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may l talk to MissLuo,DolaLuo?”(哈罗,我可以找罗小姐说话吗?罗朵拉。)
“Yes,this is Dola speaking.”(是呀,就是朵拉在说话。)
“朵拉,是你吗?我是吴天亮……”电话里马上改说中文了。
“呀!吴天亮!”朵拉大叫一声,立即用手掩住口。这里需要安静,绝对地安静。从她来到的第一天,被一再告诫要遵守的诸多规矩中,头一件就是:
安静。她马上压低声音问:“你在哪儿?”
“就在你附近不远。”听见她嗞嗞地说话,天亮笑了起来,不自觉地也压低了声音,“怎么样?哥们儿,好吗?Everything OK?那太好了。我就是打电话问问。”他是那种好听的男中音,一压低,在电话里就嗡嗡地共鸣,震得人耳朵丝丝地发痒。奇怪,上次见面时怎么没发现?“咦,原来你是个Baritone呀,”朵拉差点又叫起来,“我有多少事儿想告诉你们哪!汤亦新也在吗?”
“在。能出来一下吗?去看你大概不行吧?”
“不,当然不行。那该死的——”朵拉又一次掩上了嘴,“对不起,我找时间打电话给你们吧!唉,真想你们呀,哪怕见一会儿呢?好好侃一阵。可是不行啊,听,又叫我了……”可不是,隔着电话,天亮都能听见铃声大震。朵拉话没说完,匆匆地就挂上了。
“怎么,出不来?”汤亦新问。
“看来,很凶。唉!”吴天亮说,“走吧,上哪儿?”
“按原订计划——新华书店。”
“走。”不知道的人一定奇怪,怎么?旧金山还有新华书店?
可不就是怎么的。一点不奇怪,是大陆开的,就叫新华书店。旧金山还有老美开的一家中国书店,专卖和中国有关的各种书籍,甚至还有一家专卖毛泽东著作的小店呢。
不过那儿新书不多,留学生们不大去。
这两人在新华书店几乎待了整整一下午,那么多新书,那么多杂志!如果有钱,他们恨不得都买下来。可他们是穷学生,能有时间不去打工,到这儿静静地浏览半天,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在国内时,他们简直不大看这些课外书。是功课太紧吗?也不见得。中学时代那么紧张,一得空还抓书看呢。大学生活自由多了,也就相对松下来了,可他们那会儿似乎把视线全投射到海外了。现在可倒好,无论是什么杂志,哪怕是那些瞎编的小说呢?也爱看得不得了。学校图书馆虽然也订了不少,可要看的人太多,不如这儿自由自在,可以翻得快,换得多……
书店老板大概也理解这些游子的心,从不催他们,也不用“MayIhelpyou?”(要我帮忙吗?)这句一般店铺最常用的应酬话来打扰他们,反而随处放几个可以移动的凳子让他们坐。
他们两个挑了又挑,拣了又拣,先是抱了一大抱,算算钱又搁下了,从一大抱变成了一小叠。最后还是只选了十几本过期的《报告文学》和《新华文摘》买了下来。
是啊,文摘是集各种信息之大成,丝丝缕缕都把他们和那片大陆拴在一起。报告文学呢,据说都是真人真事儿。哪怕不大真,总比小说真吧?在国内时,就最恨那些假门假事、虚无缥缈、不食人间烟火、让人看得满头雾水的假招子。现在离得远了就更怕了。奇怪,离得远了并不像有些文人墨客所描写的:异地游子思乡心切,连臭的也变香了,什么都亲。不,不是那样,恰恰相反,正因为有了距离,有了比较,才更看得真切,只要有点什么虚晃的东西就好像往眼里揉了沙子,一下模糊了视线,心里立即空落落地,脚下也虚飘起来,人都会打晃荡似的。
两人回到学校,才知道朵拉已给他们打过了电话。
他们忙不迭地再给朵拉打过去,可电话铃一个劲儿地响,却怎么也没人接。
为什么朵拉不能接电话呢?这就得从头说起了。
原来朵拉现在做的这家,是早年的犹太移民。原是个珠宝世家,曾经很有钱很有钱。
老太太名叫莎丽妲。在她十岁左右,祖父逝世。父亲不善经营,在经济萧条时期又连遭几次抢劫,卷逃……家道中落下来。
祖母怀念昔日的荣华,就对这唯一的孙女日日夜夜,历数家珍,把中兴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小女孩身上。
莎丽妲果然不负厚望,从小就雄心勃勃,十分的精明强干。成人之后,一从父亲手里接过祖业,就大动干戈,重新营造。不但广告做得铺天盖地,先声夺人,巨资请来建筑名师改建房舍,装修门面;还刻意招聘制作首饰的能工巧匠和美术装帧家通力合作,设计橱窗、装点柜台,根据各类不同珠宝的特性花样翻新,力求奇巧,甚至对每件首饰的质地、形状、色泽都运用不同的艺术手法烘托映照,务使顾客进得门来就目眩神醉,流连忘返,宾主双方都志在必得。
这还不算,她还运用心理学机制,改善经营:不仅在店内坐售,还广招俊男美女,送货上门。因此,一时名噪三藩,车水马龙,财源茂盛,不但家道中兴,父亲自不可同日而语,比之祖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好一个女中豪杰。
不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莎丽妲志得意满之际,疏忽了丘比特这个小顽童,被他一箭中的,落入了自己所挖的陷阱,晕头晕脑地爱上了店中最漂亮得力的店员路易?马连。
这位马连先生端的是漂亮非凡,身高六尺二寸,宽肩窄臀,虎背蜂腰。一双眼睛钢铁灰色,熠熠有力,本就摄人魂魄,偏又会站会走,衣着入时,更显风流倜傥,一时间哄得满城贵妇娇娃,有事没事也要到这店里来走上几遭。
豪门命妇、富室千金本来就是散漫花钱的祖宗,面对这诱人的珠宝,已是很难自恃,哪里还禁得起这位着意殷勤,巧言令色的主儿,不但竞先争购,还比附着摆阔。金钱自是流水般地涌入莎丽妲的口袋。
莎丽妲欣赏之余,大力提拔,将之连连升擢,不到两年,从店员升为部门经理,大堂经理直至总经理、进入董事会……这还罢了,谁知最后终不能免俗,也一头投入女士竞争行列,被激烈的竞争搞昏了头脑,不但以身相许,竟至下嫁。
你想这位马连先生既是靠美男计起家的,还有个不会哄人的道理么?对下嫁给自己的女老板更得使尽浑身的解数,终日蜜里调油,鞍前马后,屋里屋外,床上床下……把个莎丽妲服侍得神魂颠倒,着实过了几年“幸福”生活。可惜莎丽妲是个美国人,没听过中国“兼听则明”、“居安思危”的古训,在马连的安排下,不但朝朝歌舞,夜夜元宵,金钱感情任意挥霍,而且父母亲友,日渐疏远,谁的话也听不进甚至不听,唯马连一人之命是从,完完全全落入马连的股掌之间。
这样,到她刚进不惑之年,马连先生年方三十有五之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一无所有。除了一双小儿女外,所有房产店铺、珠宝钻石、存折股票、骏马轻裘……早已纷纷写入了马连董事长名下。
莎丽妲一怒之下,服毒自杀。
奄奄一息地被抢救了两周,复活过来时已失去了美貌,留下了偏瘫。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马连董事长毕竟眼皮子太浅,思虑难免不周,下手下早了一点,也太毒了一点。不但激起了公愤,声名更加狼藉;而且莎丽妲的父母也决定以死相拼,宁肯倾家荡产也要为女儿请名律师“伸张正义”。
一场官司打了三年。最后索回了价值百万的这所大宅,莎丽妲的终生赡养费和子女教育费、遗产继承权……
这说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话了。现在马连先生早已过世,子女也早已长大成人,继承了父亲挥霍之余的财产,成家立业,独立生活。剩下莎丽妲一人住在这所空荡荡的豪华住宅里,连同她的病,她那残破的生活,残破的梦……
莉莉亚介绍朵拉来时,朵拉还很奇怪:莎丽妲有管家、有厨师、有女仆、有护士,还要她干什么呢?
莉莉亚说:“去做company呀?”Company也就是陪伴,西方有这种特殊职业。
朵拉听了半天,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左拉的一部著名小说《陪衬人》,心里好生别扭。等来了一看,才明白,莎丽妲早已步入耄耋之年,红颜退尽。她不是要“陪衬人”。
她只是真的需要人陪伴。
朵拉心里有点害怕,怕这个工作长不了,因为整天什么活儿也不要她干,就是陪着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太。那大概就得整天说话吧?她哪有那么多的话可说呀!也许,她可以给她讲点中国的神话、风土、人情……
来的当天晚上,她辗转不能入睡,还着实在脑子里搜罗了一阵,把从小看的书,爸爸妈妈、阿姨、老师讲的故事——从头捋了一遍。暗中思量:这足能对付几天的了,几天之后呢?对,求吴天亮他们赶紧从图书馆给她借书,大量的书。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明白了:一切都无须准备。因为莎丽妲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听,而只是由她一个人讲,不停地讲,讲给朵拉听。
朵拉大为高兴,这活儿太好干了。听得津津有味,听到高兴处,哈哈大笑;听到伤心处,甚至陪着掉泪儿。说陪着,并不确切,因为莎丽妲的泪腺早已干涸,她只是讲述,而朵拉戏台底下掉眼泪,替古人担忧。
“你是个好孩子,朵拉,”莎丽妲说,“你肯为别人的不幸流泪,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不,不,谢谢,不要——”
“朵拉!”莎丽妲不高兴了,把脸一板厉声说道,“这儿完全得听我的,我是女主人,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回答:‘Yes,madam!’or‘No,madam’明白了吗?”
“Yes,madam!”朵拉有点恨自己,刚才真多余同情她,她和自己原是不平等的。
莎丽妲打铃。一个小小的金铃永远放在她床边的小几上!她左手够得到的地方。
这是专叫管家的。叫朵拉和护士的是电铃和电子通话器。吩咐仆人是管家的事,莎丽妲从不和仆人直接对话。管家应声而至。“请把我第三号首饰箱拿来。”
“Yes,madam.”管家毕恭毕敬。管家从莎丽妲的床头柜里取出一大把钥匙,这个开柜,那个开箱,忙活了一阵,取出了一个首饰盒。是一个式样古老的金属盒子,外边镶着宝石,裹着皮革,也许早年很华贵,但现在已很旧了,宝石已黯淡,皮革上满是汗渍,看起来显得那么——脏兮兮地。
“你可以走了。”老太太对管家说。管家行了礼,默默地退出去了。老太太示意朵拉上前托住盒子。老太太郑重其事地将它打开,并没有朵拉以为一定会看到的珠光宝气。盒子内侧全用摩洛哥皮革及上等丝绒装潢,倒是典雅瑰丽,可惜首饰了。
老太太一只左手颤巍巍地滑过每一件首饰,好像抚摩着一个个有生命的婴儿,大概每一件都有着爱的来历或两情欢娱的故事,老太太枯涩的双眼里渐渐地闪射出生气,而嘴边凄然的笑意却牵动了满脸纵横交错而且带着皱折的波纹,使她显得越发老丑,老丑而可怖。
“难道她真曾美丽过吗?”朵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莫非青春真的恁般容易消逝?”老太太选了半天,终于拿出一副镶珠耳环给她,那珠子只有碎米粒大小,簇拥着成为心形,斜斜地一支箭射在正中,那箭纯白,光洁而有力,整个式样美丽而别致。老太太问她:
“漂亮吗?”
“很雅致。”
“我问你的是——漂亮吗?”
“是的,夫人,很漂亮。”
“你喜欢吗?”朵拉敢说不喜欢吗?
“那么,朵拉,好孩子,”莎丽妲说,“它是你的了。这是我亲自设计的样子,是白金镶珠,制作成本是三百美金,店里出售价格是九百美金。而你知道,如今的钱比照当年,是大大地贬值了……”
“不,”朵拉吓了一跳,“这太贵重了……”
“朵拉,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老太太的脸一下又拉长了,“对我必须绝对服从。”
“Yes,madam!”
“你戴上我看看。”
“对不起,夫人,我……耳朵上没有扎眼儿。”
“没有扎眼儿?我的上帝!耳朵没有扎眼儿的姑娘还成其为姑娘吗?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于是莎丽妲重又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往事,并且吩咐朵拉休假的日子一定要上街去扎耳朵眼儿,“你能做到吗?朵拉?”
“是,夫人。我能做到。”朵拉把一个长长的叹息埋葬在胸间,小心翼翼地答道。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管家问朵拉:“她送了你什么?”
“哦,一副耳环。”朵拉觉得管家是在查她,很不高兴,又不好不回答,“我原说不要的,我刚来——这岂不是太贵重了吗?”
“没关系,你拿着,尽快戴上,并且永远不能遗失。”管家从她手里扫了一眼,淡淡地说:“不过我得告诉你,这耳环顶多只值十美元,是假的。”朵拉又大吃一惊,一种受辱与被骗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呢?”
“这你又误会了。夫人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仿造的,是被她的儿女换过的……”
“她的儿女,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从星球上掉下来的吗?她的儿女要升学,要成家立业,要生活,要事业,哪里能任她像从前一样继续挥霍……”朵拉迷迷瞪瞪地点着头,心里却很高兴,省得受人家那么重的礼,良心上负担不了。到了夜里,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朵拉愈发高兴了。哎,这活儿真不错,什么都不用干,还免费听故事。他娘的,这些故事还真有趣,真新鲜,可以大大开拓自己的知识领域和生活视野……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呀,多久没这么舒心过了。一直睡到红日东升,阳光满室,叫她的铃声大作,才一跃而起。飞快地洗漱之后,飞奔上楼,铃声已连续不断,很不耐烦了。“你死过去了?”一进门,莎丽妲就声色俱厉地对朵拉大吼。“对不起,我——”
“我不要听解释,如果再有这样一次,you will be fired!(你将被解雇!)”
“Yes,madam.”莎丽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下。”她说。朵拉坐下了。看看老太太还两眼盯着她呢,忙说道:“是,夫人。”
“把椅子拉近一点。”
“是,夫人。”
“再近一点,难道我是老虎?”
“不,夫人。”
“或者我身上有气味?”
“不,当然不是,夫人。”
“那么近一点呀,我不想那么大声说话,那样很没风度。”
“是,夫人。”
“哦,又太近了。你怎么这样——stupid!退后,再退后一点!你不认为这样更好一点吗?”朵拉按她的吩咐,前进一寸,再前进一寸,后退一寸,又后退一寸,终于合了她的心意,心里轻轻叫了一声“天哪!”也不禁深深喘了一口气。莎丽妲用眼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不高兴了?”
“没有,夫人。”
“你没有理由不高兴,因为Ipayyou!(我付你钱!)”刚才她骂朵拉一声stupid,朵拉就很生气,现在听她说得这么不客气,真想冲她大嚷一声:“去你妈的几个臭钱,我不干了。”可转念一想:不是还等钱上学吗?何况人家说的本是实情,你就是受雇于人的嘛!用这老太太和家里那老狼两相比较,忽然觉得对家里那老太太的气消了不少。不过当然……还没容朵拉走神儿,莎丽妲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今天还好,朵拉虽然没有听得像昨天那样新鲜有趣,但因老太太现在记忆已不是很好,在颠三倒四的故事里常常有新的细节,在说了多遍的故事之中,有时也会出现新的事件,新的人物……朵拉仍然听得精神抖擞,因为她昨天睡足了觉。夜里睡在床上想:唉!今天总的还顺,虽然开头不利。这活儿讨点仔细,我能对付下来。一个月一千二,半年就是七千二。加上已经攒的两千多元,到开学时就能挣够上万元,这就够一年学杂费、生活费的了。在这一年中可以安安稳稳地学习了。
如果成绩好,明年能申请到奖学金,那就太美了。退一步说,就是申请不到,我可以从第二学期打点零工,加上寒暑假挣钱,总能对付了。哎,最难过的日子总算过去了。朵拉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刚要迷糊过去,忽然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赶紧上好闹钟。老天爷,差点忘了。朵拉已呼呼大睡,忽然梦中听见铃声。开头,她以为是在做梦,拉出枕头捂住耳朵,可铃声不断,而且越来越急促。她蓦然惊醒过来:妈呀,是不是闹钟坏了?吓了一身冷汗,定睛再看时,闹钟没坏,时针分针都正指两点,窗外黑的,正是午夜两点十分。朵拉迷迷糊糊地正在发愣,忽然听见莎丽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定定神,想起自己的房间是大宅院里标准的下人房,里边是装有呼叫器的……这时,呼叫器里莎丽妲的声音已经一声比一声更严厉了:“朵拉,朵拉,朵——拉,你死了吗?朵拉——”原来正在朵拉计算自己的收入时,莎丽妲也在计算自己的支出,越想越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多,朵拉做得太少。越想越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越不耐烦。这时候,自然是最需要人陪伴之时,自然就会呼叫起来。
朵拉这才明白:这钱并不好挣,因为需要二十四小时服务。
如果光是二十四小时service也就罢了,莎丽妲毕竟年老体衰了,夜里不睡,白天就得补觉。在她白天瞌睡时,朵拉也完全可以打盹儿。无非是觉得零碎些。朵拉年轻,她不在乎。
要命的是,十来天后,老太太自觉讲得差不多了,就像写作的人,作品发表之后,总希望听到反响,甚至要求评论,得不到时就往往以提问的方式索取。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老师讲授之后,为了考查学生接受程度,或者巩固成果,要不时提问。
这天,朵拉昨夜听了半宿,一早起来脑袋就发晕,好容易熬到下午,眼皮子直打架,老太太明明讲着,可声音突然消失了。吓了一跳,一激灵醒来,忙说:
“后来呢?”没想到莎丽妲两眼灼灼地望住她说:
“我正想问你呢。”朵拉一想,正骂马连先生怎么变心呢,就说:
“没想到马连先生又搞了一个女人。”
“而且居然敢把她带回家来。”
“这是他第一次变心吗?”
“不,不是。”
“要说夫人。”
“是。夫人。”
“接下去说,这是他第几次变心?”三十五次?四十二次?该死的!谁知道你刚说的哪一次。朵拉怕说错了,让她揪住自己打盹儿的事,灵机一动,就说:
“无数次,夫人。”
“是的,真是无数次。”果然被朵拉绕过去了,莎丽妲叹一口气又问:“那么,是哪一年?”
“年吧?”
“不对,年是他第一次欺骗我。然后,就一次又一次。就像你刚才说的无数次。而我刚才对你讲的,是年;我们刚刚结婚十周年。”
“是,夫人,是你们结婚十周年。”
“是哪一天,哪一个月?”朵拉早就完全吓醒了过来。妈爷子,刚才正打盹儿,知道你说的哪一件。
哪一月哪一天,我怎么说得出来?只好含混说道:“好像是一个漆黑的,刮着大风雪的夜里。”
“对,但是哪一个月?哪一天?”
“你好像没有对我说过——”
“我说过的。这么让我伤心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没有说过?”
“请原谅,夫人。”
“我很不高兴,朵拉!你这么年轻,记忆力不应该这么差,这说明你并不愿意听我讲,是不是?”
“不,当然不是,夫人,我只是——”
“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you’llbefired.(你将被解雇。)”
“Excuseme,madam!Wouldyoupleasesayitonceagain?”(请原谅,夫人。请您再说一次好不好?)“好,我再说一次,只再说一次。那是年月日。如果你再记不住,我很抱歉,那说明你并不喜欢这个工作。”
“是,是年月日。我记住了,夫人。”朵拉嘴里顺从地说着,心里不由得怜悯地想到:还记这倒霉的日子干吗?
你还倒霉得不够还是怎么的?“诅咒这个该死的日子!”莎丽妲忽然恶狠狠地叫起来。朵拉垂下眼皮,不敢看她。“Dola?”
“Yes.”
“要说,夫人。”
“Yes,madam.”
“你不愿意诅咒这该死的日子?”
“不,不是,夫人。”朵拉心想,我诅咒得着吗?可嘴里还得分辩说没这层意思,她只是不知道夫人希望她一同诅咒,因而不敢造次。
“那么你随我说——诅咒这魔鬼的日子。”
“诅咒这魔鬼的日子。”朵拉不得不说,心里很烦,心想最好连今天这该死的日子一起诅咒。
“Good girl,(好女孩)现在请告诉我,那女人叫什么名字?”妈爷子,朵拉实在记不住,鬼才知道那婊子叫什么名字。那该死的马连搞的女人又来得个多:拉莎、玛利亚、丽达、乔妮、沙丽、雪儿、萨姬,光Rose就两个,大柔斯、小柔斯……他妈的,哪儿记得过来?可她不能这么说,也不能再问了,今天问的问题已经太多了。只得耍赖道:
“好夫人,你不曾告诉我吧?”
“我告诉过你了。”
“Really?Sorry!那就是这个鬼女人的鬼名字太难记了。”
“No,小朵拉,这个鬼女人的鬼名字并不难记,她叫芭芭拉。But I’m very glad,我很高兴你不愿意记住她的名字。”
“芭芭拉,芭芭拉……年月日夜里,年……”朵拉一边死记,心里咒骂这个该死的名叫芭芭拉的女人;一边叫着自己的名字说,“朵拉,记住,朵拉!再不记住你的饭碗可就要砸啦……”
“这个该死的女人穿的什么衣服?”
“深红色的,顶上等的丝绒晚礼服……”朵拉这回记得了,记得真真儿地。因为老妇人第一次讲述时,就把自己怎么数着表一分一秒地等待马连回家,心疼他忙,心疼他累,担心他病,担心他出车祸……而彼时马连正在和这个小荡妇寻欢作乐,最终竟敢把她带回家,为的是向她宣布他要离开她,去和芭芭拉结婚……那是一个十分十分寒冷的、漆黑的、大风雪的深夜。
莎丽妲讲得十分动情,朵拉听得也十分动情。因此,那风雪的深夜,北风的怒吼,在茫茫白雪中一袭深红色的丝绒晚礼服,一个低吟浅唱、舞步摇曳、明眸巧笑的荡妇和一个心急如焚、倚门望归、满怀幽怨的弃妇……那色彩,那情调,那氛围……早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重提,就好像掀开帷幕,一步踏进已经开演的电影院:画面、声音、音乐、形象一瞬间全都扑面而来,仍然是那样真切、强烈、清晰,那样栩栩如生和激动人心。
“对了,朵拉!谢谢你记住了它,那是顶顶上乘的丝绒,是在最最高级的时装店订制的。可你记住了吗?那都是用我的钱买的,挥霍的全是我的钱啊!”老妇人哭号起来,一边喊,一边喘,“朵拉,小朵拉,你要知道,你要记住,那不是钱,也不是红丝绒,那是我的血……我为家道中兴付出的鲜血,我为爱那没良心的马连,付出的爱的鲜血啊……”
“是,夫人!那都是用的您的钱,是您的鲜血……”朵拉厌倦地重复,厌倦中仍然带着同情。一边忙着给她揩泪洗脸、递水递药……
渐渐地,朵拉不但把她的恋爱史、被弃史、家史、甚至马连先生那几十个有名无名的情妇的名字、情节、年月日……都背熟了。有时睡足了觉,就能对答如流,使得老妇人大为高兴。于是不管白天,不管黑夜,就立即摇铃叫管家:
“请把我第四号首饰箱拿出来。”
“请拿出我的第三号,哦,不!第二号吧!”有时甚至是郑重其事地:
“请替我打开第一号首饰箱。”要送礼物给朵拉好孩子。
于是,各式各样的胸针、耳环、手镯,有时甚至是项链,就从那只枯萎的、青筋毕露的老手里颤巍巍地交付到朵拉那双青春的、富有弹性的粉红色的掌心里。
朵拉郑重地道谢,谢谢老妇人这份情意,但是心里并无负担,因为她已知道那全是假的仿制品。
使朵拉很得安慰并大为高兴的却是看那位半夜应召而来的管家太太的困倦。哼!原来你,一向对自己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似乎高高在上不可仰及的管家太太,也不过像我一样:得二十四小时service呀!
哼!有什么好神气的!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