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传
7535300000024

第24章 天人永隔——告别荷西(2)

她没有把这个死亡秘密告诉荷西。拉芭玛岛,是一个诅咒之岛、死亡之岛,她希望在她死后,可以包揽下所有的伤痛。而她的荷西,可以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3.告别荷西

不管怎样,新年还是不可阻挡地来了,在三毛看来,不过是又一次提醒她死期的临近。这年是1979年,他们回到丹娜丽芙的家中迎接新年,彼时的海滨已经成为大量外地人前来度假的胜地,这里水清沙白,绿林碧影,游人脚步流连。到了晚上,有新年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子夜的钟声像一扇悠久的大门缓缓开启了新年,三毛感觉时光如同流年。

荷西像孩子一样兴奋,搂住心爱的妻子,催促她赶紧许下十二个愿望。三毛回头看他,依然是一张艺术家一般胡子拉碴的脸,荷西不肯剃掉胡子,甚至以胡子为美,心爱至极,三毛想一生一世就对着这张纯真而不加修饰的脸,于是口中呢喃: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她反复说着,直到荷西打断她说已经十二遍了,许够了愿呢。三毛蓦然醒转,意识到这一句话的后半句藏着玄机,难道她真的就要与荷西千里相隔了吗?

没有人知道在死亡的恐惧中生存是一种怎样的状态,然而彼时的三毛便是如此,在不可名状的预感告诉她自己即将死亡之后,她开始交代后事,给远在台湾的父母写信,希望他们来此旅游,以尽孝道。而在等待父母到来的日子里,她专心做好荷西的主妇,日日将生活料理得精致而温暖。

三毛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在买菜的途中突然改变了主意,奔跑到荷西工作的码头去看他潜水。助手在岸上远远地看见她来,便拉响水底的信号,荷西浮上水面大口呼吸,被奔跑而来的三毛紧紧抱住,像是隔了一个世纪未曾见面的夫妻,连助手看了都尤为感动,认为这样的爱情实在感人。

荷西渐渐发现了三毛的不对劲,感觉到此刻的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黏人,他不明就里,却也莫名感染了那份情绪,与她一同犯起神经质来。有时候机器设备坏了,维修起来需要一两个小时,荷西便顾不得其他,飞奔回去见一见三毛;有时候夜里恍然觉得没有抓住三毛的手,醒来看见三毛在勤奋写作,于是干脆也不睡觉,搬了凳子坐在妻子身边,看她在灯光下的剪影,自己则在一旁把三毛画的那些石头拿出来一颗颗地欣赏,也把三毛曾经拾荒而来的物品反复擦拭。荷西从来不问三毛写什么、做什么、为什么,只是默默地随了她的情绪,默默陪伴,这让三毛越发感觉心中温暖,面对荷西时鼻尖总是发酸。

那些忧伤的午后,阳光酥酥地洒下,本该慵懒的情绪在三毛眼中却是清晰而凌厉,她会去市场购买好蔬菜和水果,精心烘焙好各式精致的小点心,为荷西准备充满爱意的下午茶。荷西会在每天的四点钟下班,这之后的时间都是属于他们的,他们会在享用完下午茶之后沿着海滩一边散步一边谈论荷西的工作,一直到漆黑的夜幕挂满了星星,三毛总会在无比舒适和惬意的时候突然发问,“荷西——”她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听见没有?”

荷西半开玩笑地说:“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漂到老死——”

秋天的时候,三毛的父母从台湾来到欧洲,在陪同父母游览过马德里之后,三毛将他们带到了拉芭玛岛,在这里她陪父母一同居住了一个月。

这是荷西第一次见到三毛的家人,他们互处得非常好,其实不仅是三毛的父母,就是全台湾人那时也深知有荷西的存在,以及他憨厚实诚的性格。《撒哈拉的故事》在台湾太有名了,据不完全统计,当时在台的青年女性几乎人手一本,人人都知道这个深爱着三毛的可爱的荷西。三毛的父母在未曾谋面的时候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女婿,何况见面之后随着感情的加深,原本由三毛陪同父母完成的旅游项目竟然全部由荷西代替了去,他骑着摩托车带着“爹爹”(三毛对父亲的昵称)在岛上游逛,竟是比自己的儿子待他还要亲密。

父亲在岛上疯玩的时候,母亲缪进兰则是提了篮子去市场买菜,默默地帮助三毛收拾屋子,做饭给他们吃。有一次三毛他们一同出去游玩,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来,路上发现母亲买了一大麻袋的食品,弯着背扛在肩上,颤巍巍地行走着。三毛对这次事情印象深刻,觉得自己亏欠了父母很多。这样的情景恰恰在这时出现,也为后来三毛没有走上绝路埋下了铺垫。

这次游玩令陈嗣庆夫妇十分满意,他们决定趁着兴致继续去英国旅行,三毛将给他们当翻译。荷西去机场送别的时候,三毛突然感觉到心往下一沉,那种奇怪的预感又扑上心头,她叹着气看见荷西从花丛上跃过,追赶着向他们的飞机挥手,心中就像压了石头一样沉重。

三毛没有想到,这次离别竟然是诀别。

9月30日,在三毛的书中,在她的一生中,都是一个黑色而伤痛的日子,她所有的幸福,她曾以为的快乐,都在这一天永远地终结了。

那天她正与父母在欧洲游玩,接到拉芭玛岛荷西同事打来的电报,说荷西在潜水的时候失踪了,疑为遇难。

他们火速回到拉芭玛岛,其时距离荷西失踪已有两天,陈嗣庆夫妇亦觉得凶多吉少,然而三毛依然日日祷告,希望能有侥幸的福音降临。

“我说上帝,我用所有的忏悔,向你换回荷西,哪怕手断了、脸丑了,都无所谓,一定要把我的荷西还给我,陪我的西班牙老太太告诉我,她看着我的头发一夜间,一点点地都白了。”

荷西死了,冰凉的尸体湿漉漉地被打捞上来,脸部泡得水肿和变形,僵硬地放置在海滩上,三毛疯了一般地扑过去,伏在他的身上大哭。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再也听不见了,她疯狂地哭着喊着,突然尸体上的伤口裂开了,有新鲜的血液从里面流出来,仿佛人是活着的那样,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三毛,就那么怔怔而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而麻木。

这突然的静止让人焦灼,陈嗣庆很想拉开女儿,他希望三毛说一说话,希望她继续大声地哭出来,可她像木头一样地坐着,这安静让人窒息,她的悲伤穿越了那尸体,喉咙里狂躁发烫,呼喊不出。三毛突然跳起来沿着海滩疯狂地跑起来,穿过灌木林,跑丢了鞋子,光着脚踏在嶙峋凸起的石沙面上,她一边奔跑一边哭喊着,直到鲜血从她的脚底流出,凝固在被太阳晒干的石头上,才颤抖着回归平静,她静静地看着荷西,倏然晕倒在他的身上。

这一年,三毛三十四岁,荷西三十岁。这一年的秋天,三毛永远没有过完,也永远不会过去,她的人生停滞在这悲恸的一刻,直到她死去,也没能逃脱这场劫难留下的阴影。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像荷西那样地疼她,也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够让她为他至死不渝,姻缘所不曾留给他们的美满,终于像海风一样将往事吹散,只留下沉默。

那天夜晚,三毛将赶来守灵的朋友们全都赶走,只留下自己陪着那尸体,尸体已经停留了三天,在炎热的气候中开始腐烂,也许这是今生他们唯一还能相伴的夜晚,这最后的夜晚她岂能容别人在场,即使是没有生气的尸体,也要残忍地霸占,她坚信荷西的灵魂尚在里面,她要和他对话。

却是咒骂,陈嗣庆夫妇在屋外听见惊悚的咒骂,是女儿泣不成声的语调。她在痛骂荷西的不负责任、撒手人寰,她在怒骂他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全都是谎言,她在乒乒乓乓地摔东西,疯狂地围着尸体绕圈子,他们听见里面折腾了好久,看见三毛神志不清地跑出来,含着泪说:“荷西没有死,他还在流血,还在呼吸……”

没人考证过那晚三毛究竟对荷西说了什么,懂医学的朋友只是解释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恰好在那时候被人摇晃,于是腐烂的血液从伤口里流了出来,看起来就好像荷西还魂对三毛起了反应一样。我们都愿意相信那样的夜晚荷西的反应,是因为他听见了三毛的召唤,我们都愿意保护那样一个三毛,在她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岁月残忍一瞥,带走了所有的美好,不留痕迹。世间的人们总是不停地追索幸福与美好,殊不知握在手心里的就是美好。纵然三毛再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唤,她的爱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她不停地问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向神灵祈祷,放她的爱人回来吧,夜那么黑,路那么远,她的荷西会害怕的,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可是任她呼唤千百回,她的爱已逝去在了天际,不再回来。

4.沙漠文学第二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三毛都不愿相信荷西已经死去,她常常在黑夜里惊慌地醒来,摸摸身边缺少了那一个身影,于是跳起来跑进墓园,抱着荷西的石碑低声痛哭,夜风中传来她卑微的啜泣。她常常抱着那石碑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又升了起来,她揉着酸痛的眼睛醒来,看见远方古老的小镇,看见丈夫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又变得泪眼模糊。

她静静地守候着,从白天到黑夜,墓园在起起落落的阴影间转变光线,却因为她的守候变得温柔。母亲总是在墓园里找到她,一如她童年时在南京的家乡,母亲也是这般匆匆地寻得墓园中的她,只不过彼时她在玩耍,同那些没有脸部的灵魂,此刻她在陪同荷西,她一生难忘的亲爱丈夫。

“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她亲自刻下了这块墓志铭,一寸一寸用工具雕刻出来的字,那些木屑刺破了她的手,因此留了鲜血在那上面,她丝毫没有觉得痛过,仍是一下一下地将那墓志铭钉在了墓碑上,这是她最后能为荷西所做的事情了,她一定要亲手将它做好。

然而尚有许多未完结的事,来结束荷西留下的所有痕迹,玛利亚婆婆早已气势汹汹地从西班牙南部富庶的橄榄林里赶来,拿走了所有的财产,三毛无心眷顾这些身外之物,只拣得荷西的照片随身带上,从此之后天涯海角,她将与这些照片相伴,就好像荷西不曾离开过一样。

她再也无法留在这里,日日这样的伤痛,任何一件小小的物品都会引发她记忆的泛滥。如今她再也不能停留,时光带不走灵魂的苍凉,文字洗不尽心灵的忧伤,在季节深处,思念不经意间把忧愁深锁,她感觉自己的心是如此生疼,即使是轻轻地触碰,也会碰痛一行思念的泪。

荷西是被上天带走的孩子,是她今生今世曾经拥有的最快乐的礼物。这幽静的月光下,除了思念,还是思念。回想起荷西当年的模样,一张俊俏的脸真切地映上她的心头,翩翩少年,英俊的容颜灿烂了她深情的眼眸!那等待六年的风风雨雨,她竟然不知自己的心底早已留下他的身影,如今思念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荷西灿烂的笑容,在浪起浪落中隐约而现,让三毛感觉到她与他是这样近,却又是那样远……

那个答应她在生命中的今生相依的少年今日去了何处?生命中的来世轮回还能见到他吗?前世的尘,今世的风,留下的只有那无穷无尽的相思和等待。人生旅途不断遇见,又不断失去,来来往往,都是上天恩赐的几分缘,浅浅的,淡淡的,随时光而流逝。唯一还记得的是短暂相伴笑意盈盈的你!静如秋叶之秀美,笑若夏花之灿烂。

寒秋之夜,故事绵延悠长,时光不再是一只沙漏,岁月不啻是一条河流,在草木渐次荣枯的每一瞬间,我们的心在苍老的时光里浅唱。

天涯海角两相望,别离伤,几时偿?

梦断关山独思量,醉醒阡陌夜畔长,情似旧,意如常。

红笺题案绪茫茫,韵含香,诉衷肠。

鸿雁孤飞羡鸳鸯,放眼乱花秋千去,虽无怨,心彷徨。

在父母的催促下,三毛决定离开拉芭玛岛回到台湾。对于她来说,这座岛屿留给她的是永世的恐慌,这个被诅咒的岛屿,死亡之岛,夺走了她最最心爱的丈夫,从此以后,三毛的人生再无爱情的甜蜜,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同她携手百年。

启程,回眸。比起撤离撒哈拉沙漠的回眸一望,这一眼多了满满的伤痛和绝望,她将独自背负着爱的痛与甜,再一次上路……

在《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中,三毛详尽地记载了荷西逝去的始末,悲恸的心情由始至终,这期间她数次晕厥,头发也一夜之间白了许多,甚至差点追随荷西而去。这段时期,是她最年富力盛的时期,创作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时刻,后人将她创造的沙漠故事列为“沙漠文学”的第一时期,而海岛系列故事则列入“沙漠文学”的第二时期。可以说,第二时期的文学作品,无论从故事的构思还是叙述方式上,都要比第一时期成熟,对人物的驾驭也更加自如,甚至可以同时在同一部作品中出现几十个人物,都能够主次分明、性格鲜明地分配好,这些作品后来都不同程度地引起了轰动效应,一度被台湾居民热议。

在《稻草人手记》中,三毛将自己设计为一个没有内脏的稻草人,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生存,并借用稻草人的眼和口,叙述出她所看到的世界。其中因对世俗不能接受而选择逃避方式的存在形式,与卡夫卡的《变形记》不谋而合。其中《序言》《江洋大盗》《亲爱的婆婆大人》《卖花女》等小故事依然延续了《撒哈拉的故事》中轻松诙谐的叙事方式,但缺乏一定的文学深度,也难怪那时期三毛与荷西正为生活所迫,写作纯粹是为了换银子。

真正有意义的是她离开海岛之前的最后一本集子《温柔的夜》,是三毛沙漠文学时期出版的最后一部集子。书中除《寂地》一篇为沙漠故事外,其他六篇均以海岛生活为题材:《五月花》《马德拉游记》作于大加纳利岛;《温柔的夜》《石头记》《相逢何必曾相识》《永远的马利亚》则成稿于1978年的丹娜丽芙岛。

其中《寂地》和《五月花》以其丰富迷离的想象、紧贴人物的心理描写和丝丝入扣的情节推进最为优秀,其创作风格上处处可以觎见文学大家的风范,只是三毛的创作之路没有再往上攀爬,却是从此沉落了下去。

也许,真的是荷西的死带走了她的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