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呈现鱼白色,天空满是清爽,大地一片清静。
军号声再次奏响,格外嘹亮。分区大院又被口令口号声所充满。一二一,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一辆自行车轻快地驶到大院门口,吱嘎一声刹住闸,车上跳下一位气度不凡、模样像官员的中年男子来,主动掏出证件,递给了哨兵,立在一旁等候验证。哨兵戴着列兵肩章,看见军官证上写着“烽塔军分区第一政委、书记艾力伟”,连忙合上证件,双手退还后,举手敬礼,大声说:“首长,请进!”艾力伟还了个还不算太差的军礼,推着自行车走进大门,再骑上直奔机关办公区。背后传来哨兵的议论声。
“现在咱们分区首长都怪了,骑骆蛇上任,又来了个骑单车上班的。”
“这样好啊。首长带头,我们才有劲头。锦囊妙计好见效嘛。”
“唉!要是老早就这样多好哇!”
“嗳,现在也不迟。将来,我要是当了首长,要比他们还朴素……”
艾力伟点头自语:香辣政委,多亏你呀!分区开始升温啦。
刚骑到办公区的林荫道上,迎面碰见莫得远,高兴地叫道:“老莫,早上好啊!”莫得远连忙跑过来,一边敬礼,一边热情地说:“艾书记,啥风把你给吹来了?怎么还骑着自行车?叫我们派车接嘛。”
“你们的车还不如自行车快,我才不敢受用哩。”艾力伟俏皮地说。
“这么说,艾书记是雪中送炭来了。”莫得远趁机向他开口,“送多少?够买一辆新猎豹不?”
“我早知道,你渴望一辆新车,省得到处抛锚丢人现眼。”艾力伟刻薄地说,“不成!现在地委也在节衣缩食,挤不出油水来。”
正在说着,钟国疆和魏德文、邵兴邦、陈大双一起走了过来。莫得远朝他们招手喊道:“跑步前进!看看谁来了?艾书记!”
四人睁大眼睛一看,果真是艾力伟,立即加快步伐,来到跟前,互致问候,接着请他共进早餐。他哈哈一笑,说:“我不是吃请来的,而是请吃来的。请谁?你们猜猜。
钟国疆笑道:“先别猜测是谁,吃了早餐再说。”
魏德文推过自行车,其他人抓着拽着,不由分说,拥着艾力伟进了饭堂。
待艾力伟坐好,钟国疆说:“开吃!”莫得远却叫道:“且慢!新班子开工以来,第一书记头一回大驾光临,让我们趁此良机敬他一个朝霞满天。大家说好不好?”
九位常委齐齐地呼喊道:“好,好好!”
艾力伟急了,对钟国疆说:“早餐喝酒,我还不适应,就免了吧。要不,改成喝开水。
莫得远哪里肯依,连连叫道:“不成,不成啦。头一次来是一条理由,我们绝源断路大获成功,更是值得庆贺。何乐不为呢?”
艾书记连忙接上话头:“这就好说了。我就为此而来。分区绝源断路,锦囊妙计开始发挥威力,破草帽被撕开一道口子,大窟窿也被打开一道缺口,实属不易。地委研究,为你们鼓劲,派我为代表,请你们过去共商军政军民军警大联合的大计。你们可不能不听招呼。”
钟国疆这才表态:“老莫,既然如此,就饶艾书记一回,记在账上,下回加上。”扭过头来,俏皮地说:“艾书记,幸亏大家努力,留住你吃这一顿早餐。虽然简简单单,但总算是分区新班子先招待了第一书记。要不是这样,我们哪敢先端地委的碗哟。
艾书记快活地笑笑,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革命不分先后嘛。”
莫得远说:“艾书记,断路绝源,大功告成,主要是钟政委的功劳,你要庆贺,是帮分区宣传。我完全赞同。但我有个小小要求,请你先答应我再说。”
艾力伟抢白道:“你别说了。我能算的到,不就是要钟政委喝酒嘛。我答应你。到时候,看几位老朋友如何登台了。钟政委,你没紧张吧?”
钟国疆笑而不答。艾接着说:“嗯,我看出来了,我们的香辣政委脸上有血色了,好看些了。
大家一起赞同。钟国疆不愿听,连连叫道:“别说了,好像以前我很不健康似的,快吃饭,快吃饭。吃过早饭,都到常委会议室,听第一书记做指示。”
吃过早饭,艾力伟却说:“上午有会,必须回去。今天下午二点半钟,请分区常委全体准时光临,不许缺席,不再邀请。”
常委们一起把艾书记送出大院门,看着他骑着自行车走远了,才各回各的办公室。离办公时间还有一刻钟。钟国疆想给朋友们打电话。周龙昌却先来了电话,开口就说:“高座,热烈祝贺你杀开了一条血路!可不能骄傲哦,骄兵必败。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后面的拼杀,你要能兵不血刃就太好了。身体好吧?工作要上去,身体可不能下去。”
钟国疆舒口气,回答说:“多谢及时提醒。我会保持清醒头脑。说实话,我太累了。万事开头难,难于上青天!不过,觉得很充实。现在嘛,不再总是蹙眉鼓腮了,夜半更深独处一室之时,闷闷不乐的心情也消退了。书呆子,你说得对。工作使人自尊。”
“自尊使人奋进。”周龙昌鼓动说,“今天上午开二级部长会,向主任传达了军区首长指示,说政治部下去当政委的干部,有些不怎么样,素质不全面,就会争权夺利,你做得最好,带了个好头,为军区机关搏得了光彩。机关的同志们都传开了,说你有高招。”
“你这是借夸我来夸你自己呀。我就是不感谢你。不说了,我还忙0回去再跟你细谈。你可要请我吃饭。”
绝源断路这件事很快传开,分区部队上下都称赞这一手是绝招。釜底抽薪,势必清风扑面,不再发生“火灾”。老政委王仁厚和陈大双副政委两人头上的“救火队长”和“灭火队员”帽子,也不会巷巷相传。
经过商量,钟国疆和莫得远都说全体常委都赴宴不那么妥当,派几个代表就够了,越婉转还必须越要面子,面子就是志气嘛。最后决定钟、莫、邵三人去。钟是艾的主客,莫是地委常委,而邵是好酒量。
走进地委招待所小院的烽塔厅,几名陪同人员巳在恭候。艾书记热情地把他们介绍给钟国疆,地区专员赛福布丁,五十七八岁年纪,胖胖的,大块头,胡子非常浓黑;外事办公室女主任朱一娟,高挑个儿,瓜子脸,一对凤眼亮晶晶的,似能望穿人的心肺,浓密的秀发,脑后扎着一个长而直率的喜鹊尾巴,上面歇着一只淡黄中略带青翠的丝绸蝴蝶,显得青青活泼,气质髙雅。邵兴邦悄悄告诉钟国疆,朱一娟是哈萨克族姑娘,嫁了一位汉族小伙子,因为家中反对,千方百计阻止两人成双成对,她一气之下,改成了这个姓名。当然,生米煮成熟饭之后,父母也无可奈何,听之任之。现在,她又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边防委员会主任古雅苗,中等身材,头发特别浓黑,两腮显着緋红;双拥办公室主任陈诗歌,梳着披肩发,紫红色唇膏稍稍厚了一点,身材窈窕,面貌姣美。他们都和莫、邵两人熟悉了,相互笑笑,应对过去,就来与钟国疆说话,因是第二次握手,说的还是久仰幸会之类的客套话。赛专员不无激动地同钟热烈拥抱过后,各就各位。
酒席开始了,艾力伟书记致祝酒辞,欢迎钟国疆来烽塔分区任政委、当书记,希望分区新班子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以最快速度甩掉破草帽,填平大窟窿,创造出新业绩。他夸赞钟国疆很豪爽,有胆魄,有智慧,识大体,顾大局,勤政廉洁,说和这样的人共事一定非常痛快。他特别赞扬了钟国疆敢于同歪风邪气和歪门邪道斗争的精神,一个人赤手空拳,勇斗十几个歹徒,面不改色心不跳,实在令人钦佩之至。最后,他爽朗地说:“各位,今天这个酒会,就是为钟政委接风,庆功,压惊。大家都听说了吧,钟政委可是香辣政委,胳驼政委,不喝酒,光会干事业,今天嘛,我们请钟政委破例,和我们同饮三杯。来!举杯!”
大家热烈鼓掌后,一起站起来,举起了杯子,喝了第一杯。钟国疆做了一个样子,没有喝。艾力伟想劝,却被邵兴邦抢了先,说:“钟政委确实不善酒,昨天同歹徒搏斗,费了精力,身体也不在状态,我来替他喝吧。”没等大家说话,他一仰脖子,喝干了。
艾力伟也不勉强,叫服务员给钟国疆倒上一杯香辣开水,接着喝起来。三杯过后,他说:“现在自由活动,谁和谁感情好就和谁结对子喝。都不要喝醉,但要尽欢而散。
这下子可好玩了,所有人都来向钟国疆敬酒,而忽略了邵兴邦和莫得远。钟国疆应接不暇,想溜,不意,被一直盯着他的朱一娟逮着了,非要跟他喝一杯白酒,他坚决不喝,也不发火,老是笑吟吟的样子,她没法子了,叫陈诗歌来缠钟国疆。钟国疆仍然如法炮制。没料想,这陈诗歌却暗藏杀机,就让他喝香辣开水,但要他倒满了喝,一杯酒对一杯开水,钟国疆不好意思再推托,就同她喝开了。心想,你能有多大酒量,顶多一斤了不起了。我这一杯开水,有香菜辣椒撑着,顶多半杯而已,不信喝不倒你。邵兴邦不时地看看他,他示意他保住自己就行。莫得远一向好酒,此时,与各位喝得兴起,巳顾不上钟、邵两人如何了。
钟国疆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陈诗歌喝酒真像唱歌一样容易,一连喝了十杯酒。钟国疆也陪了十杯水,觉得肚子不那么好受了,提出不喝了。可她不予理会,一个劲地喝下去,又喝了十杯。钟国疆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向艾力伟告饶。艾书记说他没问题,要看陈主任如何态度,她喝的是酒,本来就不平等,二十杯酒可是有六七两了,应该尊重她的选择。钟国疆就来求她,说他非常高兴认识她,来日方长,以后再喝。她“咯咯”笑道:“钟政委,今天小女子三生有幸,一睹你的英雄气概。舍命陪君子,不平等也认了。苒喝十杯,请你给我一个面子。你要不敢应战,请允许我讲一个段子,好不好?”
钟国疆没多想,说:“一言为定,说了段子,就不喝了。刚才,艾书记作了指示,谁都不要喝醉。你可别喝醉了,落个不听领导指示的名声。”
她摇摇头,说:“钟政委,你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我讲段子了一烽塔的山来,烽塔的水,烽塔有个钟政委,喝酒喝的香辣水,男人们说他是胆小鬼,女人们笑歪了嘴。”
俗话说的好,点将不如激将。她的这些调侃之言,真的把钟国疆一下激怒了,哈哈笑道:“陈诗歌主任,你这段子很精彩,来吧,我舍命陪君子吧。”
两人接着喝起来。陈诗歌又喝了十杯酒,钟国疆又喝了十杯香辣开水。
艾书记这时候才说:“钟政委和陈主任都是君子,因为都言而有信,三十杯开水对三十杯酒,也算是创造了一个奇迹。好啦,今天就到此结束。”
看样子,陈诗歌一点事都没有,语言流畅,步伐稳健,谈笑风生,与钟国疆握手告别,说有机会再请他喝水。
回到宿舍,钟国疆可是难受极了,不停地往外跑,跑出来就是往树林里尿尿,一晚上跑了七八次,几乎没有睡觉。幸亏邵兴邦多了一个心眼,到卫生所叫军医为钟看了看,给他一些和胃利尿的药。如果不是这样,那些香辣开水憋在肚子里,可把肠胃烧坏了。‘
凌晨两点多钟,孙家烈给钟国疆打来电话,对他大加赞扬:“不愧为大军区保卫部领导,西北战区的大侦探,处理军地互涉案件简直是手拿把卡,恰到好处,为分区甩掉破草帽杀开一条血路,也为烽塔地方政府除了一害。”
紧随其后,艾书记和赛专员分别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事。他不能实话实说,只能撒谎:“还好,还好。”两人又把他夸赞一番。不用说,他们和孙家烈一样,心中的感情怯码自然而然偏向了钟国疆。
听到艾书记他们还有其他方面的夸赞溢美之词,钟国疆一点也不高兴。他老想着,破草帽什么时候才能甩掉、粉碎。他觉得,断路绝源只不过是稳住了阵脚,不至于再往后退,要打开胜利通道,恐怕还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午饭的时候,他对大家说:“我们的‘三字经’在大家的共同念叨下已经生效了,下一步要强化。从现在起,我们九个常委同志要带头节俭,勒紧裤带过紧日子,吃个半饱就行了。前几天,我到边防一线跑了一圈,一直在想,贫闲落后的破草帽可以在我们头上再戴一阵子,练练我们的铁头功,但是,基层连队头上的破草帽决不能老戴着,脱得越快越好。为此,我们要把有限的银两尽可能往基层倾斜。我们呢,光勒紧裤带也非上策,领导也是人,也要吃饱穿暖,也不能老被破草帽压着,大家说怎么办?”
大家七嘴八舌,最后形成一致意见,学会当“和尚”,出去化缘。莫得远不知有意无意,反复说:“书记要带头。”
钟国疆坦然一笑说:“带头就带头!我看这也没啥不好意思。我们为边关当‘和尚’,托起‘金钵’,穿起‘袈裟’,不是叫化子。不是天涯沦落人!如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各行各业都兴千方百计筹钱。军分区部队也一样。说心里话,只要为了部队,叫我做什么都行。”大家看他胆壮气正,也都表态为边防连队当好“和尚”,尽力化缘。钟国疆心里觉得还是没有底,叫上邵兴邦,到莫司令办公室商量,看具体怎么个化法。
莫司令没有说什么,因为被苟一刀案件差点致命的一击,他似乎有点胆小怕事了,内心对钟国疆有些怯火,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多少有些霸道,老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邵兴邦无所顾忌,建议召集一个小型会议,摸一摸全分区到底亏空了多少钱。说完,故意盯着莫司令,轻轻地问:“可以吗?莫司令。”
莫得远明白,邵兴邦对他过去的一贯作风早有微词,多次旁敲侧击地说他,当然也说老政委王仁厚了。分区的财务管理包括其他的支出由政委和司令掌控,由于政委比较软,老照顾司令的面子,实际上最后是由莫得远一人掌控,“一支笔”成了“莫一笔”。至于财务管理的制度不落实,违背了党委理财的有关原则,邵兴邦说了几年,孤掌难鸣,到底还是权力起了支配作用,他无可奈何,但内心一直不服。现在钟国疆来了,这是他扭转乾坤的良机,他当然要趁势而发。
本来,莫得远踌躇满志,倚老卖老,满以为可以继续大权在握,我行我素。没想到,天不作美,东窗事发。或者说钟国疆运气好,得道多助,借苟一刀把他砍翻了,叫他有口难辨,自认倒霉,还得要感谢他,得感谢一辈子呢。他心里十分明白,钟国疆绝不是吓唬他,贪污腐败的事情,在人民军队可是天地难容啊。只要钟国疆打个电话,说上一句话,他莫得远马上会身败名裂,甚至身陷囹圄。幸亏钟国疆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包容了这件事。就算钟国疆有私心,不想他刚坐上的书记宝椅下闹地震,这也是救命之恩,他当没齿不忘,一辈子落他的人情。邵兴邦对这件事了如指掌,与其说是请示他,倒不如说是替钟国疆发最后通牒,要他马上交出“一支笔”,把“莫一笔”换成“钟一笔”。反正水到渠成,不如顺水推舟,如人所愿,成人之美。他把牙一咬,心一横,强颜作笑说:“完全可以,我提议今后由钟政委一支笔,总管财务大权,这样最符合党委理财的原则了。”
钟囯疆马上说:“老邵,马上召集常委扩大会议,集思广益,形成新决定。”
邵兴邦高兴地说声“是”,快步走了出去。半个小时过后,由财务、审计、干部、军务、管理科长和生产经营办公室主任等部门领导列席的常委会扩大会议,在常委会议室召开了。
莫得远主持会议,先说明了会议的主题,要求每个参会人员畅所欲言。接着,宣布进行第一项:由各个部门汇报财务亏空、欠账情况。邵兴邦做了汇总统计,数字真是惊人呐!竟然达到1000万元!
每个常委都大大吃了一惊,莫得远也不例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平素里他只管大笔一挥,批钱花钱,从来不问盈亏,只管随心所欲,冠之为服务部队,雷厉风行。谁知道一下子竟冒出了这么一个大窟窿!以前,碰到邵兴邦等人跟他说分区部队背了个贫困的破草帽时,他总不以为然,不是冷笑就是训斥。现在眼见为实,不由他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