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里正紧张地等待着,他那里却猛然哈哈大笑,说:“梅高洁呀,梅高洁,你的野心还真不小啊。一介女流,今年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三岁零三个月,就想当正师职,大校,指挥千军万马,也太锋芒了吧?”
这下子她的脸色恰像骤然大失血变成了灰白,心想:完了,魏黑子是文人脾性,一向嫉恶如仇,眼里装不下沙子,他一定会把这事给新政委摊派过去,讨好了他,又威慑了我,一箭双雕。
她正在自己吓唬自己,魏大黑子坐下来了,板着脸,说:“去,把万有生叫来!”
“唉呀,主任,你有什么指示?”她想试探他,“我好跟科长说。”
“叫他来了你就知道了,快去!”他还是一脸严肃。
她断定这大黑子是要趁火打劫,要拿她来开刀,叫科长来,同她一起挨语言的子弹,不免有些急眼了,不择词藻,有失恭敬地说:“主任,主任,哦,魏大黑子,能不能不叫科长?”
“不叫科长,哪你想叫谁啊?快去!你不去叫,还要我亲自去呀?”
这个人总是铁面无私,也总是铁石心肠,有时候还六亲不认,好吧,算我栽了,叫就叫,没啥了不起,大不了就是背个处分转业,边防穷大兵我还不想干了呢,鞋底没了沿,破草帽也就压不着俺啦,摊给咱的那些斤两就压到你魏大黑子的头上,看你还能揪本姑娘的小辫子?想到这里,她把心一横,转身冲出了门外,大声叫道:“科长,万有生,魏首长有请,有重大机密相商。”
万有生立马跑过来了,魏德文叫他坐,又叫梅高洁坐好,再把史稿翻开来,递给万有生,旁顾而言他,说:“你看看,咱们的事情该怎么做才好呢?”
万有生眼疾手快,一下就看明白了,转过身来,遗憾地对梅高洁说:“黄毛丫头,你怎么能如此行为呢?”
“反正已经有此行为了,你们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吧,千万别心慈手软。”她赌气地说。
万有生故意看着魏德文,试探地问:“主任,你看,是不是……”
魏德文笑了,慢腾腾地说:“小梅呀,你的心理素质不够强呀,不会患了心理疾病吧?”转向万有生又说:“万有生,你也是投石问路哩。”抓起史稿,语意双关地说:“梅高洁就是梅高洁,有胆魄也有志气。马顿将军曾经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人往高处走嘛。要想当将军,就得用将军的标准来练功夫,哈哈!演讲的功夫尤其要练好。再说喽,又不是贴上谁就是谁来当政委。要那样的话,绝对轮不到你们了,我会捷足先登。这连恶作剧都算不上,你们怕个啥?来吧,我们一起凑汇报稿,我口述,你们记录,完了打出来,给第七任政委看。他参加大疆军区理论读书班,昨天结束了,今天下午赶回来。”
下午五点多钟,老政委王仁厚回来了。魏德文立即带万、梅两人赶到王的家中汇报。王旅途劳顿,不想听,说是已成员外,不能再管员内的事。魏德文坚持说,如果他不看,或者往后推,恐怕对组织和个人都不利。王生性谨小慎微,加上他老伴丁爱香一旁撺掇,叫他把班交好,别给新政委留个敷衍了事的印象,现在可是人过留名的时候。给后任留个好名,以后也好办事情。他便不推托了。自打得知提前退的信息起,王忽然间觉得自己风风雨雨大半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老婆,故而一反常态,对她格外温顺。
万有生把汇报稿念了一遍,梅高洁没有什么补充,魏德文讲了写作意图。王仁厚轻描淡写地说:“就这样算了,让新政委把关去吧。”
魏德文不无骄傲的说:“新政委会和你一样充分肯定。”
王仁厚苦笑一下:“事实胜于雄辩。该承认的就勇于承认,没必要躲躲闪闪,不怕新来的挑挑拣拣。你们看,我们如何向新政委交好班?”
三个部下就问新政委的相貌性格特征,他点点头说:“还不错啊,你们一定会满音”
原来,王仁厚在大疆军区机关参加理论读书班,昨天,在结束大会上,由西朔军区政治部修仕国副主任和大疆军区政治部宗法清副主任一起,宣布了他退休和新政委接任的命令。
新政委叫钟国疆,西朔军区政治部保卫部副部长,熬了六个年头了,也不算进步快。只是他当兵年龄小,今年才四十五岁,正值风华正茂。
说了这么一段话,王仁厚显得很疲倦,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想多说了,早点进人角色吧。我想起了曹孟德。你们回吧,辛苦了,多休息。”
三人起身告辞,出得门来,梅高洁急不可耐地问:“主任,老政委说曹孟德啥意思?”
“让我来替主任回答。”万有生不无卖弄地说,“老政委决不是自比曹孟德,而是像曹阿瞒一样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两鬓白发。”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魏德文高深莫测地说,“边防军人的人生又当几何?边防军政委的人生又当几何?天知地知你们知,我也知。”
“我知,我知。”梅高洁不假思索地说,“人生是一段不归路,有的在边关、有的在内地。边防军人的人生自然属于边防军,属于祖国和人民。边防军政委的嘛”
“你可别说属于边防军政委,那是定义循环。”万有生说,“我想,边防军政委的人生应当属于党和军队。”
“没错!”魏德文赞赏地说,“还要加上属于边防官兵和各族人民群众这一条。没有边防官兵和边防人民,便没有了边防军政委,也便没有了我们这些政治工作者。”
“唉哟!”梅高洁尖叫起来,“看你们当头的,多高深啊,看来,我的玉照贴对了。”
“所以,我不以为怪呀。”魏德文快活地说,“新世纪了,男女更加平等,尤其是信息化军队正在推进,女将军只会越来越多。”停下来,推一下万有生,问:“怎么不吭声了,想老政委呢?”
万有生点下头,轻声说:“刚才,我看老政委很难过的样子,心里头替他抱憾。你们说,他现在会干啥?”
“管他干啥呢?”梅高洁满不在乎地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社会就是如此前进,没啥可遗憾的。你说哪一道浪没有撞到岸上而归于虚无的时候?”
“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无情?”万有生生气了,“好,听你的,不说了。但愿你能梦想成真,也领风骚七八年。”
“你可别门缝里瞧人哟。”梅高洁不服气地说,“事在人为。说不定哪一天,幸运之神就会来请我吃饭。”
“嗯!钟国疆就是你的幸运之神。”万有生讥讽地说,“他马上就要来了。”
“如果真是我的幸运之神,那就太好不过了。”她当真地说,“因为我属于烽塔分区呀。嗳,主任,你说,为何新政委不和老政委一起来呢。他会怎么来?坐飞机还是坐专车?”
“新官上任,肯定有不少应酬。下台的演员嘛,不可能有人再鼓掌啦,走不到一起呀。”魏德文思忖着说,“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你们的第八任政委,不是从空中来,就是从公路来。”
“我说主任,你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嘛。”万有生说,“从天仙市到烽塔,只有空中和地上,没有水路,你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梅高洁附和道:“主任,你要是能掐会算的话,就说新政委到底用什么交通工具来,说准了,那才令人佩服。”
“这个还要算吗?”魏德文装腔作势地说,“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准。反正他不会像张果老,倒骑着毛驴来,也不会像老红军打着赤脚或者穿着草鞋来,更不会坐着轿子来,只会乘四个轱辘子的来,绝对不会骑着四条腿的来。”
“咯咯咯!”梅高洁好一阵大笑,“主任你又故弄玄虚!”
说说笑笑,走到了分区常委宿舍小院,两排平房,一排四户,和招待所一样红墙青瓦,战士和家属们称为八家户。魏德文说声再见,招招手,转身钻进了他的宿舍。万有生和梅高洁就回他们的集体宿舍去了。
万有生的担心并非多余。王仁厚叫丁爱香送走三位部下,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原处,想着自己的心事。丁爱香把门掩好,依偎到他的身边,安慰说:“别想那么多啦,你看咱们门前的菜地,西红柿,辣椒,蕃瓜,茄子,哪一样不是有盛有衰,有起有落啊。我们都是老农民,能够混到一个五品官该知足啦。”
王仁厚拍拍她的手,动情地说:“爱香啊,谢谢你这么理解我。我现在确实特别需要安慰。你说得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也不能一生一世都风光八面。我能干到朝庭命官,位居五品,真是八辈子烧了高香了。我不是不知足,我是感觉羞愧。好端端一个部队,从井冈山打出来的老部队呀,差点就要被我带成乌合之众,心里头窝囊啊。我就弄不明白,下了那么大的功夫,怎么还是漏洞百出。”狠狠地拍了一下沙发腿,愤激地说:“真他妈的,活见鬼了。”
丁爱香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亲,轻声“千军万马,出事故不是很正常嘛。你何必过于自责呢?要说责任,也是大家伙儿都有哇,地球又不是哪一个人推转的。”
“老婆子,你说得有道理。屎是大家拉出来的,不应当留在我一个人的裤裆里,光是臭我,也该臭臭他们。不过呢,我是书记,一班之长,到底还是主要责任人啦。再说喽,老出事故就不正常啦。就像一个人,老害病,要命哩。所以,在读书班,我还是彻夜难眠。想这想那,也想不清楚,有些犯糊涂。这回,两级军区下狠心,从大机关选来一个新政委,分区的党委书记,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把手。”
爱香沉默了一会,叹口气说:“老头子,看你,连背篓子的都不是了,还想操闲心,何苦来着?管他何样的把手,你把网交给他了,就由他挥撒好了。捕到大鱼是的,捕到虾子也是他的,什么都捕不到,网破了,都是他的。”轻轻地把他拽起来,说:“走吧,亲爱的,还是搂着我睡觉最现实,过几年可就搂不动啦。”
两人上了床,正在戏嬉,电话响了,爱香叫别理睬,王仁厚不许,说:“可能是新来的政委,别让人家小瞧了我们,说咱没挑子了还撂挑子。”
爱香不信,说:“堂堂政委,走马上任,就是不前呼后拥,鸣锣开道,也得事先通报,好叫人去迎接,显示显示高贵,也给大家一个下马威嘛。怎么可能悄然无声的就跑来了,连你这个还没交班的政委都不通报一声呢?不管,不管!”
她使劲拽他,他忍不住了,一把推开了她,转过身来抓起床头电话,一听,立即大声说:“老莫呀,老冤家,这么晚了,还有何吩咐?不是老婆整得你没处呆了,想到我这儿睡地铺吧?”
“我说你老王啊,真有心情,这个时候了,还能挤出臭屁来,想必和嫂夫人正在那个吧。”莫得远的声音有些惆怅,“我呀,哪有那个心情哟。我打电话,想跟你说说,新政委来了,怎么办为好啊!咱们共事六七年了,老搭档啦,你得提示提示老弟嘛。”“对不起,老莫,这回我是无可奉告。”王仁厚不无生气地说,“共事六七年,都让你说了算,我够仁兄的资格了。再说了,咱无官一身轻了,怎么处新关系,那是你们新班子的事啦,跟我八竿子打不着。晚安!”
丟下电话,王仁厚一把抱住了爱香,戏谵地说:“阿香,还是你看得准,看得深。来,让老政委深人深人基层!”
爱香半推半就,一边说:“老丘八,急什么,就跟人家多说几句,能坏你的好事?”
“你这个丘八婆,每次都把我往麦田里拽。”他亢奋起来,“看我把你收拾成一片秋色!”
她多心了,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你嫌我成了老南瓜,把我当落叶残红了。”
“哎呀!”他生气地说,“你这个丘八婆呀,怎么老是关键时刻泼冷水吗?刚刚昂扬起来,又被你冻缩了。”翻转身,不停地叹着气。
“嗳哟,还跟我生气呀。”她来哄他,把他扳转过来,搂着他,又说,“热胀冷缩,来,让我焐焐他。”把他拽到身上,“嗳,当家的,你说,新政委怎么还不来,他到底怎么来呀,不会是十一号吧?”
他没好气地说:“看你说的没边没沿啦。又不是万里长征,是新官上任,哪能靠两条腿呀,除非他是个神经病。”
她呵呵笑道:“算丘八婆瞎操心好啦。来吧,任你如何秋色一片喽。”
窗外传来阵阵风声,呼~~呜一听上去,感觉有些软弱,勉强行事。
莫得远慢慢放下话筒,妻子杨金花伏到他那宽阔的胸脯上,轻声柔气地问:“老王乍的啦,也不再说几句。成员外了,还摆啥官架子呀?”
“有情可原喽。”莫得远双手抱着后脑勺,对她的亲热没有响应,“人啦,有嘴说人家,无嘴说自己,小孩子撒尿,淋到自己头上的时候,都是一个毪样。”
她翻起身来,摸摸他那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关切地说:“当官的真累。看你,才五十刚出头,脸上就一把折子了。我的大司令,我可要认真跟你说几句,你能听最好了。我觉得你和老王配合不够好,有人说你们各唱各的调,我看差不离。就说那个苟一刀,投机钻营,真不是好鸟,你干嘛要护着他吗?新政委来了,你要改改老毛病,跟人家多补台,再不能我行我素,关起门来一家人嘛。都说边防军多苦多苦,难道越苦就越闹别扭不成?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中国人善于共患难,不善于同享受。边防军苦得很哟,理应共熬苦,勾心斗角,内讧,不是两败俱伤吗?”
这番话可谓苦口婆心、言简意骇,莫得远不由激动起来,转身搂住了她,在他那虽显臃肿却风韵犹存的瓜子脸上亲吻了一会,舒口气说:“你说的真深刻,不愧为莫得远的夫人,这叫知夫莫如妻呀。现在兴说听话要听老婆的话,你放心’我记住了。”她飞快地在他那敏感部位搔了一下,娇声说道:“你是党的人,要听党的话。你是大校,要听将军的话,听统帅的话。老婆的话对了,当然也要听。但是,我说但是,不能光是听话。”
他勇猛地翻起身来,一边说:“贵在行动自觉,知妻莫如夫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打破鼓,六十如猪,七十似狡兔,八十岁三上二去五,九十岁扶上肚,一百岁才是嘴上功夫嘛。”
“嗳哟,死鬼,别急嘛。”她躲开他的嘴,“胡子拉喳的,快去刮一下。”
“不刮,不刮,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是需要强烈的刺激,这可是心理学,哦,性心理学早就研究证明了的科学道理。”他继续来亲她。
她又躲开了,说:“那也得等一等。你告诉我,新政委不要你派人派车去天仙市接他,说他乘便车来,不是你惹他生气了吧?”
“你今儿个怎么啦?”他气昂昂地说,“怎么老说自己的丈夫不行啦。我承认,对王仁厚,我的确有些欺负他。可谁叫他软得像根棉花条吗?这么多人马,幸亏有我这个能拿事的司令才没变成乌合之众。新政委如果还是和他一个毬样,那也不能怪我”
“好啦,我相信你就是了。我是想问你,他怎么还没来?嗳,亲爱的,他会怎么来,不会打枪的不要吧?”
“管他打不打枪呢,反正我是老司令了。我跟张参谋长说好了,叫他准备好人伙酒,把他灌个烂醉如泥,先给他一个下马威……”
“我就知道,你还是想一手遮天。”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敏感部位,“你们男人啦,就喜欢剑拔弯张。”
“还会争风吃醋,打井潜水哩!我肯定新政委也会。王仁厚也不是不会,而是有想法没办法,能力不济哟。来来来!”他有些野蛮地拽下了她的胸罩,“让亲爱的好好地争争吃吃。”
她快活地虚掩上还算美丽的一对大眼睛,他开始了儿女私情的序幕。须臾,两人进人角色,渐人佳境。
窗外,风声猛烈起来,一阵紧过一阵。不知过了多久,下起了绵绵细雨。那雨点借助风力,吹打在窗户上,发出扑答扑答的声音,给人心上传来丝丝凉气。
夜色迷茫。风声雨声人声再加呼噜声,像并不协调却硬是凑在一起的交响曲,不停地演奏着。
魏德文回到宿舍,和妻子赵丽云一起喂了一会儿鸽子,便来到书房,打开笔记本,不停地写着。他有一个很不错的习惯,一有闲暇,就写上几笔,记录各种事情,抒发情怀。
赵丽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将一杯清茶放在他的右手,拽掉他的笔,细声细气地说:“歇会儿,喝些茶,别伤了身体。记住,再过十分钟,就睡觉。”
他顺从地端起了杯子,一连喝了几口,妻子心灵手巧,颇通茶道,她沏出来的茶真是甘淳可口,就像清肠稻一样,在肠胃里漫游,浑身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