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春风幻影
与刘主任一同升迁的还有老领导肖主任(局长),刘主任去绿洲县SW局当了局长,肖主任则去楼城区SW局任了一把手。这两个多年来为SW事业奉献多多且深得干部群众好评的干将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肖局长的上任,给我带来了惊喜,也给我带来一道超出我破解能力的难题。主政不足十日,他即来找我,让我跟他去楼城区SW局,做他的文字秘书。读者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与您想象的一样,我登时就吓了一大跳。这与取我的性命何异?看来,他真把我当成一个一生只爱写材料的秘书了,我真成了摆之不脱的文奴了!
其时,我正给他孩子做英语家教。我是很愿意接受这个任务的。原因自然简单不过,一来肖局长曾待我不薄,有恩于我,我必然要知恩图报;二来教书不用动脑子,肚里有东西尽管往外倒即行,而写材料则不然,得时时刻刻大动脑子,大伤脑筋才行,而且,由于没有好坏标准,还会出现费力不讨好的结果。我比较了自己曾所做的各种工作,自我感觉没有什么比写材料更难。三十岁之后,我开始重学英语,学英语的确很难,尤其是在那种年龄去学,但与写材料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在我看来,做秘书,写材料真是天下第一难的大难事,为什么以前的领导大都出身于材料员,出身于搞文字工作的秘书?原因就在于此,难!才造就人才啊!也在于以前的领导对秘书是多么的善待与看重。为什么现在的领导很少出于材料员,出于秘书?可见,现在的领导对为自己写材料的秘书是何等的薄待!也说明现在的官是多么得易做,真应了那句话了:主席台上摆上一条狗也能发表重要讲话!
所以,对肖局长的请求,我只能拒绝。我知道,无论和他关系多好,都不能去,姑且不说我不想写材料,对写材料深恶痛疾,就是想写也不能去,因为我既然在一年前拒绝了刘主任,就绝对不能再跟肖局长去楼城区。这样,刘主任虽痛恨我,但肯定没有我去楼城区那样恨得厉害。不能去,但又不能直推,否则就太伤肖局长的面子了——肖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了!于是,我嘴上虽满口答应,但在行动上却有意表现出了一定的怠慢。所谓怠慢,就是肖局长叫我去,我就去;不叫,就整天在家里呆着,使他用得极不方便。
不久以后,肖终于明白了我的想法,就再也不来找了。其实,我没去楼城区SW局,自认为是一个更明智的决定,因为仅仅去了一周,就差点让材料给吓死,不是肖局长的材料多,而是一些毫不相干人士的材料多,如副局长、股长、所长等一干子人。不知道我没去之前他们是怎么活的,我的到来一下成了众皆宰割的唐僧肉,这个让写个总结,那个让写个先进材料,把我心烦得吐都来不及。我想,若在此长呆下去,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是累个吐血身亡;要么是因推辞材料把一单位人全得罪光,最后在万人唾骂之下灰溜溜地滚蛋。
我也知道,造成此种结果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原因是自己没皮没面,身份江河日下、一溃千里。人家肖局长虽说也受了一些委曲,但总的来说还算如意,从办公室主任到副局长,从副局长再到局长,而我却从市局秘书沦为分局秘书,又从分局秘书沦为区县局秘书,一步不如一步,难怪楼城区SW局的人们都把我当作人可用之的文奴呼来唤去。我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惹不起,还躲不起?躲是躲过了,但肖局长却历史性地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我就再不能找他办事了,本来之前想求他给我妹妹在楼城区SW局安排个临时工之类的差事,挣个养家糊口的小钱。但这一躲,躲得再没脸向他提了。
我想,如果跟着他在楼城区SW局干下去,别的事情不敢说,妹妹这点小事估计他是不会不给面子的。肖局长碰了一个软钉子,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找过我,正如从前的刘主任,自认为一生一世只在此件事上需要我,而我又不识抬举,甚至不知好歹地不给面子,那他们就一辈子不再需要我了。既然不需要,怎么还会想起我?在他们心目中,与我的关系也算彻底两讫。他们曾经关照过我,而我又给他们孩子辅导过英语,正好一对一地顶了个平。顶平了,还有何干?!!
接下来我再说说,为什么我在稽查局干得好好的,却又离开呢?原因是这样的。我曾说过,我来稽查局工作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寻个走动的地方,填充生活空白的地方。既然这样,对我来说,宽松与自由就成为首选,就显得尤为珍贵。但我所珍视的这些东西,却在半年之后,突然消失了。前文已述,门局长来稽查局之前,这里的人们是不怎么上班的,这是十几年来形成的惯例,比史无前例的岳家军都难以撼动。对此,明察秋毫的门局长应也是比较清楚的,虽说不怎么适应,但也不能太在意,水至清则无鱼嘛。
但同样一件事,对稽查局这二十几个员工来说,就很不适应,因为在门局长之前,他们是绝不用天天来的,而门局长的出现,则让他们至少得每天上午来半天。虽说,来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八点钟来照个面,八点半聚在会议室听领导念念报、念念文件,喝上半杯免费早茶,磨上半个小时,就算万事大吉。若有事,可以跟领导打个招呼,提前走人;若无事,则可在单位自由活动,自发地聚在办公室瞎侃上半天,说上些流短非长的闲话,到十一点时一哄而散。当然,办公室张主任例外。与市局相比,这种慢慢悠悠的上班节奏应该说是慢得恰到好处,但自由惯了的稽查人员还是感到了压力,毕竟,天天上半天班到底不如天天不上班好活。
起初,出于对门局长新官上任的尊重,人们都自觉地给了面子,上午来,下午不来,但日子一久,就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老样子。渐渐地,上午来的人越来越少,少到只有了一位数,这让门局长很恼火,也让市局龙局长很不满意。依龙局长之意,机关干部应八小时在岗——不管有事没事,都得在;不仅市局机关该这样,稽查分局同应如此。为督促人们按时上下班,龙局长大会小会,几次声称要查岗,查住谁处理谁,但说了多次,却始终没有真刀真枪地去执行过一次。于是,人们都以为龙局长不过是说说而已,并不会动真格。
但一天下午,真的狼来了——龙局长真来查岗了,随行的有市局班子各位副职,以及人事、监审部门一干子人。一行人从上往下查,从九楼一直查到了一楼。机关的下午,肯定没有上午人全,但总体来说,各科室基本上都还有人守着摊子。对这个结果,龙局长虽不满意,但还不是太失望,但查到稽查局时,却差点让气晕了。稽查局占着整个SW大楼二层的几十个屋子,但所有屋子都房门紧锁,“壁垒森严”。楼道里静悄悄的,了无声息,连往日一贯开着的办公室也紧锁着门。见此,龙局长顿时火冒三丈,当场就给门局长打电话,毫不客气地质问他是不是给稽查局放了长假。门局长无话可说,只能一个劲地赔不是。
挨了训的门局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一大早,就把稽查局全体人员召集在会议室,大训狠训了一顿,足足训了一个多小时。训完以后,还不解恨,宣布从次日起,上下午实行严格的签到、签退考勤制度,考勤结果与当月奖金挂钩。从此,往日宽松自由的稽查局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人们一个个皆如冰上的陀螺,转得晕头转向,忙得龇牙咧嘴、叫苦连天。只有我这个身份特殊者依旧享受着有约在先的自由。
这是刚过五一节就发生的事情。五月中旬,一场史无前例的天灾降临了,这突如其来的空前劫难就是那场让中华大地山河动容的坟川大地震。作为远离灾区的SW局,除与全国人民一道感同身受地同悲之外,也及时伸出了力所能及的援助之手——向千里之外的灾民捐了好几次款。与捐款不分前后进行的是,稽查局一年一度的专项大检查正式拉开帷幕。此项工作的启动,意味着稽查人员将再度恢复自由。随着大部分人员离开机关分赴全市各区县,经历了短暂紧张的稽查局再次重现了昔日一贯的人去楼空的景象。这是一种合法合规的景象,怪不得任何人。
受此影响,门局长的签到制度也随之形同虚设,只剩下三四个人留守了,还有什么签头。这三四个人中,有门局长、张主任,还有会计兼出纳梁小丽,我这个零时工也算一个。最终的结果是,出去检查的人恢复了自由,留守机关的人也恢复了自由,上午上班、下午休息的折中传统再次得以恢复。稽查局虽没有太多的文字材料,但自刘主任入主市局办公室以来,抓工作的力度一天大似一天,对各基层单位的考核任务也不断加码,给稽查局下的任务,光调研文章就达到了3篇,信息简报达到了10条。不是写这么多,而是要求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这么多,且必须发表在指定的刊物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定数量的市级任务。
门局长在龙局长的眼皮底下干事,自然处处不甘人后,要求我无论如何也得完成任务。从以往在市局的工作经历来看,写文章不易,发文章更难。那几年,我把SW事业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把完成文秘工作任务当成了义不容辞的天职,终日苦心孤诣钻研SW业务,所以虽说文章难写,但还是能写的,并有幸使自己所写的文章发表率创纪录地达到了百分之百;而且,还无一例外地发在了省级以上刊物。原因在前面也是说过的,一方面是缘于我所写的东西或多或少还有些价值,另一方面也与我常年与省局办公室和科研所打交道有关,至少算在上边领导面前混了个脸熟。
张主任说,这几年发表文章极其不易,写得不好,发不了,写好了,也难发,得去打点。其实,那几年也得去打点,不过是次数较少而已,但我只打点掌管信息编发的省局办公室,主办调研刊物的科研所是不用的。科研所的女所长,虽重关系,但更重稿件质量,写得出色的文章,她立马就会编上去,从来都不会卡着、压着,这是众口皆碑的事情。张主任说这几年世道变了,皇历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得与时俱进,顺应潮流。我想,也好,对发表文章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何乐而不为!于是,两人便去向门局长请示、汇报,经过一番沟通、商量,门局长也同意适当地去打点打点,说稽查局不图争先创优,只要完成市局考核任务就行。之后,他又告我,抓紧时间写,争取早点和主任前去,把事办了。
五月下旬,稽查局人去楼空的清静之地,正好为我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写作所在,我静下心来,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写出3篇调研文章。在与张主任两个多月的相处与交流中,我已对稽查业务有了较深了解,它不过是整个SW业务的一个小分支,并没有太多的特别之处,对我这个曾猛钻过SW全盘业务的老秘书来说,只需稍稍用一点功,就可以吃得很透。我写的这3篇文章都是从专业和内行的角度来反映和探讨SW稽查发展的,同时赶写的十来条信息也是此方面的。写好以后,向门局长一说,门局长立马就让我和张主任出发,将写好的东西上报到省局。临走时,还给张主任和我各拿了一千元,让两人分头去打点省局有关刊物的领导,争取把事情办得万无一失。
省局在省城繁华热闹的水戏关街,是一栋高有13层的大楼,临街占着一角。角的一边供省局机关办公使用,另一角则是装饰考究的营业性宾馆饭店,叫SW大厦,面向社会提供住宿、餐饮服务。但对SW系统的人员,则给予优惠,住宿费减半收取。那几年,我在市局工作时,无论因公还是因私,只要一来省城,就住在这里,用最优惠的价钱享受着最优质的服务。这个与SW身份相伴的特权,也始终成为我引以为豪的资本。但自离开市局后,就一次也再没有去过。此番跟随张主任来此,我是多么想重温一下昔日那种美好的感觉啊。但张主任却说,办完事后,就立即返回。这使我很怃然,好像失去了点什么似的。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因为这几年,纵贯全省的那条高速公路已建成通车,四个小时就能打个来回,不像原来那样,单程就得四小时,当日是根本没法打来回的。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在省局,两人如期见到了省局相关部门的相关领导。简单客套了一番后,当即把所带的稿子面呈了上去,同时也将象征着情谊的一千元分别随稿奉上。之后,我听从张主任的指挥,当日中午就返回了楼台市。
此后,我基本上就无事可干了,虽说每天上午来单位上一会儿班,但也无非是跟张主任闲聊一会儿,解个闷。下午呢,呆在家里,一觉睡到掌灯时分。这样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很悠闲,唯一遗憾和美中不足的是,得罪了刘主任,使我一走进市局大楼,就心情沉重,像背了一个大包袱。这时候,肖局长的儿子因病休学了,为了不误课,每天傍晚专门来我的培训班,跟我学一个小时高中英语。我一边备课,一边用心地教着他。这孩子非常勤奋、好学,也极爱提问题,使我在解答他的问题时,不自觉地进行着教学反思,从而促进了自身教学水平的不断提升。
我的收入更好了,因招生规模持续扩大,一个月能挣到五六千,加上上班所挣的这一千五,总算账,每月有将近八千元的收入。这个收入,正是几年前在北京上学时的理想收入,但在北京找份这样收入的单位却比登天还难。更可怕的是,比此数目小得多的工作都能把人累死,与我这份优哉游哉就拿到八千的收入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
我想,我的这种日子,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可谓一点也不为过啊!
人们常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我的这种四平八稳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九月份,都始终没受到多大影响,除暑假大忙了一阵子外。与门局长和张主任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与市局那些昔日同事因再次相见,使得中断了几年的交情又重新延续,几个同事还把孩子送给了我。
生活如果一直照此延续,我会毫不怀疑地认为,只要我愿意,那么这辈子我的事业也许就这样了。然而,我的生活、工作,乃至不大不小的事业,总是那么的不平不静,即使看上去碧波荡漾、小河淌水,也时刻会出乎意料地再次猛浪若奔。九月份的一天,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终于搅翻了我这舒适的生活。
此月初,稽查局外出检查的同事大都返回了单位。既然回了单位,门局长就不得不再次恢复了考勤,但自由惯了的人们哪里肯听这一套,几乎很少有人能按他的要求去做,这使得他叫得山响、喊得贼凶的签到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有名无实的花架子。对此,门局长很恼火,不过也没有太较真,只是在每天上午的早间学习时顺便强调强调。一天上午,快下班时,门局长来到办公室,问我张主任哪去了。我回答说,张主任上了三楼,可能去了市局,估计一会儿还会回来。
门局长告我说,他这几天身上有点难受,打算下午去门诊输点液,让我来照看一下办公室。我马上就答应了,这算什么要求呀。我下午一直不来单位,这情况他是知道的,也从未说过什么,因为彼此有约在先。门局长的确守信,但让我下午来看一次办公室也不算什么框外的事情,来就来吧。
又坐了一会儿,张主任就回来了。我向他说了门局长刚才所说的话,并告他下午别来了。我的意思是张主任经常孤身一人下午看办公室,怪寂寞的,既然我下午要来,就该让他回去休息一次。没想到张主任却说,你快别来了,我也没事,我来吧。我说,这怎么行呢,门局长刚才专门嘱咐了。张主任说,没事,没事,不就是看门吗?还是我来吧,你休息吧。他这样说,让我很感动,相处半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照顾我。他说的对,既然他下午来,那我还有什么再坚持的,再坚持就显得多余了,似有信不过他之嫌。
下午,我果真呆在家里,又睡了一觉,但万没料到,这平平常常的一觉,可睡出了天大的麻烦。次日,我才知道,张主任昨天中午下班后,本要回家,不料在半路上,被人拉去喝了一顿酒,喝得酒醉如泥,一下午都没能去单位;而偏偏就在这天下午,市局龙局长来查岗了,而稽查分局正好再次空无一人,整个走廊里,所有的科室都被铁面无私的铁将军守了个严严实实,纹丝不动。
而正是这个对我来说极不合时宜的偶然事件,把我一直以来如春风一般的日子打成了虚无飘渺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