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钟国疆他们遇到暴风雪的时候,陈大双副政委所带领的工作组也同样遭到了雪魔的伏击。
这一回,陈大双没有执行钟国疆的批示,对大家说,正职都选最艰苦的地方去,副职岂能偷懒,我们不去阳光营,也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便带着军务科长索正超和宣传科长老亦涛,一路辛苦,来到了分区最南边也是最艰苦的神角边防连。
在听过连队汇报,对每一个班的安全管理工作检査过后,他们本可以平平安安打道回府。但是,陈大双坚持贯彻分区党委常委会议精神,严格落实书记钟国疆的指示,对连队所有值勤点挨个检查,不留一点死角。索正超提醒他,地区气象台已经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有暴风雪。他不容置疑地说:“正因为有暴风雪,我们才要到每一个值勤点上检查。安全防范工作可要全天候,全方位,一点儿都不能麻痹大意。”他是首长,又是工作组长,决定权在他手中,索正超和老亦涛不好再说什么,就跟着他出发了。
何百忍被确定转业,四处奔波,找关系托熟人,想留下来,因为他早有志向,要当上师职军官,扛上四颗星,光宗耀祖,荣归故里。无济于事,只好脱下军装,心怀愤恨地离开了南塔团。临行前,对新上任的团政委候伍新愤愤地说:“老候啊,本人倒霉运,碰着了钟国疆,滚蛋啦,希望你吉星高照。过几年,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为预防意外,候伍新不顾陈大双再三反对,甚至板着脸骂他,叫上连队指导员李龙军,再带上一名老战士吴发辉陪同他们,还雇来两个地方牧民,赶着马,拉着爬犁子,随着工作组,一大早就出发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奔波,他们来到了一个无名高地,向三名值勤点的战士慰问过后,仔细查看了安全工作的设施,又考问了一些安全工作知识,老亦涛再给他们讲了一些安全防范工作常识,最后由陈大双、候伍新先后做了指示,提了要求,就下山了。
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他们的心中不由一阵高兴,有些忘乎所以地说烽塔气象总是不准,他们顺顺当当来,顺顺当当回,大概不会遇到什么风险了。说说笑笑,一路往前走。下午4点多,他们来到了两山之间的一片开阖地上,大约距连队20多公里路,忽然看见南边远远的地方出现一条线,白刷刷的,朝他们这边蔓延过来,还以为是什么云彩之类,都没在意。那白色的粗线越来越近了,定睛一瞧,原来就是暴风雪。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惊诧,能见度已经降为两三米远。顿时,呼吸困难了,呼得出气却难以吸得进气。紧接着,暴风雪的先头部队就到了,雨点中夹着雪花,雪花中又带着冰雹,猛烈刮了过来。人的脸上,马的脸上,爬犁子上面全都落上了雪。那呼哧眩答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
须臾,漫天梨花,天地渐白,眼前一片白茫茫。这个时候,包括陈大双在内都惊慌不已。候伍新惊恐地喊叫:“大家动手,赶紧弄爬犁子!”一边叫那战士和牧民和他一起动手。大家七手八脚,一不小心,爬犁子滑落到山沟里去了,两战士急忙冲下沟去拽上来,袖筒里、裤筒里全灌满了雪。陈大双虽然不像钟国疆那样什么时候都泰然自若,却也有临危不乱的气魄。叫大家不要慌乱,最好是先找地方躲一躲,问李龙军最近的冬窝子有多远,李龙军说他不知道,问两位牧民,他们都说还有一个半公里。陈大双就命令把马和文件资料带上,先找冬窝子。不到一公里半路,竟然走了两个多小时。因为顶着风,举步维艰。大家不停地问两位牧民还有多远,还有多远。回答总是不远了,不远了。惹得索正超生了气,拽住一个牧民说:“你跟我讲!到底有多远!”陈大双一看他脸上巳经刷白,站立不稳,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赶紧把他拉在怀里,为他暖和身子。这时,一个战士的帽子被风吹掉了,李龙军不让他去捡,说命要紧,帽子还可以再换,命只有一条。
大家一步一挪,退一步进两步地往前挣扎着,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一个冬窝子跟前。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就像冲锋一样冲了进去。
一连数个小时的奔波和挣扎,大家都已筋疲力尽,并已饥饿难忍,看见好几个牧民正在围着一个小小的火炉取暖,候伍新吩咐李龙军赶快找点吃的给工作组的同志充饥。
李龙军跑到房东跟前,说:“快去,宰羊,不管多少钱。”
房东却摊摊手,耸耸肩说:“羊?一只都没回来嘛。”
李龙军“哎呀”一声,又问:“有没有干粮?”
那房东摊摊手说:“没有!我们一样穷嘛。”
“那怎么办才好啊?”李龙军急得团团转,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房东,“求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啊?”
那房东听他这样口气,一脸同情,想了想,转身走进厨房,取出一些青菜萝卜,叫李龙军洗过了,倒进大锅里,煮了个半生不熟,拿来给大家吃。大家饥不择食,顾不上看生熟,大口大口往肚子里咽。
李龙军突然想起了裤兜里还有一袋咸菜,是在无名高地上没有舍得吃的,连忙掏出来塞给陈大双。陈大双却叫分给大家吃。大家细嚼慢咽,都觉得异常可口。
暴风雪越来越大,大地被笼罩在白皑皑之中,交通中断,信息中断,进退不得,联络不成,只有原地不动。夜幕不管人们如何,按照自己的时间表,悄悄降临了。
大家又冷又饿,又气又急,却百般无奈。陈大双吩咐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于是,一个十几个平方大的炕上挤上了18个人。军人和牧民同床而卧,不分彼此。人太多,太挤了,全是腿,36条,真是挤得要命。感觉很不舒服,李龙军便抬起腿来,架到别人的腿上,马上又有另一只腿翘起来,架到了他的腿上。就这样,你压我,我压你,半醒半睡,恍恍惚惚,捱到了天亮。
早晨,雪停了,格外寒冷。房东老太太找出几件球衣球裤,还有几件破毛线衣,陈大双他们也顾不了许多,一个个穿上取暖。激动之下,李龙军脱下头上的军帽,留给房东做纪念。房东老太太也深受感动,不顾寒冷,跑到外面端回牛粪,添进火炉,叫大家取暖。可是,牛粪巳经被暴风雪浸湿,燃不旺,反而冒出一股股浓烟,呛得大家直咳嗽。房间里仍然冷得要命,大家不停地跺脚,抖动身子。李龙军不住地搓手,哈气,搓耳朵。房东老太太看着可怜,心里一热,扯下头巾,系到了李龙军的头上。李龙军的瓜子脸竟然变得好看起来。大家不由一阵哄然大笑。
大家正在忍饥挨饿,门外传来说话声,门帘被掀开了,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一个大个子男人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农建七师四连的人,我叫万大林。昨晚风雪太大,气温太低,你们在这肯定冻坏了,孟子斌师长叫给你们送些水和吃的东西,还有几件大衣’你们快穿上吧。”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客气,边说感谢边接过大衣穿上,再接过水壶和干粮,边吃边喝,一会儿便一扫而光。
陈大双边吃边同那几个人聊,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说连里头有了望哨,时不时也来这儿。前天,师里专门发了通知,暴风雪就要来了,要各级各家各户都注意,主动做好相互救援工作。又告诉陈大双,孟师长昨天亲自去接应钟国疆政委了。
陈大双心里一惊,急忙问:“万大林,你说钟国疆政委怎么了?”
万大林笑道:“首长,你别紧张,钟政委没有怎么。他们也遇到了暴风雪,被陷到了半路之中,我们孟师长亲自带人去救他,有惊无险,毫发无损。”
大家听了后非常激动,急忙和他们握手,再三说谢谢。他们说不用谢,本是一家人,应该相互关心,相互照顾,不应该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这就是人对人最初始的爱,可是不能丢啊。”陈大双感叹道。
几个躲雪的牧民走了。陈大双吩咐大家上路,4连的人又送来了三个爬犁子。大家一起坐上爬犁,催马向前,直奔神角边防连连部。
爬犁子发出“吱吱咕咕”的响声,在雪地中滑出一条条深深的雪沟,像是一条条长长的白围巾,又像是一条条雪白的哈达,还像是房东老太太的银白色丝头巾,纯洁而又修长。
谁都没有想到,一回到连队,与大家共同奋斗了一天的老战士吴发辉病倒了,浑身都痛,心痛得最厉害,不肯吃饭,不肯起床。
李龙军叫了卫生员诊治,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不发烧,体温正常,心跳、脉搏、呼吸等等都很正常。李龙军马上明白,他是在装病,悄悄对他说:“吴发辉,跟我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想复员了?”
“谁说我不想复员?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嘛。我们老家大别山,比边关还艰苦,我可是愿意回去啊。”
“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意!”
“那你还压什么床板啊?”
“你问暴风雪去吧。”
“别装了,卫生员都检査了,你一切正常。你是思想病,为什么?一路上你都是晴天丽日,怎么一回连就阴雨连绵了?”
吴发辉说声讨厌,蒙上了头再不理他了。李龙军没办法,工作组在这现场办公,根本无法回避,便老老实实向候伍新报告。
候伍新心里未免生气,偏偏在这个时候装病,成心给连队找麻烦,丢连队的人,也影响营里团里的声誉。目前,分区党委机关大抓不安全因素,治的就是思想病。这小子偏偏往枪口上碰,难道叫我这个新上任的小政委也像何百忍,挨批,被转业?哼!我可不是何百忍,想火上浇油,没门!他叫李龙军和指导员邹士林一起去做工作,如果不奏效,就叫思想骨干一起上,轮番劝导。
李龙军和邹士林很快就回了头,说吴发辉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的话都不听,就像得了神经病,又喊又叫,大吵大闹。最后就像一只死猪,蒙着头,怎么也不肯出声。
候伍新把刚燃起的烽塔牌香烟狠狠砸在地上,愤愤的说:“当着上级工作组的面,当着上级首长的面,瞎闹腾,这还得了!必须严肃处理。钟政委一再强调,要煞歪风,他这就是歪风。去!把教导员请来,让他做工作。”
魏东方赶来了,听候伍新说过,没有作声,急急地来到了吴发辉的床前,一连呼了几遍名字,那吴发辉还是一言不发,怎么也不肯起来说话。一直看护着他的排长惠泽武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扯掉被子,把他拽起来,“嗵”的朝他胸口打了一拳,骂道:“你就睡吧,往死里睡算了!”
嘿!这一拳还果然奏效。吴发辉摸摸胸口说:“打得好!老是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真难受,不如这样痛快。”说完,他穿好衣服,叠好被子,跑到炊事班,抓起几个馒头就啃。
候伍新听过汇报,觉得不可思议,嘟囔着说:“怪了,难道思想政治工作真的过时了?像陈年旧药,失了效,不如拳头有力了?”
大家也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事太离奇。棍棒之下出孝子,这是老古话,属于封建礼教的产物,本质上是一种专制和压迫。如今人民军队实行三大民主,怎么也不能相信暴力、野蛮等等军阀作风还有市场。难道说吴发辉这小子天生是个贱骨头,就是欠揍吗?
候伍新决定如实上报,带着魏东方、邹士林他们来到会议室,毫无隐瞒地向陈大双说了这件事。
陈大双冷笑一声说:“少见多怪!你们也不想一想,有谁愿意让人拳打脚踢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吴发辉肯定还要下回分解。”
他的话音刚落,李龙军就“呼呼”喘着气跑来了,给大家报告说:“吴发辉再不赖床了,但是他找排长惠泽武,告诉他,今年他不复员了,坚决要求把他从复员名单中除名。”
陈大双不无得意地对大家说:“怎么样,果然不出我所料。还是得靠思想教育。钟政委跟我讲过,和平年代思想政治工作并不是万能的,但是丢开思想政治工作却是万万不能的。你们想想,在咱们军营里头,在咱们官兵身上,哪一个环节,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地方少得了思想政治工作。就是我们这回战胜暴风雪,一路上我都在做思想工作,大家也都是在做。候政委,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
候伍新遵命,当场吩咐继续打通思想,看吴发辉闹情绪的症结在何处,工作嘛,要逐级来做。
排长惠泽武先去劝说,毫无用处。李龙军和邹士林接着做,同样败北。魏东方出马了,还是无济于事。候伍新对陈大双说,看来得要我出马了。这小子可能比较喜欢当政委的。陈大双不置可否,叫他快去。
候伍新叫邹士林把吴发辉带到他的宿舍,晓以利害,循循善诱,可谓苦口婆心,然而,就像对牛弹琴,吴发辉任凭他怎么说,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谢谢首长关怀,但是我不能复员。”
候伍新一时手足无措,气得直咬牙,却也不能发怒,回到会议室跟陈大双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兵,不知道他哪根经搭错了,短了路,思想的灯泡怎么也点不亮。
陈大双听了,也感到棘手。从排长、连长、教导员、团政委,一连四级领导出马,都大败亏输,矛盾上交,要他这个大校、大副政委抛头露面,去攻克顽堡,能不能奏效?他心里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底。可是,他带工作组来这,主要任务就是要把矛盾化解在基层,把事故苗头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解决,不消灭,工作组会失去威信,他这位大校副政委更会没面子,丢人现眼。“好啊!”他振作精神,“让我来!看看那块硬石头敢把我砸回头?”起身转了两个圈,又说:“你们都到别的地方休息去,让我来试试。邹士林,你去把吴发辉给我叫到这儿来。”
不到一分钟,吴发辉就站到了陈大双跟前。陈大双没有叫他坐,自己站了起来,说:“吴发辉,你给我说一句话就行,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吴发辉两脚一立,举起手敬个礼,说:“暴风雪!”
“暴风雪?”陈大双非常纳闷。
“是!首长!暴风雪!”
“什么暴风雪、暴风雪的?”陈大双有些忍耐不住了,“你说清楚嘛“是!首长,我说清楚,暴风雪!”
陈大双内心生气,表面不敢动怒,背着手踱了几步,挥挥手说:“你请回吧。”吴发辉故意加重步伐大步跨出门外,留下一阵“咚咚咚咚”像是擂鼓的声音。听得出来,他的心中显然不服气,甚至于有嘲笑之意一大校副政委又怎么了,威风凛凛地把我叫过来,还不是几句话就把他对付过去了。
陈大双独自在会议室里徘徊,一边苦苦思索,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暴风雪到底是什么含义呢?他把候伍新他们叫回来,一起分析,吴发辉老说暴风雪,是什么意思,什么心理?候伍新说,可能是指被暴风雪刺激了。李龙军说,可能是大家在暴风雪中忽视了吴发辉。魏东方说,也许是暴风雪勾起了吴发辉的辛酸事。说来道去,谁都拿捏不准。陈大双叫再找吴发辉谈心,吴发辉一口拒绝了,骂骂咧咧地说:“你们没良心,你们是笨蛋,吃干饭的!”
这下可是卡壳了。包括陈大双在内,既气愤,又难堪。感觉像是一块烫手山芋,想仍掉,却又不能扔掉。需要不需要把矛盾再往上交呢9陈大双觉得不好意思,候伍新说没啥不好意思,为部下为部队排忧解难,也是上级领导的神圣义务和责任。陈大双别无选择,吩咐索正超和老亦涛小心从事,帮助连队继续做工作,千万千万别把矛盾激化了。特别强调了一句,钟政委上任以来,拼了命才为分区部队补了一些颜色,只能往上添,不能往下减。边防连队的通信困难还没有解决,他要驱车赶回团里,向司令政委汇报,看他们有没有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