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瞻仰菩萨的金身时,他站得远远的,用手指搭成一个相框来丈量,眯着一只眼。女朋友烧完香,许了愿,走来问他,你在做什么。他食指贴紧嘴唇,长长地“嘘”了一声。你注意到菩萨的脚没有?女朋友一脸茫然。他指着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金身,女朋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将小时候母亲讲给他的故事,转述给她听:故事说,观音菩萨是由男人变的,身体变成了女人,只有一双大脚还是男人的。所以观音菩萨总是穿着一袭长裙来遮住她难看的大脚板。女朋友听完,一脸疑惑地问,为什么观音菩萨是男人变的?他一时语塞,答不上来。对啊,观音菩萨怎么是男人变的?这个故事他听了无数遍,却一直忘了问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他曾经在饭桌上与母亲讨论过。他说,我听说泰国有人妖,观音娘娘该不会是人妖吧?话一出口,被母亲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背,筷子哐当一声掉了下来。
从观音山回来的路上,他想起和母亲的这段往事,会心一笑,便拿出手机,百度“观音菩萨的性别”。出来一堆搜索结果,他点进去,读到这样的段落:“观世音大约是在三国时期传入中国的,现在我们看到供奉的观世音菩萨像,多是女相。不过在当时,观世音大多示现威武的丈夫相。甘肃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和南北朝时的雕像,观音皆作男身。在我国唐朝以前观世音的像大都男相,印度的观世音菩萨也有很多是现男相的。”
他想把这段话拿给女朋友看,手机刚举起来,看到她已经靠在他肩上呼呼睡着了。大巴在盘山公路上起伏前行,他回头望了一眼夕照下的观音像,发现她慈眉善目俯瞰人间。整座山,婆娑绿影,深浅有致,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六
隔天周日,他起得很迟,窗外已经艳阳高照了,屋内窗帘拉着,很暗。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大概昨晚的戏剧之夜留下了后遗症。观剧这个喜好,从大学到现在,就和看书一样,早已嵌入他的日常生活。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阴差阳错被人拉进去,扮演了一个如此意外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其实早在他的生命中,若隐若现,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像一个既在又不在的幻象。
他举起手,嗅嗅衣服的领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是昨晚剧场女生的香水味。他闭上眼,努力回想女生的样子,发现她的相貌已经模糊了,只剩一个影子在晃悠。
手机震了一下,是短信,昨晚剧场的女生发来的。
女生说,菩萨,后来我们去庆功了,可惜你不在,有空来看我。他看到“菩萨”两个字,嘴角露出一枚笑容。他想象女生打这段话的样子,大概她也睡得很晚,起得很迟,带着倦意发出这条短信,可是为什么要叫他“菩萨”?这个称呼怎么看都怪怪的。也许从昨晚开始,对剧场女生来说,他就是一个菩萨了,他救了场,不是菩萨又是什么?
昨晚演完戏之后,他回到化妆间,女生不知何时从观众席上跑回来,满头是汗,她将衣物递给他,让他去更衣室换上。
剧团里的人起哄说,导演要吃醋啦!女生娇嗔地瞪了大家一眼,别乱说啦!
他在更衣室,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默默想着,那个扮演菩萨的男生还好吗,还有那个未见踪影的导演,应该回来了吧?
直到离开剧场,他还是没能一睹导演真容——也许他才是真正躲起来俯瞰众生的神?
女生送他走到剧场大门口,剧团其他人在一边等她。
空落落的大街上,只有这群年轻人的谈话声洒落。他说,不用送了,我打个车回去。女生问,不一起吃夜宵?他的目光越过女生,看到后面一群陌生的面孔,卸了妆,换上日常衣着,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回答说,不吃了。女生有些失望,将手机递给他,笑笑说,菩萨今晚辛苦啦,留个电话吧,改天请你吃饭。
他按了一串号码,拨打过去,将手机递给女生。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他招招手,上了一辆的士。深夜街道如此寥落,他仰靠在车座上,风透过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凉凉的。
现在想起昨晚剧场的事,他还是觉得一切是个不真实的梦。
这件事过去很久,久到他差点忘了,自己曾在深夜剧场演了一个菩萨。
他恢复正常的生活,早出晚归,做采访,写稿子,领工资,交房租,生活平淡如水。他和这座城市里万千如蝼蚁一般行色匆忙的人一样,填补了街道和高楼的缝隙。可是心里总有一块地方,不安稳,就如同被什么东西爬过,痒痒的,挠不到。
他手机里还躺着那条剧场女生发来的短信,她说的吃饭并没有实现过,更不用提见面了。他隐隐感到一阵失落,好像一件用完遭遗弃的器具,躺在任意一个地方生锈了,没人理。也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像一堆功能和符号?对女生来说,他起到的功能是扮演一个菩萨,替他们熬过一场戏,然后,他的形象,连同他整个活生生的人,就只有一个符号了,一个和“菩萨”挂钩的符号。
这天吃过中饭,他一个人在外面闲逛,走到老城区,想起附近有座佛堂,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念头想去看看。他循着记忆中模糊的印象,一路找过去。不知什么原因,这天佛堂大门紧闭,门房也没有人。隔着一道铁门,他看见佛堂里头高耸的树影。他有些扫兴,往回走,路过一家店铺,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摆着几尊佛像,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店铺里烧了檀香,淡淡的气味萦绕着,神龛、佛像、电子蜡烛、灯笼……一溜排开,他一言不发地环视店铺,身处一堆佛教用品包围中,这样的感觉,令他想起剧场,只是,周围众神缄默,听不到一句台词。
他问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婆婆,有没有观音像?老婆婆也没起身,动一动脑袋,他顺着看过去,只见高矮不一的几尊观音像伫着,摆放在一个红木柜台上。他凑过去看,有木雕的,有陶瓷的,还有汉白玉的。他挑了其中一尊陶瓷的,大小合适,一看价钱,还好,不是贵得太离谱,便让老婆婆替他包好。老婆婆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戴上老花眼镜,一双浑浊的眼从镜片后面看他,目光中透出一股讶异。老婆婆拿一块抹布,将观音像上上下下抹干净。他注意到,观音像落满了细小的尘。付了钱,他抱着裹在报纸中的观音像走出店门,老婆婆倚在门口看他走远。
大街上落满阳光,他忽然觉得怀里的观音像很沉。
回到出租屋,他小心地将裹着观音像的报纸剥下来,像除去一层厚厚的茧。光洁如初的陶瓷露出来,头,身,手,脚,从揉得皱皱的报纸中露出来。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用一种俯视的目光。大概因为比例和角度不同,他发现这一尊和观音山上看到的很不一样:纱袍是淡淡的粉红色,眉细细长长的,双眸画得神形俱备,手中有拂尘,还有净瓶杨柳,做工细致。他盯了片刻,发觉菩萨也在看他,菩萨的眼睛似乎在笑。他这才恍悟,几乎他见过的观音都拥有同样的表情,“三十二化身,诸相皆一人”。他不知道是否世界上所有人工做的菩萨都遵循同一种标准,有没有一个最理想最完美的菩萨像呢?
他想起老家一株大榕树脚下,摆满各式神像,有关公,有弥勒佛,当然,还有观音。这些神像不知什么时候摆上去的,好像一夜之间,各路神佛就集中到了一起。他每次路过,都会望见神像前插满的香烛,还有纸钱烧过的痕迹,灰黑色的,一截路面糊得很脏,看着怪瘆人。他问自己,何不将手头这尊菩萨也供起来?这个念头鼓动着他,他一阵激动。环视一周,他看到床头柜,倒勉强合适,便捧着观音像走过去,将柜上杂物清理开,腾出一小块空间,毕恭毕敬地将观音像摆上去。
观音像立在床头柜上,背景是白色的墙。他左看右看,好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他想。哦,对了,少了几炷香,可究竟上哪里去找香?他在屋子里转悠一圈,找到一盒烟,于是抽出三支,小心地倒立在观音像前,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一支支点燃。
微弱的光亮闪过,他交叉双手,像验收成品一样,满意地看着观音像。片刻后,他将窗帘拉开,一束阳光猛地照进来,晃得菩萨全身泛起光彩。
他静静凝视着,烟雾升起,舒缓袅娜,他望见菩萨的眉目,蒙了一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