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他乡明月:柯岩文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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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太阳已经下山很久了。

旧金山的秋天虽然不像北京那样秋风萧瑟,但当夕阳的金色逐渐在天边和海上退尽之后,同样很有凉意。特别是在海边,在沙滩上,不但海风习习,令不少人裹紧衣襟,竖起衣领,就是一个个打到岸边的浪,也都夹带着逼人的寒气。

远处,海和天早已模糊一片,彻底消失了界限。其实,在岸上的人看来,这海和天从来是没有界限的,只不过是当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时,反倒有了寻处,色彩最艳、最绚丽的那片就是海天交界处。

谓予不信,尽可拭目以待,一俟金鸟消逝,你就是有再好的视力,望断天涯,也只是一幅朦朦胧胧的水墨画了。而墨色还在融在融……奇怪的是,这墨色不是越融越淡,而是越融越浓,越融越浓。浓得更单一,浓得化不开,就像你心中的那份惆怅,那缕乡愁。

紫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往回走。海风在背后推着她,沙砾在脚下拉扯她。她却毫无感觉似的,只任风推着,任沙拉着,一步沉过一步地涉过沙滩。

别的涉过沙滩的人,只要一踏上马路,都急匆匆地加快了脚步。不是去开车,就是在唤伴儿。只有紫薇,既没有车,也没有伴儿。她独自一人,一如还在沙滩上一样,任衣襟被风吹得飞舞,兀自一步懒过一步地慢慢地丈量马路。

一辆纯白色的奔驰静静地停在了她的身边。紫薇连头都没回,脸都没侧。身边停车原是常有的事,她的心不在路人,她的心在远处。车门响处,一个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哦?”紫薇吃了一惊,抬起眼来。咦,这男人似在哪里见过。哪里见过的呢?却又恍恍惚惚,无从记忆。男人却脱下了帽子,拿在手里,彬彬有礼地躬身致意:“小姐,我能送你回家吗?”

“不,谢谢。”紫薇回答过,就侧身绕过他,继续往前走。那男人并不纠缠,只默默地低下头去,侧身让过了紫薇。紫薇不敢回头,侧耳细听时,背后也没有追赶的脚步。只听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紫薇放下心来,继续走她的路。奇怪,这男人这样眼熟,是在哪儿见过的呢?中等身材,不年轻了,可腰背挺拔,衣履考究,潇洒风度中带几分忧郁……紫薇漫步着沉思。哦!想起来了:这是个不相识的相识,是那天在海边自己忘情地在沙上画字时,上前来搭讪的男人。没错,是他。

以后在沙滩,好像还曾遭遇过,每次都是迎面走来,远远地就取下帽子。只是自己从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急急匆匆地交臂而过,自己深深地垂下眼帘,连点头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个。

之后,就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自己心事重重,早就了无痕迹了。怎么,今天?他又……他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自己刚上马路,他的车就开到了眼前。可见,不是路遇。那么,难道?他——竟一直跟踪着自己?紫薇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这一看,可不得了!难怪背后没有脚步声,原来他的车就在自己身后几码处缓缓滑动。紫薇心里很怕,连忙穿过马路。她不敢回头了,可感觉那车仍然像影子一样在身后不远处。她加快脚步,在前边第一个路口骤然拐了弯。那车,竟也拐了过来……紫薇不敢回家了。让他认了门,以后更麻烦了。怎么办?只见前边一片灯光处,来了一辆大Bus,紫薇连是几路车,从哪儿来往哪儿去都没看,紧跑几步上了车。

车开时,从车窗悄悄往外看时,只见那车已停在了路边。那男人,竟又挺挺地端立在车门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举起帽子,高高地对她扬着,脸上还隐隐含笑,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熟人在和她道别呢。

真倒霉!紫薇又换了两次车,直到确定,那人再没尾随,这才回了家。原想找朵拉说来的,可打电话一直没找到她。到底害怕,紫薇一连几天都没敢再去海滩。可学总还是要上的。紫薇这一年英文进步很快,一连升了两级。在店里应对顾客,上街各类日常事务都满可以对付了。眼面前的字也认了不少,看书虽然还不行,可有了进步就有了自信,和刚来时一问摇头三不知,白瞪两大眼傻子一样的生活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成人英语学校就这点好,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你总能找到与自己合适的学校和班级。紫薇现在每天早上六点三十分起床,在店里上早班,忙过了午餐客流最高峰,一点三十分就可以下班。休息休息,梳妆打扮一会儿,出来赶下午三点三十分至五点的班蛮合适。这天,上完课出来,想想海边还是暂时别去的好,就决定去逛商店。一个人去多没意思,正在找同学女伴儿问谁有时间谁有兴趣呢,就见一个小男孩手捧着一束红玫瑰,小心翼翼地穿过人流走来。“请问,哪位是紫薇小姐?”男孩子彬彬有礼地问。“我是。”紫薇话没说完,小男孩就毕恭毕敬地把花递到了她的手上。女伴们哄的一声笑了起来,说:“这回可不用约伴儿逛商店了,情人送花来了。”紫薇分辩不是,恼也不是,闹了个大红脸。脸上讪讪地笑着,心里纳闷:这是谁呢?丈夫是断然不会的。别人么,自己在美国认识谁呢?不由得就想起几次邂逅的那个男人来了。

如果真是追求自己,紫薇倒不害怕了。紫薇从小就被人追惯了,到美国来,路上偶遇的轻薄儿不算,认认真真地被人追求,这还是第一次。对美国的风俗习惯虽还不深了解,但电影电视上见的就多多了。想想那人毕竟还是个中国人,心就更定了下来。脸虽然还红着,自觉不自觉地就矜持地一笑。

女伴们又是一阵哄。中国人多半劝她小心“Becareful!”她们说。欧洲来的呢,有的祝她幸福,有的让她好好enjoy life!还有那从拉美来的女孩子,干脆啧啧地亲她的面颊,说是非常非常嫉妒她。如果她真不愿意,可以介绍给她们,或者就让她们自己去抢吧……人群散去之后,紫薇才打开花来细看:没有名片,没有情书,甚至没有一个字。

想着人也许等在门口,等在路边?紫薇思索着该怎样对付,说什么话,用什么神态说?慢慢地走出校门,先是用眼角的余光,然后认真地用眼睛四下搜寻:

奇怪的是,也没有人等。红玫瑰呢,却每天不断。一连送了两星期,每次一打。女伴们由好奇、羡慕、嫉妒……到习以为常。美国这类事本来就多,每个人自己又都忙得要命,美国人讲究隐私权,对个人私生活,不相干的人无权过问,就是朋友亲戚问了,可以不答,问烦了还可以翻脸斥责呢!何况同学本就是萍水相逢,谁讨那个没趣!开玩笑,起哄也就是那么一个新鲜劲儿。见每天送花,想必是早已上手,大家也就淡了。

倒是紫薇,心里费起了思量。过去追她的人虽多,但那大多是观众,她在台上。认认真真追的主儿呢,不是知根知底,就是有名有姓。像这种藏头不露尾,没有其他线索,神神秘秘,却又死追不放的,倒也是头一遭。因而在那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就不免把那海滩上的男人翻过来覆过去地琢磨了起来。

蹊跷的是:就在紫薇越来越心神不定的当口,花突然不送了。这一停,也是两礼拜。送花的时候,很费紫薇的心思。红玫瑰,从来是爱情的象征。一支一支放在一起,丝带扎着,塑料纸裹着,芬芳扑鼻,上边还带着露水,红得耀眼,红得温存,让你一见不由得就全身暖暖地,心儿软软地,不知不觉就忆起初恋的甜美,爱情的温馨,想起耳边那柔柔的絮语,四目相视那浸润着泪水的瞳人……

舍得扔吗?当然舍不得。头一天,紫薇就那样满腹心思地捧回了家。刚找了个瓶子,斟上清水缓缓插着,表哥就进来了。先说:“好漂亮的花儿。”接着就问:“谁送的?”紫薇能说得清么?当然说不清,只得含混答道:“自己买的。”

“自己给自己买玫瑰花?骗谁呢?不可能的事。”表哥冷笑了一声。“今天是我妈妈生日。”紫薇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好在这种特殊的婚姻,也没个走动。自己过去的一切,早已冰封在自己的心里。从来也没和他谈过这些家长里短的。“花了多少钱?”没想到表哥换了个角度问。紫薇心一慌。只知道美国鲜花很贵,红玫瑰因是表记,就更贵。自己从没买过,好像见过班上男同学给女朋友买过一朵,听说就好几块。

倒是几块呢?当时没注意,也没正经问过,一朵几块,这一打,怕不得好几十块!倒是几十呢?一说准错,还不如不说,就淡淡一笑道:“问价干什么?你打算出钱吗?”

“你只要说出来,这钱,我还真出了。”表哥又是一声冷笑,“不过倒没见过女婿给丈母娘送红玫瑰的。”

“是啊,”紫薇赶快借坡下驴,“你大方,我还不领情呢。妈妈心爱的是女儿,怎见得女儿就不许给妈妈送玫瑰?我们没这些讲究。过去每次演出,管它什么花儿,我都给妈妈留着,这次,就算女儿远远地孝敬老人家一回吧……”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丈夫,想着远方的妈妈,想着自己那小小的温暖的家,县城的小巷,那青石板的小路,城外那清亮亮的小河,那省城和故乡小河几多相像的护城河,那天的大雨,雨中天青色的小伞,伞下那人儿……一时乡情、亲情、相思情、满腹心事齐上心头。紫薇的眼泪,就像那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了下来。

这般光景,表哥倒是不好再追问,可心里总是疑惑……到底夜里找碴儿吵了一架。这以后两周的花,紫薇还敢往家带么?带又不敢带,扔又舍不得扔。心里一动,干脆捧着,每天到海边坐着。她是想见那人了么?倒也不见得。要真见了,她又会害怕的。她是实实在在地无处可去。总不能捧着花在教室里坐着。教室里一班一班地教着学生呢。也不能捧着花在街上转悠,人家准以为你疯了。更不能在公园里坐着,有人以为你是在约会,也有人就会上来搭讪……只能在海边坐着。大海是辽阔的,秋天海边的人也不多。真要那人来了,也可以谢谢人家,说清楚自己的难处,请你不要再送了……好在那人从没出现过,紫薇也就渐渐平静了下来。就这么,每天坐坐,想想,走走……到天黑,把花往大海里一扔,然后回家。家,早已是新居了。上次虽然吵了一大架,三天没说话。毕竟买房搬出来,是两个人的心愿。一连看了几周,看的房何止三五十家,不是要价太高,就是房子太旧,再不就是地点不好……比来比去,最后买下来的还是那所十九万八千元的。

这座房的地段虽不大好,但房子本身不错。小巧玲珑,通体呈浅灰色,乍一看,过分朴素,好像国内常见的灰砖房似的,但因门窗全漆成纯白色,屋顶又用一色的朱红假瓦装饰,细看就很讨喜,加上门前一小块地上全植上了草皮,一面墙上原来的女主人种上了爬山虎,夹杂着杜鹃类植物,盛开时红绿相间,色彩斑斓地,就十分夺目了。

屋主人原打算长住的,一年前刚刚装修过。三间卧室虽然都不大,可壁纸、地毯都刚换过,主卧室里还带一个小洗手间,起坐间很小,过道也窄,但厨房很大,还修了一个小小的壁炉,冬天升起火来,想必是十分温暖其乐融融的。

可谁知道,刚住了不到一年,丈夫就失了业。他原来就和顶头上司不对付:他看不起上司,上司害怕他要夺自己的位置,早就想找碴儿fire他,可他业务棒,工作又小心谨慎,上司的上司喜欢他,就这样相持下来了。可是老板为了发展业务,公司和另一公司合并,需要大量裁员。来势凶猛,派系斗争激烈。上司的上司被挤了出去,连带着他,自然也就立即被本来就不和的上司提名解雇了。

大动荡中,谁还记得这样一个小人物。

他生气,酗酒,领了几个月失业救济。好容易重新振作起来,在新泽西州找了个饭碗,全家迁走了。

有什么办法呢?在美国,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起大落……

无论如何,从拥挤的中国城搬到这样一个地方,紫薇是十分心满意足了。开头,挑选沙发、卧床、壁灯,墙上的装饰……紫薇曾着实地忙碌了一阵,可等一切就绪,心里慢慢地又空了起来。

冷静想想,表哥能做到这一步,也就很不易了。为借钱,为预支薪金……主要为搬出来,不知受了爹妈多少埋怨,因为Dad总是希望他们能把钱都用到扩大饭店的投资上,不愿他们过早地背上房债。可表哥为了心疼紫薇,就硬是这样做了。可买了新房,并不见得就买来了家。紫薇有时想想,也觉得自己对不住人,自己对新居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说不出口的。因为不满意的其实只是共居非斯人!

感情就是那样地不可勉强,起居越舒适,越是远离了公婆、妯娌的眼睛,自己的空间越大,幻想的翅膀就往往飞得越远。

表哥又不是傻子,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无非是想讨伊人一点欢心。谁知花的心血越大,供奉越高,伊人越有时间和空间沉思冥想,对日常生活越淡漠,过日子的心气儿越浅。

每每看着她那双蒙蒙眬眬超越时空的美丽的眼睛,那样一副整日做着白日梦、不思人间烟火的神态,表哥气就不打一处来:“喂!喂!想什么呢?”紫薇总是一机灵,愣怔一下,回到人间:“哦,想在院里种点什么好呢。”或者:“哦,正背英文单词呢!”表哥明明知道都不是,但也无法深究,人心不在,深究也是究不来的。两年多来,失败的教训还少么?于是,想生一个孩子拴住她的念头就越来越盛。为这,两人真没少吵架。吵来吵去没有结果,热战就慢慢转成了冷战。表哥一筹莫展,不止一次地向朵拉诉过苦,甚至流过泪。朵拉也曾不止一次地劝过紫薇,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说表哥对她实在不错,说冷战的必然归宿是离婚,你真想离婚么?紫薇想想,好像并不想。“对呀!”朵拉说,“我是实在没办法。你和我不同,再找一个像表哥这样的真心实意爱你的人也并不容易。离婚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吃的那些苦你是全吃不下来的……”紫薇全同意。答应一定努力对表哥好一点。平心而论,她也是做了努力的。为他在房子前后都种了花草。为他也做过各种改变口味的晚饭。在烤箱里烤过他最喜欢的咖啡蛋糕。在卧室里甚至摆过绣上他名字的枕套。然而,她的心仍然不在这里。于是,表哥就越来越长时间地在饭店里值班。于是,紫薇也就越来越多地到海边漫步。

新居是新居。他俩仍然是他俩。为玫瑰花吵过一大架之后,紫薇在海边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真没想过再见那人么?似乎也不能这么说。如果说最早还有些害怕的话,可这么一天天地去,一天天地没见着,不害怕了,倒又忍不住有点奇怪,有点琢磨,有点忍不住地想起那人来了。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光送花,不露面?这花到底要送到哪一天?莫不成就这样一直送下去?总有一天,送花人得露面的吧!好容易,习惯了这样走走,想想,坐坐……到天黑,把花往大海里一扔……可突然,花又不送了。一停就又是两礼拜。你说这别扭不别扭?叫不叫人费思量?幸好生活有个惯性,紫薇又原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别扭归别扭,疑惑归疑惑,毕竟这只是生活里的一段插曲,日子一天天过去,紫薇也还能把这段插曲扔过一边去。她毕竟不是那种凡事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就过不下去的人。第二个月头上,学校已经在忙着期末考试了,一派忙碌景象。这天下课,同学们还没散尽,正在对着复习题,猜着考题,一片熙熙攘攘中,谁也没听见敲门声。门被轻轻推开了。还没看见人,就是一股浓浓的扑鼻香气,就是满满一大捧红玫瑰。

“哇!”教室里哄地一声叫了起来。这才看见送货的小男孩的头慢慢地从那捧玫瑰花后探出来,然后一步步走近紫薇,郑重其事地把花交到她手上。紫薇一眼就看见这次花束的丝带上系着一个信封。“怎么又升级了?”一个女生嚷道。“哇!真阔气!这次起码有五打!”一个男生吹着口哨跃上前去,做了一个夸张的飞吻姿势,把手又贴近心房,就唱了起来:“Oh!Sweet heart,my sweet heart!Rose is my heart,and my heart has broken for you…”(甜心,我的甜心!玫瑰代表我的心,我的心已为你碎了……)紫薇能说什么呢?事情原来还没完。她似乎早有预感?又似乎根本不明白。既然真的这样热烈而持久,为什么始终不露面?既然并没有放弃追求,为什么又这样打打停停?她思忖着,慢慢地坐了下来。她需要平静自己。也需要等那些说的笑的,哄的闹的人都走尽了,散尽了,才能打开那个信封。她自己也料不到,她的手竟索索地抖颤起来。定了定神,她一把扯下了那个信封。又定了定神,她拆开了信封。神秘的事件终于有了谜底,她就要知道送花的人究竟是谁了。索索抖着的手,轻轻地展开了信纸。“啊——”紫薇惊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地把信紧紧贴在了心上。不敢相信地重又放到眼前再看,人抖得就像秋风中瑟瑟飞舞的一片落叶,眼泪却像小溪一样,从她受了惊吓,像死人一样惨白的脸上扑簌簌落下,落下……落满了衣襟……

信封里只有一张请柬,上边用打字机打着:

“今晚七时,我在香满楼等你,请务必来。”落款你道是谁?

你猜不到的。

却原来是——周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