖那么踏实那么温暖……
特别是通过这次对紫薇的态度上,使得她的心越来越靠近他……
可是这些,她是一下能说得清的么?她既怕伤了他又怕失去他;既怕使他希望又怕使他失望……
何况,中间还老夹着个天亮。
亦新又开始来帮助她了。说:“如果你这么为难,那咱们以后再谈也行。”“不,不,”朵拉急急抬起头来说,“人家愿意和你谈嘛!好不容易……”亦新想,是呀,整天忙忙乱乱,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可看她还期期艾艾的,就说:“要不这样,我来问,你回答……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可以不回答……”
“不,不,”朵拉又急急地说,不知是怕他反悔还是怕自己反悔,“我什么都愿意回答。只要你——不生我的气。”亦新的心一下凉了,心想完了,怎么连生不生气的话都出来了。情绪顿时低落,一点也不想问了,倒是朵拉轻松了起来,说:“问呀,你怎么不问了。问吧,我一定诚诚实实地回答,就像你是个神父……”
“我可最怕听忏悔。”他一语双关地说。“那就像你是我的良心。”
“看来,又把我当分析机器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问呀,你倒是快问呀!”朵拉和他拉开了距离,面对着他,急煎煎地催。罢了,罢了,亦新想,问就问,沙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也胜似这不死不活的煎熬。一想开,就直截了当直奔靶心而去了:“人说……舒尔茨副教授……他……对你表示了吗?”朵拉点头:“他向我……求过婚了。”亦新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说,又丢一分。二比零!真是……美国效率呀!看他脸色难看,朵拉忙安慰他说:“不过,我没答应。这种事,还是慢一点好。Easycome,easygo!(来得容易去得快嘛!)”亦新立即笑开了花:“!中国得分。一比一。这么说,你还是欣赏中国式的含蓄啰?”
“看你!”朵拉脸红起来,“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正儿八经地求婚。现在,在美国,同居这样盛行。他一再地请我去他们家度周末,希望他的父母能接受我……你知道,我并不讨厌他,他人好,有才能有修养,又和我同行。我们在一起,有许多共同语言,我甚至可以说……很喜欢他。我们的事业又在一起,如果我接受了他,我的音乐事业一般来说,也就有了保障……我甚至向林达咨询过,林达是一百个赞成,为我高兴……”这些话,看来在她心里已经郁结了很久,既然开了头,就像水闸开了口,汩汩地流淌着,清清凉凉地冲击着亦新的心房,越听越觉得没了希望。
“可是,我当然也不是没有犹豫。首先,他是我的指导教授,人家会怎么看?不会说我向上爬,利用关系什么的么?当然,他说不会的。在美国,婚姻的自由度很大,他说他上大学时,有一个女教授和一个黑人临时工同居,常常因为争风吃醋吵得天翻地覆,甚至要自杀。可她就喜欢这个,说是刺激。结果也没妨碍她讲课,接聘书……他家是德国移民,看得出来,他父母种族优越感特强。可他说,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希望他们接受,这是我们的礼貌。如果他们不高兴,那就不高兴去好了,谁在乎?可是我在乎。咱们是中国人,中国人什么都在乎,是不是?”亦新忙不迭地点头。这么说,还有希望?
“他说:‘你们中国人真奇怪,好像活着就是为了给别人看。’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你知道,我已经经历过——”她忽然又碍口起来,改用英文说道:“Youknow,I’vehadunhappymarriage(我已经经过一次不幸的婚姻),我知道无爱的婚姻是怎么一回事。美国人又都,都……把性看得那么重……”亦新心里热乎乎的,他一向喜欢朵拉的爽朗,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对他这么推心置腹,谈得这么深。
“在所有这些问题上,我自然而然地觉得你对我更合适。”她又改回来说中文,并且把她那冰凉的小手轻轻地覆压在亦新手背上。
亦新感到那手微微有点颤,就像一只轻轻哆嗦的小鸟。他真想立即翻过手来紧紧握住它,就像把小鸟托在掌心,抚摩它、温暖它、安慰它……可是他不敢。他害怕惊动了它,万一它振翅一飞,可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全身僵直地坐着,好像手上压的是一座大山,又像是一枚炸弹。
“特别是紫薇的事出来以后,舒尔茨虽然也陪我跑过,可很快就不耐烦了,责备我刺探别人的隐私,嘲笑我是多管闲事,是神经质,甚至劝我去看心理医生……而你,却那么理解我,为我分忧,为我承担……而且,和你在一起,我从来那么自如,那么无须矫饰,那么有安全感……可是……”她突然哭起来了,而且越哭越伤心,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嘴就那么不雅的咧着,“这一切……跟天亮……是那么样的不同,一点也不一样……一点也不……”她显然忘了带纸巾,就像小孩一样地用手背乱抹着脸和眼。亦新忙忙地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擤鼻涕,一边安慰她说:
“生活并没有一定的模式,朵拉。爱情也一样,托尔斯泰的安娜不是说过吗?如果有一千个人,就会有一千种爱情……”朵拉像个乖孩子一样任他拭泪。在他手帕上擤鼻涕,还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使劲儿。听到这儿却又慌慌地插上说:
“当然,我觉得咱们也有不合适的地方,比方:不同行,你不懂音乐,你太让着我……”亦新宽容地笑了:“我的缺点还多着呢,我决不会强迫你接受我。甚至……不愿意你有一丁点儿勉强。我知道你还忘不了天亮。不过恕我直言……朵拉,他和你的模式也并不一定就是最佳方式……朵拉,我愿意等待,也愿意和舒尔茨平等竞争。只希望你对我公正,不要老拿我当‘好朋友’,当哥哥,当分析器……”朵拉呆呆地看着他,越发觉得有了安全感,又觉得是很亏待了他,就不禁扑到他肩上大哭起来。
亦新这才长出一口气,抽出手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
“好了,好了,咱们以后再谈。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呢。现在该去吃点东西了,我们的总经理还得去上班呢,是不是?”亦新开车送她回“雅舍”,一路上再没提这事,可是两人都很高兴。不论将来如何,至少长期压抑的感情都得到了宣泄。经过这次长谈,两个人在感情上都向对方更靠近了一步,相知和信任都更深了一层。
车刚刚一驶进“雅舍”,等朵拉办事的各色人等就都迎了上来:送货的、交账的、要支票的、联系演出的、签合同的、要求指导排练的……一下子里外三层地把她给包围了起来。
亦新看见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挤了几回没挤进去,可又迟迟疑疑地不想离去,看着面熟,想起来是朵拉的表哥,就迎上去打个招呼,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表哥倒认出了他,因为紫薇的事见过几次面,知道是朵拉的朋友,笑笑说:“也没什么大事,想邀她出去一下。”
“看来是不行了。”亦新耸耸肩,“着急吗?”
“也急也不急。”看人家不愿意说,亦新也不好深问,正打算告辞时,表哥忽然说:“不知你能不能替她跑一趟?”
“去哪儿?”
“或者去替她交款,或者开车去见一位小姐。”人家说得不明不白,亦新就只有微笑等待的分儿。表哥醒过味来了,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看我这人!是这样的:该给吉米往戒酒所交费了,今天是最后一天。知道吉米吗?”亦新点点头说:“知道。”
“正好我又想让朵拉见见我的女朋友。本想接了她去,两件事一下都办了,可……”
“这好办。”亦新说,“看样子,她是走不出去了,你何不把女朋友带到这儿来坐坐?”
“好主意。”表哥说,“可是——”
“戒酒所我替朵拉跑一趟,不就是交费吗?”
“那太谢谢你了,”表哥千恩万谢地说,“真不好意思啦!”
“这有什么?”亦新说,“朋友嘛!”接过支票和表哥给吉米买的水果,点点头就走了。谁知到了戒酒所,说是吉米一直等着人来探视。没奈何只得陪他坐了半天,看吉米委委靡靡的样子,真是又替朵拉难过又替朵拉庆幸……难为的是她既始终奋发向上,又还这样好心地照顾吉米,帮他戒酒,替他付费用。拿她和当今许多一味崇洋一味拜金的女孩子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一时不禁感慨万千。
开车回家,高速公路上整整跑了一个半小时,戒酒所真不近呢。
洗完澡,换过衣服,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打算随便翻几页书就睡了。今天够累的。可不知是累过了头,还是今天经历的事太多太乱,竟是睡也睡不着,书也看不进。吃了两片安眠药,也就刚刚咽下喉咙,忽然一下子就跌入了深深的睡眠,摇着头想笑一下都没笑出来。深夜两点,忽然被一阵一阵的铃声惊醒。迷迷糊糊抓过电话,刚“Hello”了一声,话筒里就传来了一个惊慌失措、嘤嘤啜泣的女声:“汤先生,汤先生吗?对不起,我是巧莉,巧莉呀!是,我在医院急诊室,天亮,天亮他……刚刚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