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玉面霜容
散席后,酒足饭饱的弟兄们兴致更高,在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中,游回了宿舍。
躺在床上,微醉的我,望着映在窗上的溶溶明月,心里忽觉不是滋味起来,那如水的月轮撒来的好像是无数层令人心痛、令人不寒而栗的愁霜。与此同时,一种浓浓的忧伤夹杂着某种莫名的空虚,迅速就弥漫于心间。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个由不得自己不想的划婕。这个划婕呀,与我才相隔不到几百米,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想着想着,我居然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强烈而不能自已的想见她的冲动。我渴望跟她呆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或在校园里走走路,散散步。哪怕坐在一起,上一会儿晚自习也行。在明月的鼓动下,我的这种经酒精泡涨的渴望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闭上眼睛,我下意识地把划婕跟妻子作了一番对比,觉得她们都是世界上最优秀、最美丽的女性,根本难分上下,都让我刻骨铭心,爱不能罢。
我觉得,自己在深爱妻子的同时,又实在难以抑制对划婕的这份热情;在无法割舍对划婕的感情之时,又永远不能减弱对妻的那份爱意。唉,我真是患了神经病了,十足的神经病。迷惘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谁能告诉我?”我心里呐喊着,痛苦地挣扎着,不由得掏出手机,翻出了昨天编好的那条短信,读下去……
读着读着,泪水就朦胧了双目,心里就颤起了悲壮的歌。划婕啊,划婕,你知道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吗?对你,我无法放下,却又永远不能拿起,我只能用伤害你的办法,做出这不得已而为之的了断。这样做,虽说对你不公,也愧对我的良心,但我真的别无选择啊,你知道吗?你理解吗?我是一个善良而本分的人,并不想伤害你,但实在是迫不得已,你明白我的苦衷吗?我承认,这样做,是用自己的过错来惩罚无辜的你!但不这样做,又当如何……
唉——,我长叹一声,苦苦地摇了摇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了断的时候了。此时不断,随之而来的国庆长假,势必将使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付之东流,那我这个尽快了结此事的愿望也将被再次拖延。对我而言,这将是一个不堪忍受的折磨与消耗,让我如何把心思和精力集中在学业上?!既然与划婕的了断是必然的,与她吵架亦是必须的,那么,此时不吵,更待何时!今天是中秋佳节,是一个幸福、欢乐、祥和的日子,在这么一个好日子里让她难受,她一定会在怒不可遏中失去理智,对我破口大骂。不过,转念又想,万一划婕识破我这雕虫小技,而不予理会呢?那我岂不是枉费心机,瞎忙活一场?
思前想后,我觉得划婕绝对有识破这个小把戏的智慧。彼此相识以来,一直相处得很好,我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她似乎也把我当成了好友,现在冷不防给她发这样一条短信,她岂会看不出其中有诈?甚至会认为是无事生非或不三不四的人偷用我的手机跟她开玩笑呢。唉,管它呢,先发出去再说吧。终于,涌上大脑的酒精为我作了主,壮了胆,拿了主意。我把昨天编好的那条信息略作修改,轻轻一点就发了出去。谁知,短信一经发出,我就吓坏了,像扔一个烫手山竽似的,把手机扔到了床上,再也不敢一碰,并忍不住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
我害怕收到划婕发来的回信,但又渴望收到她的回信。好长时间过去了,手机都一声不响。我猜,一定是她已识破了我这拙劣小技而故意不理我了。在失望中,我不胜沮丧,两股绝望的泪水无声地滑下面颊。又过了一阵子,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条短信。我喜出望外,忙捡起来读取。没错,是划婕的。但她并没有发怒,更没有骂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劝我不要太神经质,不要那样想当然地看待自己,看待她。
怎么办?是罢手,还是再刺激她一下。我心一横,马上又编了一条,与上一条相比,这一条更加刻薄,更加邪恶,更加不近人情,甚至是恶语相加,近身攻击。我想,这下划婕该有所反应了吧。果然,她发怒了,立即就回信,指责我为什么这样,是喝酒了还是吃多了撑的?质问我为什么这么敏感,这么容易受伤,说跟我相处真是太累了,甚至扬言明天就还了之前向我借的东西,跟我断绝来往。看到这条信息,我顿时慌了手脚。我倒不是害怕划婕骂我,我本来就是招骂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还无法接受划婕跟我一刀两断的结果。于是,我赶快手忙脚乱地给她回了一条短信,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地安慰了她一番。不过,也没有作太多的解释,三言两语是无法说清的,不如第二天见面时,当面跟她解释一下,那样会更好一些。况且,说不定过上一会儿,她就会识破我的诡计,转怒为喜了。此时,我酒已全醒,再无半点醉意。
第二天,课前课后,我都没有见到划婕的身影,她自然也没有像昨晚生气时声称的那样,归还向我借去的东西。我想,她可能已猜出了我的企图。所以,我并没有急着去找她解释,也没法去找,总不能找到教室,在大庭广众之下解释吧。晚餐时间到了,我想如果能在食堂遇见她,一定要把这事做了。但往日三十分钟的就餐时间,我足足拖了一个小时,拖到室友们尽皆散去,食堂空空如也时,也仍然不见她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哦,晚上有国庆晚会,她是学生会干部,可能去忙那摊子事了。想到这里,我一扔饭盒,连宿舍也顾不上回,就急匆匆地赶往小礼堂。
落座之后,我将目光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密集地扫向门口不断进进出出的人流,以确保那个熟悉的目标不漏网。遗憾的是,一直到晚会开始,也一无所获,就连往日一直与划婕形影不离的好友孟娜莎的身边,也破天荒地坐上了别人。整个晚会期间,我表现得异常紧张而敏感,礼堂里任何一个方向的任何一点细微异动,都引得我注视很久,以从中辨认是否是划婕发出的。但快到终场,她依然是芳踪难觅。我想,说不定划婕去教室学习了,她太用功了,一点时间也舍不得浪费。
于是,我赶忙离开小礼堂,一路小跑着,来到教学楼那个她常去上自习的小教室。遗憾的是,整个教室全空成了桌子,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失望之余,我又惊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上下直冒冷汗,难道她……若是那样,我就成罪魁祸首了!打电话吧,又实在没这个勇气,不打吧,生怕真的发生了那种令人可怕的事。唉!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那样,还是她只是生气而故意躲我呢?我陷入了忐忑不安的深思中……
星期四,我一大早就乘车回了老家,暂时把校园里这摊子事情撇在了脑后。国庆有七天假期,本已够长的了,但我自作主张,给自己多放了一周,在家里足足呆了半个月。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一年一度的秋忙时节。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我,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一个事实上的半农身份。从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身份在不断变化,居住地也在不断变化,但二十年来,每年秋天帮父母干活收割庄稼的老传统始终未变。我深深地敬爱着自己的父母,他们不仅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无私的爱与关怀,还给了我良好的习惯与吃苦耐劳的品格,他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是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也是一生都难以报答的。
一年一度的秋收,使我更直接、更深切地懂得了务农的艰辛与不易。我常想,如果能让父母少吃苦,我宁愿多吃苦;如果能让他们少受罪,我宁愿多受罪。当年,考入楼台市SW局后,我曾不止一次向他们承诺,一旦成为正式工,就绝不让他们再种地了,我实在不忍目睹他们一年到头奔波劳碌但却收获微薄的窘景,但吝啬的几近一毛不拨的命运,却始终对我这个为SW事业不辞劳苦,累得几近一命呜呼的大受苦人施以出奇的冷漠,对我这个善良之人的真诚付出,不仅不给予一点慈悲与公道,反而却不近人情、残忍地让我在三十好几还为了这既不过分又不高企的梦想,再次走进校园,开始了更为坚辛的求学奋斗之旅。在冷酷的命运面前,我所有的梦想到头来皆成了一厢情愿的空想,成了面对水月镜花的无奈悲叹。
从国庆节开始,在田间地头忙了整整一周,直到地里的大部分重体力活全部结束,我才得以喘息。再看自己,不仅脸让晒得又黑又粗,整个身子也被累得几近散架,但一想到今年的这个心愿再次得以了却,心里就不由得如释重负,甚觉欣慰。相对而言,一辈子辛苦劳作的父母比我要乐观一些,他们虽不比我轻松,但一望见小院那堆闪着金光的玉米棒子,两张饱经风霜的像沟壑一样纵横的脸,就绽开了一种满是收获的充实与满足的笑容。是啊,在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奋斗于斯,他们没有太多的奢望,除了期盼自己的儿女不再像他们那样辛苦之外,唯一关注的就是老天能否遂其所愿地风调雨顺,让自己辛劳耕种的土地结出心满意足的果实。现在,这个愿望又实现了,就在眼前,就在脚下,他们怎能不为之高兴?
返回楼台市,我又呆了整整一周,专门陪伴妻子和女儿,和她们一起尽享家的温馨与幸福。她们需要我,我更需要她们。我蓦然觉得,这种看似平淡无奇、朴实无华的日子是多么的有滋有味、有光有彩,对我是多么具有吸引力而值得期待和留恋啊。在如饥似渴地体验着这普通人最珍贵的生活情趣的同时,我把积累下来的和将要出现的家务活、体力活全部做尽,以尽量减轻妻子的负担。说句良心话,妻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她为我付出的是天下难有第二个女人能够付出的。每每想起这些,我心里就会涌起无边的悲哀与深深的歉疚;每每想起这些,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自问,为什么曾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此生决无二心,现在却又在心里装上了别的姑娘,陷于这种不该有的感情纠葛之中?而且,居然陷得这么深,简直难以自拨。
命运啊,阴差阳错的命运啊,难道你不知道我的贸大之行纯粹是为了求学深造吗?你怎么将我骗入这样一段即不能开花又不能结果的无始无终的情感歧途?你为什么要将这么一段荒诞不经而莫名离奇的情感强加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已有妻室了吗?你说句实话,究竟将要置我于何地?难道要将我的情感摧残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而后快吗?唉,难道我前世欠着划婕一段情,非得在此生以彻骨彻髓的痛苦、进退两难的煎熬来偿还她?
命运啊,命运,如果我是一个恶人,你尽管惩罚我好了,为什么还要惩罚我的妻,惩罚一个美丽、贤惠、文雅而又通情达理的女人?你居然让一个为丈夫付出千辛万苦的善良女人嫁给一个感情骗子,一个负心郎,你用你无所不能的魔法让一个纯如白玉的女人心诚志坚地相信丈夫心里只有她,便让她一生一世心里只有丈夫,最后却放任自流地让她丈夫在本来狭窄的心胸中装上另一个与她地位相等的女人。
不负责任的命运啊,你装聋作哑、置身事外,却让我有口难言、有苦难述,你要诚心把我折磨死吗?你心怀鬼胎、不怀好意地让我妻的丈夫,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放弃坚守了十几年的忠贞不渝的爱,而对另一个姑娘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
离家返校的那一刻,我的恋家情愫更浓了,甚至都不想去北京读书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家的概念和意义对我多么重大多么重要,家的感觉对我多么温暖多么美好,而是害怕返校后我的思想与情感再次出现令人讨厌、令人可怕的变故和失控,害怕因对划婕的神往而冲淡对家的所有美好感受,但老实的、蒙在鼓里的妻却三番五次一个劲地催我尽快返校,勿费学业,像河南乐羊子妻劝丈夫那样劝我。我只好鼓起勇气、硬着头皮、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返校之途。
离家的这天,为了赶车,我起得很早,宝贝女儿还在沉睡之中。立在小床前,我无限爱怜地望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儿、可爱的小辫儿,不由得潸然泪下。妻比我起得更早,已做好了早饭。看着呆立在女儿床前的我,她轻声地唤我快去吃饭。心里有事,食而不知其味,我简单地拨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来到客厅,我挎起随身所带的小包,走向门口。我正要拉门,妻却从身后紧紧地、无声地拥住了我。这是夫妻间的一个再简单、再平常不过的亲昵动作,但此刻却让我百感交集、心潮澎湃。我感动地转过身子,与她紧拥在一起……
灯火辉煌之上,夜幕若有若无地降临了,气势恢宏的北京西站再次向我敞开了她温暖而宽阔的怀抱。一踏上脚下这块儿时就梦想的土地,心情就骤然舒展开来,这美丽、神奇而充满无限活力与魅力的国际化都市,已成为我新生活的起点和事业重新启航的港湾。为毕业之后能成为这里的永久一员,一年乃至几年来,我一直在做着不懈的努力和顽强的奋斗,虽说这个夙愿眼下还没有实现,但在可预见的未来,已绝非做梦了。我相信,命运可能会捉弄我,但绝不会永远薄待我,我的每一分付出一定会换来它相应的回馈。天道酬勤,更酬力,我坚信自己拥有立足于此的实力,天生我才必有用!
晚上九点,我终于跨进了宿舍——此行的终点。这间熟悉的六人寝室,此刻正洒满了柔和的灯光,自习归来的室友们,一个个脸庞明净,笑容可掬,或在地上缓步闲走,或在床边驻足而立。相互之间,好像还稀稀落落地聊着什么。一见到我,众人立刻兴奋地惊呼我“大哥”,那几张被灯光映照的笑脸更灿烂了,一轮一轮的光泽亮晶晶地闪烁着。我微笑着连声回应。紧接着,来不及坐下,就赶快拉开包,把千里迢迢带来的中秋月饼分给他们,让大家尽情地分享着这份迟到的节日礼物。
刚刚落座,老严就把几盒磁带和两本书递给我,说是划婕还我的。看着这几样东西,我什么都明白了,划婕之意与我之前盼望的且担心的完全一样。我想,这些天来,她一定是对我中秋之夜的刻薄甚至恶毒耿耿于怀,然后几经考虑,再三斟酌,才做出如此决定。尽管这段时间我或多或少也能预料到将会出现的这种结果,但我仍然坚信她有足够的智慧识破我的戏法。即使不能识破,亦应有相当的雅量给我以暂时的宽容,以观我的后效。即便以上两种情况均不存在,我觉得,她至少应有足够的耐心等我做出认真的解释和真诚的道歉。但她却真的以此为由和我断绝来往了。
我茫然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单就了结彼此之间的关系,我最初设定的目标已完全达到,已无须再做什么,但从个人情感来讲,这对她无疑是一种污辱和不负责任,也许她会因此而对所有的男性产生某种偏见,背上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甚至会迷失情感的方向,那我必将是罪恶之人。对我来说,这同样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刺激,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划婕的横眉冷脸。可以肯定,她时至现在仍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其中的原委,并对我的人品产生了极坏印象,甚至将我视作恶魔。看来,在她心里,我的形象已彻底破了产。
Ye里,我僵卧孤床,辗来转去,通宵未眠。我越来越在良心上感到自责与不安,越来越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与汗颜。怎么办?是向她解释,还是将错就错,一错到底,我陷入了更加难以抉择的矛盾中。第二天,昏昏沉沉的我,在忐忑不安中上了一天课,但却毫无收获,因为满脑子都是关于划婕的事。
晚餐时,我照例去了北食堂,一边就餐,一边偷偷地寻找着划婕的身影。
划婕来了!来了!她依然坐在距我不远的那张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吃着饭。但心里有鬼的我,不仅不敢正视她,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整顿饭吃得无滋无味,如同嚼蜡。快结束时,借着眼角的余光,我依稀感觉到划婕又像往常一样,起身去清洗餐具了,忙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不料划婕恰好途径我的餐桌,但往日和颜悦色的笑脸早已变得冰冷而生硬,往日充满柔情的眼睛也喷着道道火舌。划婕目不斜视地从我桌边快速通过,向着水池的方向风一般而去。这种表情、这种举动使我浑身顿如针扎般难受,心也随之哆嗦个不停,我再也吃不下去了,一口也不能吃了,扔下饭盒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