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L.A.紫薇的寓所到LasVegas一共有三百多英里,开车去大约要走五个来小时。
可在这不到四百英里、近四五个小时行程中,至少有一百多英里,两三个小时紫薇是腻在大卫身上的:不是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就是用手搂着他的腰,甚至蜷缩进他的怀里,还时不时地抬头、埋头吻他的脸、脖子、臂膀、胸肌……
弄得大卫既心痒难搔,又不时警告道:“喂,喂,要出车祸了……乖乖,咱们索性停车找个地方怎么样?”每当这时,紫薇不是扬声大笑说:“死吧,死吧,死了就永远不分开了。”就是哼哼唧唧地说:“停车,我赞成。停呀!马上停——”可在大卫这辆白色奔驰后面,紧紧跟着的是丹尼尔那辆蓝色的雪弗兰,里边坐着一声不响,闷头开车的丹尼尔。怎么停?“谁让你带他来的?为什么每次出来非带他不可?”紫薇一遍又一遍地埋怨大卫。大卫却只是宽容地对她笑笑,或是干脆听而不闻,两眼平视,脸上的肌肉都不带有一丝动的。偏偏紫薇最爱的就是他这刚毅宽容,带几分无可奈何近似英雄受难的神色。于是她就又叫又笑,重又亲他、吻他、埋怨他……
紫薇今天和大卫在一起比以往更加精神亢奋,不仅仅因为他们早已不是长相厮守了,她确实因他在身边而有说不出的满心欢喜;还因为她内心里有一个极大的秘密既迫不及待又情思绵绵地要对他说。
从最早同居两人如胶似漆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后,紫薇越来越难得在白天见到大卫了,往往是在她满怀爱恋地等待,又等待得筋疲力尽沉沉入睡时,他才悄悄开门进来,匆匆钻到床上。“夜半来,天明去”……让她醒来后对着满窗红日发愣,难辨昨夜是醒是梦。
更多时候等来的只是一个道歉的电话。更别提共同外出了。陪她一起外出的只有丹尼尔。她恨过他,骂过他。但他忙,他确实忙。他的事业很大,担子很重。他还有一个家,家中有妻室儿女……他不爱这个家,而不爱的家往往需要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对付。他不是正在办离婚么?办离婚也需要一个人很多的精力和时间。何况他爱的是她,她怎么能再给他添麻烦呢?她爱他,从来没有过的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全身心投入、忘掉一切地爱他。于是她也就渐渐习惯了他的一切,无悔无怨地、疯魔了似的、越来越无理智无思维地爱他……为什么爱他?已说不清记不明了。
他该怎样爱她?也说不明闹不清了。
于是她也就不再恨他、骂他、要求他;而是只要见到他就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心心念念只是怎样满足他、留住他。于是心思都用在如何千方百计勾引他、挑逗他,忙不迭地投怀送抱,倒把早日同病相怜、意气相投的那点自尊自爱、刻骨铭心的思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们这次真是去整整两天么?”她忽然又轻轻滑进大卫怀里。“当然,这是个长周末。”
“两天两夜?”
“两天三夜。”大卫眯着眼斜睨着她说。“,大卫,我真爱你。大卫……”她在他怀里扭动,车也就不稳地在高速公路上扭起来。后面的车一迭连声地响起了警告的笛声。大卫忙把车滑进了慢行道。一辆接一辆的车越了过去。飞驰而过的人们有的对他们不满地摇头,有的晃着拳头威胁,有的干脆破口大骂起来……可不,你不想活,人家还想活呢!紫薇羞得把脸埋在大卫怀里。大卫还忙着低头吻她。弄得丹尼尔都生起气来,越过他们的车,响了几声喇叭,径直朝前开去了。大卫这才赶忙重又换挡,加快速度去追他。总算是到了LasVegas。紫薇从来没到过赌城,在那些对大卫期待的痛苦中,实在百无聊赖时丹尼尔也曾陪她到L.A.一些俱乐部的小赌场去逛过,但那大多带有游戏的性质,怎么能和LasVegas比?!
LasVegas是举世闻名的赌城。全世界的有钱人都隔三差五地到这儿消遣,全世界的赌徒都以到过LasVegas为荣,正如伊斯兰教徒到过麦加朝圣,天主教徒曾晋见过教皇一样。有的人来时身无一文,走时已腰缠万贯;但更多的薪水阶层或小康人家却大都是把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甚至身家性命扔在了这里。
要不然这一座座豪华的赌场靠什么为生?据说贫瘠的内华达州主要的税收都来自LasVegas呢。
初到这儿的人都不得不惊叹最初想出把这儿建成赌城的人的脑袋瓜子好使。在贫瘠的荒野里走啊走啊,忽然眼前一亮,前方出现了童话似的城堡。天啊,这可能吗?这么漂亮!这么神奇!这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人们几乎不敢眨眼,唯恐一眨眼就像突兀出现一样地又突然消失。……啊!竟不消失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密集,是那样一座又一座,千姿百态,色彩缤纷。就好像在茫茫沙漠里突然出现了海市蜃楼一样,让每个人都不禁挺起腰来,精神大振,叹为观止矣。
入夜,更是灯火辉煌,熙来攘往的绅士淑女摩肩接踵神采奕奕,中间也夹杂着灰不溜丢的芸芸众生……
大卫在恺撒大酒店里订下了豪华套间,但是为了让紫薇领略风光,除了在恺撒类似的场所外,也带着她东一个西一个的赌场,甚至像“马戏团”这样平民化以致百姓最多的廉价赌场去转。
紫薇更喜欢后者,因为那儿的气氛让她更自在。但是不论大小高低,每个赌场都是一推门就听见吃角子老虎嗡嗡地叫,叫着叫着突然不知哪儿就有一只吐出一堆一堆的钱来。看着那只吐钱的老虎哗哗地,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钱,五分的,两角五分的,一块的,各不相等,但又都同样金光灿灿如雨如注地往下落时,那声音,那景象真是赏心悦目,令人心花怒放啊!原来大量的金钱真是这样毫不费力地唾手可得呢!
命运女神似乎正在向每个人微笑。
于是每个人都忍不住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了……
丹尼尔给他们换来了大量的筹码。一卷又一卷,一盒又一盒。
大卫递给紫薇两盒。
紫薇急于赢钱,想用一块赌,又有点怕,用手掂起一块来,却又犹豫地望着大卫笑。大卫对她点点头,示范地往里投。于是紫薇也就小心翼翼地投起来。
投了一块,没了,又投一块,又没了……
紫薇一块一块地投进去。可是老虎只咔咔地叫,吃得高兴而冷静,一块也不肯吐出来。
紫薇越投越急越生气。十块,二十块,五十块……老虎只不动声色地吃、吃、吃下去。紫薇气急败坏地换老虎机。换了一只又一只。可是每只老虎都光吃不吐。大卫又递给她几卷筹码。终于,在第八十九块钱时,铃声轻轻一响,老虎开始吐了。但是,并没有哗啦啦的响声,老虎只是稀稀拉拉地给她吐出五块钱就不动了。紫薇生气地推、拍、摇晃,甚至吆喝起来,可老虎沉着地一动不动。大卫看她有趣,哈哈地笑起来。“还笑呢!”紫薇生气地说,“为什么它这么欺负人?”
“人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就要失意。”大卫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我这么爱你,你还想赢钱呀?”一句话说得紫薇满心欢喜,却娇嗔道:“那么你来。”没想到大卫拉了不到三下,吃角子老虎机就三朵花成了一线,噼噼啪啪给他吐出三十块钱来。“呀!”紫薇惊慌地说,“怎么你这么好运气,难道我爱你还不够么?”
“想必是不够,”大卫逗她说,“这下可试出来了。”紫薇自是不依,逼着他重又一块一块地往里投。一连又喂了老虎好几十块,老虎只隔三差五地给他们吐个十块八块来。“怎么样?你也输了,你也输了吧?”紫薇这才高兴地拍着手,倒好像输的不是钱似的。大卫带紫薇去玩点儿。紫薇怎么也不敢上台盘。看着别人输输赢赢,又难免心痒,就吵着让大卫带她先去机器上学。先是大卫教她怎样要牌,怎样投钱。原来l点儿很简单,无非是比点呗。每个人头都是,A可以算l点,也可以算点,其他各张牌是几点就算几点,极简单的算术!不到点,你尽可以一张张要牌,最后看庄家大还是你大。可是一过点,就胀死了。胀死了,自然就完蛋了。下多少钱都归庄家所有了。紫薇很快就自己上阵了。第一盘,投了两块钱,出来两张牌,不大不小,一张J,一张点。这怎么行,当然得要,又投两块钱进去,出来一张老K。得,胀死了。第二盘,大卫替她投了五块,这样赢得也多呀!两张牌很好,一共才点。紫薇的心轻轻跳了起来:呀!这要是来一张,或者任何一个人头,不就成点儿了吗?又投五块钱进去,没来点,来了个点。就算不错了。点,相当大了。可庄家的牌一翻过来,一张梅花皇后,一张方块。点。见鬼,刚刚比她大点。十块钱又没了。紫薇生气,想投十块进去。这一赢不就把本全搬回来了吗?可想想,又舍不得。踌躇着两块两块地投了六块,就住手了。
出来两张牌,才点,余地很大,可紫薇犹豫起来了。不要吧,六块钱白扔了,要吧,起手就六块,不定得扔多少呢。她抬头看大卫,大卫对她鼓励地笑笑。
她一要,出来一张红桃。一共点。你说尴尬不尴尬。一咬牙,再要!
牌慢慢翻过来,又是一张红桃,点。
这回总该赢了吧,点!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的。
紫薇兴高采烈地一按钮,庄家的牌翻了过来,你说浑不浑,竟是点儿!
紫薇气得叫起来,恨不得给机器一巴掌。
“不玩了,不玩了!什么浑蛋机器!”她说。
大卫只是看着她笑:
“是机器没有人爱呢,还是比人聪明?”紫薇又咬牙又跺脚,忽然醒过味来了:
“呀,骗人的,骗人的!机器的程序全是人编的呀!”正说着,隔壁的机器忽然哗啦哗啦地掉下钱来,而且没完没了地掉。紫薇忙撵过去看,原来那人下的注大,一投就是五十块,而且他的牌一翻就是点,一下就赢了四百块……
“看人家!”紫薇羡慕地说。“总得有人赢几回呀,”大卫说,“要不然,还会有人来玩吗?”紫薇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她怏怏不乐,大卫哄着她说:“现在你手气不好,咱们先吃饭去,换换手气再来……”
“对,也许肚子一饱,手气就来了。”紫薇好哄,马上就高兴起来。两人兴冲冲地往餐厅走。路过游戏场,一看那么多美丽的小兔、笨拙可爱的大熊、丑陋的青蛙、神气活现的小猴子……紫薇就不肯走了。于是又投球,又射击,又赌马……居然一下子赢了好几个熊、象、洋娃娃之类,熊和象还都是大个儿的,统统由大卫背着抱着,迎面过来的人看着他们笑,祝贺他们好运气。
紫薇兴高采烈地对每一个人笑,忽然发现场中的一个小丑,一直跟着他们走。
小丑穿着红白相间的衣服,脸画得花红柳绿的,看不出表情。紫薇每看他一次,他就对她一鞠躬,或者行个法国礼。玩偶遮住了大卫的视线,他并没注意。紫薇却渐渐不安起来,她继续玩着笑着,可眼角的余光不免老瞄着这个小丑:他究竟为什么老跟着他们呢?
她把脸板了起来。她开始不断用眼瞪他了。小丑好像走开了一会儿,可不久又不即不离地跟了上来。紫薇心里有点害怕,又不愿惹麻烦,就拉拉大卫说:“不玩了,吃饭吧!”
“这些,你都要吗?”大卫放下背着抱着的玩偶,长出一口气说。紫薇摇摇头,只挑了一个美丽的洋娃娃抱过来。大卫环顾四周,看见了不远处的小丑,就勾勾手指招他过来。紫薇想拦没拦住。那小丑却踌躇着没过来。“HaiYou!”大卫不高兴了,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小丑迟迟疑疑地又毕恭毕敬地过来了。“You,”大卫指指放在地上的各色玩偶,又指指场上正在玩游戏的一些小孩,“Giveittothem.”“Yessir!”小丑行了一个礼,默默地拾起玩偶,却不走,迟疑了片刻,忽然走向紫薇:“如果我没认错,你是省歌舞团的紫薇——”他突然说起了中国话,看看吃惊又不满地盯着他的大卫,又加上说,“小姐吧?”
“你是——”大吃一惊的紫薇说。“我是陈景生啊。”小丑说。他的声音很低,可对紫薇来说,却不啻是一声响雷。什么?是陈景生。不会的吧?怎么可能呢?陈景生这个名字,不但省文艺界的人熟知,毫不夸张地说,在大陆几乎是家喻户晓。他原是省话剧团的主要演员,又能歌善舞,拍了两部古装片之后,连得几个大奖,红遍了半边天,是歌坛、舞坛、影视,几栖的大明星。几年前,听说他到海外拍片去了。没想到今天他——他却是这样一副模样。
“你——”紫薇说不下去了,明白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有多么不容易,也明白他为什么踌躇不前的原因,心里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你真是——我——和我们一起坐坐,去吃饭,好吗?”大卫的脸陡地拉了下来。“不,谢谢。”陈景生看了出来,立即谢绝道,“我是工作时间。”
“紫薇!”大卫制止道。“也许……”陈景生犹豫不定,又愿意,又怕人家不愿意,两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卫。“我要嘛!”紫薇不高兴地一扭,“他是——我的朋友。”大卫只好不做声,待紫薇把地址电话接了过来,看着陈景生恋恋不舍地告别走了之后,很不高兴地说:“紫薇,我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朋友。”
“如果几年前,”紫薇冷笑了一声,“我还不敢自称是他的朋友呢。他是那样有名,有才华……”
“可他现在——”看看紫薇板得纹丝不动的脸,大卫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啦!薇薇。”
“反正,一会儿我要去看他,”紫薇说,“也许,他需要帮助。”
“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你——”紫薇叫起来,好像一下子不认识大卫了。大卫毕竟爱紫薇,不愿意正面和她冲突,就挽了她去餐厅。一边千方百计地对她献殷勤,一边心里想辙怎么打消她去看陈景生的念头。紫薇没情没绪地吃着饭,两次三番地推开盘子。刚才的事对她的刺激太大,她还在动脑筋怎么绕开大卫,让丹尼尔陪她一起去看陈景生。可惜,他们两个钩心斗角了。生活的逻辑比他们两个的心思都缜密,一件他们两个做梦也想不到的大事突然发生了。这事就发生在轮盘赌的轮盘边上:看紫薇心事重重,大卫决心好好刺激她一下,就连哄带劝地把她拉到轮盘赌的轮盘边上。大卫先下了两注给她示范,看她终是恹恹的,就叫她自己下注。有道是伸拳不打笑脸人,看着大卫那么殷勤,想想自己也实在没继续生气的理由,但终因心里有对他不满的情绪,就故意把手里所有的筹码都堆在一个窄窄的冷门上,用眼冷冷地睨着他,心想都输了才好哩!看你心疼不心疼?
不想大卫根本不心疼钱,也用眼睨着她,脸上又是那种连肌肉都不带有一丝动的表情,灼灼目光里全是讨她欢心的殷勤。
紫薇心里一热,刚才的不痛快,故意的别扭,轮盘上的赌注,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全忘了,看着眼面前这张亲爱的脸,那灼灼的目光……呀!真想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去。
不知怎么,周围忽然爆发出几声尖叫,间杂着还有掌声,紫薇还没醒过味来,已被大卫簇拥着面向赌台了。只见轮盘上的指针定定地指在自己下注的那一格上,因为是很少有的冷门,是属于一赔五十的格儿,偏偏紫薇下的注又多,筹码堆成小山一样地推了过来……
紫薇的心怦怦地跳着,天!这一下怕不赢了成千上万?这才真是爆了冷门呢!她的脸涨得通红,两眼不够使唤地又看筹码又看大卫,大卫却当众拥吻了她。两人正忙忙乱乱地收拾筹码呢,忽听一个声音脆生生地笑道:“恭喜你啦。紫薇小姐!”紫薇不禁哆嗦了一下,在这儿,除了大卫还有谁认识她呢?丹尼尔,陈景生……可他们都是男人,而这声音,脆脆生生,清清楚楚,说的虽是中国话,却明明是一个女声。
紫薇仰起脸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面前站着一个绝美的女人。
要说绝美,其实也不见得,只是她白白的脸儿,高高的发髻,身穿一袭黑丝绒旗袍,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全是闪闪发光的钻石,黑白分明,寒光熠熠,雍容华贵中透出几分冷峻,既夺人眼目又摄人魂魄,令人艳羡中先自有了几分怯意。
紫薇忙回头找大卫,只见大卫已远远退在一边,脸上虽仍是纹丝不动,眼里却隐隐地有了几丝惶恐。
紫薇从没见过大卫这样,心里先自乱了,正待开口唤他时,只听那女人柔声笑道:
“咦,大卫?我叫错了吗?难道不是紫薇小姐?怎么不介绍一下?”紫薇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只觉得眼睛发黑,脚下发软,一颗心似乎不会跳了,不知是往上飘,还是往下沉,慌乱乱地没了着落,两眼可怜兮兮地盯着大卫,心想该你说话呀?说,说呀,你倒张嘴呀!你这么一言不发,可叫我怎么办呢?天,老天,世界上竟会有这样尴尬的事!你平常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海誓山盟……都到哪儿去了呀!
紫薇心里不由得萌发了怨恨,萌发了悲哀,嘴唇哆哆嗦嗦地正想质问大卫时,忽见他的额头上密密麻麻地沁出了一层油汗,心里不禁又可怜起他来。天!也是的,大庭广众之下,你叫他一个大男人家可怎么说呀!一种要保护大卫的柔情蓦地胀满全身,心想都怪这个女人,你,你,你要早答应和他离婚不就全结了吗?死拖住他不放,还找到大庭广众中来,你,你也太……太无聊了吧?
紫薇挺起腰身,一边在肚子里组织词句,自己决心面对这女人说点什么时,忽然觉得一双男人的手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肩膀。她心里一热,全身立即暖和了起来。
哦,哦,大卫,亲爱的,亲爱的大卫,我知道你终会这样的,当然,一定会这样的……
眼睛不自觉地合拢,睫毛重重地垂下来,泪水一下子流了满脸,却听这男人朗声说道:
“我来介绍,这是紫薇小姐。我的女朋友。薇薇,这是我的嫂嫂,陪着台湾刚来的亲友……”紫薇全身一抖,像从梦里醒来,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听见那女人已热热闹闹地叫了起来:
“好啊,丹尼尔,早就听说你又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她口齿清晰地强调着那个“又”字,“可还是没想到竟漂亮到这种地步!你怎样评价,大卫?你们想必也是——老相识了。”她拖长了声音,柔声曼气地说着,却又口齿清晰地特别强调着那“想必也”和“老相识”几个字。凡是知道这弟兄俩历史的人,都极其自然地领会到其中的深意,那就是:这两兄弟又伙着玩一个女人啦!
紫薇不了解他们的过去,紫薇和丹尼尔又明明只有纯洁的友谊,但她却明白无误地听出这女人语调中的轻蔑与敌意,又分明看见那女人身后一群男女暧昧的笑容。
紫薇又一次感到寒冷,她全身索索抖着,心里急切盼望着大卫说点什么。当然,盼望的岂止是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她要的是他的那颗心,他的肩头和他的手。那颗她曾那样全身心信赖的心,全身心依附的他那男子汉的肩头和强壮有力的手。
大卫终于走过来了,也终于开了口。但是,他走过来只是为了招呼那女人背后的那群男男女女,他开口说的只是和那些人的家长里短……
深沉的悲哀像一片茫茫的黑雾慢慢弥漫了过来,一寸寸一分分地侵蚀着她的意识她的心。耳边含含混混地听着大卫的声音,心里却十分清晰痛楚地明白了大卫原来并不属于她,而仍然属于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他从台湾来的这一大帮亲友……
如果不是丹尼尔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托住她的腰,半抱半拖地把她拖离了这一群人;如果不是感到丹尼尔的保护和最后一点自尊心的支持,紫薇很可能歇斯底里地尖声大叫,大哭大笑或干脆就飘飘忽忽地晕了过去……
千万别晕过去,千万别,别……她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给自己打气。
幸亏这是赌场,大家赌得入迷,不然我这个风头可就出足了。她庆幸地想。
梦游人走路大概就是这种样子吧,脚不点地,飘飘悠悠地……她自嘲地想,忽然记起了小时看戏时舞台上悠然而至的白无常,不知怎么竟有点想笑。他的妻子原来这样漂亮,她惊异又不无忌妒地想。真漂亮啊!又那样有气派……看样子他是不会和她离婚的了,她悲哀又绝望地想。至少她不会同意……不,当然不会!看她那神态自若的样子……于是,一瞬间所有其他的思绪都互相缠绕互相簇拥着飘走了,消失了,全忘了……心儿只牢牢地拴在这一点上,粘在这一点上,最后简直就定在那儿、凝固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也不会动了。
那么,他会坚持吗?他曾那样肯定地答应过我。可他今天竟一言不发,不,何止是一言不发!也许,因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当着那么多台湾刚来的至爱亲朋……可怎么,怎么我竟成了丹尼尔的女友?她祈望却又不敢祈望,想不信却又不能不信,忽然愤怒起来了。也许,这只是丹尼尔为了解围的自作主张,但是,也许,也许根本就没有离婚这一说!
天哪!
不,不可能!不是明明有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吗?
那么,他们重又言归于好了?不,不可能,今天来时的路上他还那么充满柔情蜜意,甚至刚才,刚才……刚才他还当众拥吻了我。丹尼尔忽然停住了脚步。那么,是到了房间?真想立即在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地躺下去,即使是晕过去……哦,死了才好呢!哦,丹尼尔在和谁说话。也许,也许是大卫追了上来,当然,他……他会解释这一切……心不知从哪儿又飘了回来,实实地落在了胸膛里,并且重又跳动起来。紫薇忽地睁开眼睛,却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哦,是那个小丑,也就是——陈景生。不知怎么,紫薇忽然悲从中来,泪珠扑簌簌落了下来。“我能帮你忙吗?”陈景生说。“滚开!”丹尼尔叱责地说,“关你什么事?”
“你先生的事当然与我无关,我问的是这位小姐。”陈景生一反小丑卑躬屈膝的丑态,挺身而说,“明摆着,需要帮助的不是阁下。”哦,紫薇越发哭得不可收拾,一时间,故乡的小河,省城的大马路,路边高高的白杨,绿荫覆盖下的文化大院,大院对面辉煌的剧场,舞台上花团锦簇的布景,璀璨的灯光,正在报幕的风情万种的自己,屏幕上光芒四射的红星陈景生的特写头像……齐上心头。耳边听到的却是两个男人越来越激烈的争吵。
“小丑有小丑的规矩……”
“绅士也得有绅士的身份……”
“我要告诉你们的经理,炒你的……”
“想必您先生也有您的老板……”……
紫薇立即止住了眼泪,老天,陈景生误会了,他以为丹尼尔是乘己之危的流氓,这要砸了他的饭碗的。她立即高声制止他们道:“丹尼尔,丹尼尔;他……是我的朋友。”
“什么?”丹尼尔大吃一惊,“他……你……竟有这样的朋友?”
“他是我们国家著名的演员,我的朋友陈景生先生。”
“那么……我……我道歉。”
“陈景生,这是我的……”紫薇制止住了丹尼尔,回过头来,陈景生早已踪影俱无了。“他是你的——”丹尼尔不无疑虑地说“男朋友?”紫薇苦笑着摇头:“不,他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
“他有什么权利——”
“因为,他刚刚看见我和大卫在一起……”想着陈景生以为自己已沦为人尽可夫的妓女,想着好容易在异国他乡遇到的一个朋友将就此失去,想着自己当前屈辱的处境……紫薇只觉得心里一个硬块在往上升往上升,堵得喘不过气来……
她想呻吟一下,可不知怎么就是透不过气。她眼前一黑,完完全全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