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望天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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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狗皮黑狗皮

老九从炕上爬起来后,习惯地哼两声,怕老公鸡睡过头。于是房后的老公鸡便伸长脖子,张开大口,破锣一样的声音惹得老九抱怨:“亏老天赐了你锦绣花衣。嗓子长出茧了。”笑完了,骂完了,老九才把一双胳膊向天窗伸出。从天窗外进来的那一道亮光,像立在炕上的一根柱子,他想顺着这根柱子爬到天上,摘一颗月亮两颗星星,让儿子金蛋儿和老婆米香在炕上当皮球打,当毛蛋蛋踢。其实他有贼心没贼胆。老九挖着老旱烟,谋算星星月亮,低头看着上帝送给他的两件礼物。这时,他急忙点着油灯,炕上亮出一团绒绒的光,天窗外伸进来的光柱戳在里面,好像吹胀的一个黄气球。太极渠里的水闪着金光,像一条长蛇,从门洞里钻进来,从后墙下面溜出去,叮叮咚咚。其实米香早就睁着大眼睛,肚子胀得难受,不忍心叫醒老九。

金蛋儿也在他开腔之前就醒了,在炕上睡了十多年,要不是根扎在炕里,他宁愿八辈子不睡觉。

老九从他身下的黑狗皮上坐起来,把手伸进白狗皮里,米香没有尿炕,只是小肚子鼓得锅底一样,像七月清水河畔太阳下睡熟的西瓜,一挨手就会裂出它的红瓤。他赶紧揭开米香身上的被子说:“好,你咬咬牙!”他边说边跳下炕,把米香抱在怀里,骑到地上轻轻流淌的太极渠上,学着蟋蟀吹着口哨,让米香快乐方便。“好了?”老九的腮帮紧挨在米香脑后的发髻上说。米香点了点头。

金蛋儿的嘴角似乎流露出一点儿笑意,但从他白净的脸上还是看不分明。老九从金蛋儿的枕头下面拿出皮影——一个花旦。在老九的手里,在灯光里,花旦在走,在翻身,在甩着她的喇叭袖,伸着她的喇叭腿。黑的头发,红的嘴唇,还有一只永远看着他的眼睛……

金蛋儿看着在爹手里跳舞的姑娘,还是笑出了声。老九手里的姑娘从金蛋儿的脸上走过时,一双小脚踏在他的鼻尖上,嘴唇上。这时,老九笑着说:“这哪是姑娘,是个妖精。妖精能治你的病。”儿子笑得更欢,他似乎懂得了姑娘和妖精。姑娘就是胡麻,妖精就是胡麻油。爹抱着他去过老鹰嘴的菜地,他见过胡麻树,风一吹,浑身颤动。胡麻油一沾热锅,吱吱哇哇哭喊不停,香味儿随之乱跑,不是妖精才怪。老九把儿子说哄笑了,一把揭开压在儿子金蛋儿身上的被子,瓷实光亮的炕面在灯光里仿佛结了一层冰。老九揭开被子的时候,欢儿从墙角过来了。欢儿是老九的另一个儿子,它是老九的好帮手。老九对着欢儿用手一指,欢儿叼来后墙木橛上的抹布,老九在太极渠里洗了洗,给金蛋儿说:“蛋儿,烧!小心,烧屁股。”其实,金蛋儿的屁股早就没了知觉,只是老九每天早晨给金蛋儿擦洗的时候都会这样说,最起码让金蛋儿不要忘了他有一个不听话的屁股。

几只小鸟飞过。天窗外传来轻轻的叫声,惹得木梁上的一窝小燕子吼吼喳喳,交头接耳。这是老燕子孵出的第一窝子女,巳经长大了,不再给妈妈添麻烦,自己找虫子吃。其实,小燕子娇气又挑剔。当然,小燕子落户老九的小木屋也有理由:老九虽然是个粗大碗,但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清水河里引来的一条小河穿堂而过,又从屋顶开了天窗,太阳从天窗照下来,小屋里又亮堂又清静。小燕子探察好了,不给老九打招呼,便在梁上做了窝。为了小燕子的到来,老九专门用草编了一个小箩筐,上面撒一层柴灰,放在小燕子的窝下面,作为它们的便盆。屋顶虽被烟熏得很黑,小燕子不嫌弃,因为它只有小嘴角是白的。

山里人的堂屋里都有一个火塘,不光是做饭和取暧,更多的是喝茶和聊夫,大到婚丧嫁娶,小到邻里鸡毛蒜皮子的隔阂;招惹的官司,寡妇偷汉的笑话,都离不开火塘。高兴了,老头撅着山羊胡子喊起山歌;生气了,粗汉野妇提起带着火焰的柴禾打在一起。唱完了,打完了,各执其事。老九闲下无事,给米香和金蛋儿说些没影子的笑话,惹得米香在炕上夹哭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