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节乍暖还寒
一早返回市里的人们，饭吃在了市局自办的SW餐厅。但几个女同事全缺席了。自昨晚看完那种舞后，女同胞们一见我们，就一个个羞得要死。那样子，好像是剥光了她们自己的外衣让人看。女的不在，男的正好与市局局长们拼成了一桌。与一把手张局长同坐一桌就餐，我非常慌恐、紧张，有点不知所措。但张局长却边吃饭，边用慢条斯理的话语一字一顿地对我考试时写的文章作了口头点评。当然，主要是正面的首肯。这也证实了之前郝局长所转述的话。
读者朋友一定想知道，我究竟写了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博得了那么多阅卷老师，乃至市SW局郝局长尤其是一把手张局长的青睐。在此，我愿如实地呈现给您，与您分享。其实，在应聘考试的文章中，我所写的完全是自己的真实经历与感受。实践证明，第一，世上没有白做的事，只要经历过的东西就一定是有价值的，甚至是难得的财富，哪怕是艰难困苦，虽说这种财富未必会立竿见影地体现出其应有的价值，但终究会被实践所激活、还原并兑现；第二，真感情就是好文章，感人的文章具有天然的说服力和征服力，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考试中，除考了语文基础知识之外，还考了两篇作文，一篇是议论文《论节俭》，听说考生之间分差拉得很小；而另一篇要求必须写成调研报告的文章则分差相当悬殊，听说交白卷的都有。这篇作文的题目是《人才合理流动的难点及对策》，类似于古代的策论，阅卷老师们全给了最高分：
“改革开放特别是党的十四大以来，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快速确立，神州大地沉静多年的陈规陋习在短短几年间被彻底打破了，市场这个我们昔日讳莫如深、谈虎色变的话题正迅速被人们所接受，且日益成为调整和配置资源的主导因素。这其中，人才作为最基本、最重要的资源在市场这个大要素的推动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纵横交错的流动态势。实践证明，人才的合理流动对加快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人才的合理流动使我国的现代化建设事业呈现出日益繁荣和蒸蒸日上的可喜局面。然而由于计划经济的土壤太厚，在人才流动上一些人为的、非人为的因素也不可避免地成为限制和约束人才合理流动的“瓶颈”。
我认为，导致人才合理流动的难点主要有以下几个。
第一，关卡太多，不易流动。我们每天阅读报纸都可以看到大量的招聘广告。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凡招聘要求，大多都有一个具备“本市户口”的基本条件。这个户口条件，就成为限制外来优秀人才流入的关卡，使众多没有户口的优秀者只能望“卡”兴叹。
第二，限制太死，难以流动。各行各业的人才招聘会上，要求具备“大专学历以上”者约占80%以上，这就使得不少自学成才、学历不高但又有一技之长者叫苦不迭。在此，大专学历这个硬性条件就成为影响人才合理流动的一个限制。诚然，高学历者大多具有一定的能力，然而低学历者也未必都是不学无术的庸才。龚自珍曾大声疾呼：“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愿这句并不遥远的古训能给某些掌握着人才聘用、控制着人才流动的当权者以有效的警示。
第三，庸官作梗，棒打人才。有这样一个铁的事实，越是在深圳、上海等一些经济发达地区，人才流动越快，优秀人才越能脱颖而出。同样，在人才流动越快的地方，当地经济也就越发达。相反，在经济发展越慢的地方，人才却难以流动；人才越难以流动，当地经济发展也越缓慢。原因何在，当地的官员在起作用，在发达地区，官员在人才流动方面起正作用；在落后地区，庸官则在人才流动上处处作梗，起负作用。庸官自身素质低下，又害怕部下觉察，致使难以领导，于是用人多用一些才能不及己者，既显示出自己的水平，又便于驾驭和愚弄，而对一些高素质者则千方百计拒之门外，对本单位已有的人才也是想方设法排挤、刁难，甚至棒之出外。真应了那句俗语：武大郎开店，高者莫入，低者快来。
第四，体制僵化，分配不公。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体制造成各行各业吃大锅饭的现象极其严重，尽管市场经济的春风浩荡暖人，但也不可能使僵化的体制在一夜之间全面复苏。这样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在某些单位里，明明你学有所长且能独挡一面，但你应得的一些待遇却远不如那些技不优你者，只因你没有正式手续，你是招聘者或合同者。于是你不免会不服气，想流动，但天下乌鸦一般黑，其它地方也不过如此，于是你只好认命，原地不动忍受折磨。
第五，“方丈”腐败，门票过高。一些行业急需人才，且主管领导也深深知晓，并也想选贤任能，但是贤者能者未必都能公平竞争，你有学问有能力但你必须得有坚实的经济作后盾，否则你只能永远靠边站。这样，势必就使一些品学皆优者难以流进。
第六，声东击西，虚实难辨。部分用人单位劳民伤财花钱做招聘广告，花人力物力搞招聘考试，从表面上看很像回事儿，实则早已定了人选，以套不知情者，堂而皇之地搞假招聘，致使一些真心实意求职者费心费力费感情，最终挨拐受骗。如此数次，遇上真招聘也无心再去应聘，真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凡上所举，都给人才的合理流动造成了严重阻碍，必须予以解决，否则既扼杀人才，又影响改革开放事业的向前发展。要解决上述问题，应采取如下对策。
第一，转变观念，更新思想。市场竞争从根本上讲是人才的竞争，要树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思想；选人用人应唯才唯德，要敢于选用一些政治上、业务上、作风上过硬的人才委以重任。
第二，转变机制，营造环境。要改变传统的人才管理办法，创造适合人才流动的宽松环境，不要人为地设关设卡（当然指一些不合理的关卡）搞限制，使人尽其才，才畅其流。
第三，惩治腐败，罢免庸官。从以上不难看出，一些庸官、“方丈”打击人才，排挤人才，使人才难以流动，我们必须加大反腐败力度，对其进行惩治，以尽快消除影响人才合理流动的腐败障碍。
第四，建章立制，规范市场。人才的流动必须是合理的，有序的，不能盲目流动，我们必须加强制度建设，对人才流动进行必要的规范和约束，对人才市场进行专项管理，以确保人才健康有序流动。”
这篇文章在现在看来，其含金量也许有了很大折扣，但在一九九七年的那个时候，自我感觉还是有相当价值的。考试那天，当我在考场上写的时候，真是文思源涌，灵感频现，一气呵成，如有神助一般。我几乎不假思索的奋笔疾书，把在场的六七个主考、监考全都吸引了过来。众人围坐在我周围，一页一页地传看着。尽管我只顾奋笔疾书，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表情和神态，但从其对我独一无二的关注度，则完全可以预感到，改变命运的时机来了，也许此次考试即是一个新的转折点。当然，事实完全证实了我的预感。这一年，我刚满27岁，用老年人的话说，正是嘴上没毛办事不劳的年龄，但却靠着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办成了在好多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缘木求鱼的大事。
工作上的柳暗花明、惊人逆转，让我体验到了什么叫一夜成名，也让我尝到了什么叫受人尊重。外面如此，家里也一样。岳父一直对我有成见，认为我不配她女儿，地位不配，收入不配，家庭条件更不配，作为他事实上的女婿，时刻都能感受到他那种思想上的抵触。我明白，自己家境贫寒、工作单位差、收入低，是导致人家低看的主因，而改变他看法的唯一出路就是拥有一份好工作、一份好收入。现在，位低、贫穷的我，完全凭借自身的努力，一跃考入全市最好的单位，有了一个无限辉煌的前程。我猜，老人肯定会态度大变。
果然，得此消息后，老汉的态度一下就转了N×360度，既让我不可思议，又让我难以适应。老汉专门把我邀到门上，谈了半天。吃饭时，又是给我夹菜，又是劝我喝酒。以前，老汉也向我劝酒，但并不殷勤，一般只劝两次，就再也不理了，有点爱喝不喝的意味。如果说我敏感或多疑的话，那么，这种客气或礼遇看上去有点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这次，我明显感到不一样了，绝对是那种心甘情愿的、货真价实的。从那清晰、响亮而决然的口气就能体会到：喝！那女婿，喝！宝了（即我小舅子），给你姐夫满上。
妻这个全心全意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女人也百感交集、喜极而涕，说我给她争气，给她争回了扬眉吐气的资本。当我打电话通知她这一喜讯时，她激动得都快握不住话筒了。放下电话后，仍然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于是，索性连班也不上了，推出自行车，就回了家，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双方父母。为奖励我，不久之后，妻领着我到县城最好的裁缝店，为我量身定做了一套价值500元的新西服。她说身份不一样了，在那么大的机关上班，要注意形象，不能让人小瞧。是啊，结婚几年来，由于收入每况愈下，我一直都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服，一直都穿着那件结婚时她给买的衣服，洗得明晃晃的，都快油光可鉴了。虽说妻屡屡让我换一件，说别人一年一两身，我两年换一身也不为过；别人穿个高档的，我穿个普通的，反正是新衣服总比旧衣服强，逢年过节也有个新气象。但她每次这样，都让我一口拒绝，我说要穿就穿件好的，要么就一直穿旧的，不要钱也花了，又不喜欢，心理感觉也不好。看，我这个穷光蛋心还不小，好衣服买不起，赖衣服还不穿。
应该说，来到SW局，我的人生已掀开了新的一页。用好多人的话说，就是步入正途了。我自己也自信地认为，从此将风雨不再，彻底走上一条春风得意的坦途，因为自己干文秘这一行，应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入职第三周，办公室接到市里打来的电话，说下周将召开全市经贸系统一年一度的“创三优”总结表彰大会，市SW局作为经贸系统最重要的单位，不仅须按时参会，且还得在会上隆重介绍经验，做表态发言。还说，做经验和发言者，一定非一把手张局长莫属。很快，这个写作任务就顺理成章地分配到以起草文字材料为重要职能的办公室，并最终落实到了以刘主任领衔、我、小唐作配角的三人写作班子的肩上。由于新招了两个文秘，刘主任自然就能功成身退了。于是，他把我和小唐同时推到了分管局长郝局长和一把手张局长面前。张局长肥胖的脑袋摇了几摇，嘿嘿一笑，说，我看让他们两个都写吧，择优而用。郝局长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室后，我立即开始动笔。我的想法是，一定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打好这至关重要的头仗，绝对不能辜负新领导的期望。因为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且根深蒂固，难以改变。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志在必成。然而，善良的愿望并非总能开出如意的花朵，我竟把这个材料写砸了。我和小唐两人战战兢兢地面呈给一把手各自的文稿后，垂手站立了不到十分钟，就得到了生死判决一样的结果。张局长若有若无地干咳了两声说，我看就这个吧。我紧张得脑门冒汗，腿脚颤抖，胆怯地望了一下局长大人手里的文稿。天啊，人家看中的竟是小唐的。我顿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心慌意乱。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局长室。
坐在新配的写字台前，想着这徒劳无益的结果，我半晌无语，心里那个绝望啊，失落啊，不安啊，苦恼啊，暗骂自己真不争气，没有开好这至关重要的头。心乱如麻了大半天，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唉，我为什么技不如人呢？为什么？！考试时我可是首屈一指的状元啊。为这事，我再也缓不过气来，入职以来的喜悦与自信开始一天天风消玉殒。看来，我不是走上了一条春暖花开的阳光大道，而是走上了一条费力不讨好的寒霜遍地之路。
周末回家时，看到愁容满面、心脸皆苦的我，妻忍不住问了起来。我只好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盘托出。妻微笑着说，没什么，万事开头难，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既然领导从那么多人里选择了你，相信你肯定能。我叹了口气，说，以前是因为找不到好工作而苦恼，现在有了好工作了，却因给人家干不了而更加苦恼，我啊，就是一个受苦的命。妻安慰道：“没事的，既然上帝让你走了这条路，相信不会让你走不下去的，隔行如隔山，多学点业务不就行了。”我说：“你不知道，我绞尽脑汁给人家写了一篇，觉得还行，但人家就是不认可，可惜——可惜没有退路了，要不——”“什么？你要打退堂鼓？”妻顿时急了，“千万不可有这种想法，现在满世界人都知道你考进SW局了，父母亲知道了，亲戚朋友知道了，我单位二三百号人也知道了，大家对你赞不绝口，还说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限，你要是退回来，还不让人笑话死！困难肯定是有的，走上坡路的人谁能没困难？”“你别吓，我也只是说说，往哪退呀。”我说。真的不能退啊，这段时间以来，已和妻对小家庭的美好未来做了规划。两人认为，照此发展，不光会前途无量，收入也会越来越好，用不了多久，就能在市里买套房子，过上那种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生活。而这一切，自然得以我能在SW局干好为前期，如果我半途而废，失去这个一而不再的机会，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如此看来，我已走上了华山道。
郝局长作为分管局长，与办公室联系十分频繁，几乎每隔两天就来一次。我低沉的情绪自然瞒不了他。一天，他把我叫到局长室，安慰说：不要泄气，这是很正常的事，初来乍到的人，对SW行业十分陌生，既不了解单位情况，又不熟悉业务术语，自然不可能写成功；小唐能行，不是因为他比你聪明，而是因为他已有了两年多的积累，他来自于楼城区SW局，写SW材料已有两年，而且没来之前，已在这里帮了半年忙，不仅情况熟，对领导的喜好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处于优势是很自然的。见我只顾点头，郝局长又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基础不错，应该有这个自信，只要勤学苦练，下把功夫，加把劲，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一定要尽快进入角色，不要拖得太久了，时间长了若还不行，就不好。郝局长推心置腹的劝说和语重心长的教诲，使我既感激，又感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工作做好。
不过，大家千万可别认为，如此安慰人、理解人的领导肯定会在工作上给我开绿灯，甚至是网开一面。绝对不是！郝局长是个非常挑剔、非常严格的领导，不光在材料上如此，在其它方面也不例外，相处久了，我就逐渐有所体会。就说文字材料吧，郝局长特别讲究文章的流畅程度，对语言表达的准确性、简洁性、规范程度等一些基本功要求极严，完全到了处处必究、斤斤计较的地步，一个使用不当的标点，就能把我批个一塌糊涂，一句多余的废话，就能将我训个体无完肤。他常说，能一句话说清的就不要用两句，实在说不清的就统统勾掉，不要给人留尾巴。因对SW业务不熟悉，写东西时，我总免不了绕圈子，有时几句话也表述不清一个意思。再者，就是无话可写，文章总写不了多长，刚写了几句就卡壳了，再也无话可说。为把文稿写长，就开始凑话，一句能说的用两句，两句能说的用三句，这样啰啰嗦嗦，费话不断。
这一点，郝局长最反对，也最不能容忍，一遇到这种情况，他的烈脾气瞬间就会爆发，怒不可遏地、暴跳如雷地、狂风暴雨地对我大训特训。发作之后，就进一步开导说，文章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要瞎凑话；有的文章粗看不错，细看可憎，之所以经不起推敲，就是让那几句无用的废话给害的，一粒鼠屎坏了一锅香汤。还的有时候，书生意气的我，总爱在词语的华丽程度上大动脑筋，提一些自认为叫得响、叫得妙的好说法、新说法，这同样会招致他无情的批评。他说，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不要为造一个新词、新说法而苦思冥想半天，况且造出来的又不一定好，应用文是用来指导工作的，你用了太多的新词新说法，基层同志未必能听得明白，看得懂。
与喜怒无常的脾气相对应的是，郝局长对文稿的要求也是捉摸不定、变化多端。你这次按他的要求写了，下次若仍按他上次的要求去写，他立马就会大发雷霆，甚至动粗口，骂你死球一记，不懂得变通，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既让我无所适从，也让我觉得，他真是个怪人。郝局长骂人所动的粗口，根本不止一句两句，他的骂词以男女生殖器为中心词，向外推开，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我觉得，他的骂词与他的文章同样拿手而文采出众。只是我实在不能写在这里，那样的话会有伤大雅。正如莫言所说，说出来的话随风飘散，写下来的字永难磨灭。若让有伤大雅的文字不可磨灭，就是我的不对了。我只能告诉您，好多次，我这个七尺汉子，让当众骂得实在挺不住了，忍不住跑到卫生间嚎啕大哭。他的骂人架势，则完全是村干部骂社员的样子，或跺脚跺得楼板颤抖，或跳起来直上三尺。每次挨骂后，我一连几天都灰头灰脑，不人不鬼，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在机关行走着，千方百计地躲着他。但再撞见他时，他却眉开眼笑地主动向我打招呼，好像根本没有那回事儿似的。
这是他对文字材料的要求，再说他对办公室工作的要求。他多次强调，办公室是机关的龙头，是承上启下、沟通内外的枢纽，更是个门面，正因为这样，办公室无小事，大事做好了，还看不出是大事，小事失误了就会酿成不可弥补的大错。他举例说，接电话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事，但却蕴含着不少学问，怎么接领导的电话，怎么接同事的电话，怎么接同级和下级单位的电话，都很讲究，很值得斟酌。如有人打电话来，找张局长或其他局长，甚至寻问局长们的电话，你该怎么办？是告诉还是不告诉，告诉了应该告诉的人，你就对了，告诉了不应该告诉的人，你就麻烦了。所以，对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应答，但怎样应答，是有学问的，怎样辨清对方的身份，也是有学问的。如果不注意这一点，脑子里不绷着这根筋，就会铸成大错，给领导招来麻烦，给自己带来麻烦。瞧瞧！听听！小小的接电话都这么复杂，技术含量最高的写材料还须说吗？工作啊，怎一个难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