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七十一章
杨妃被问诘,正色道:“李婉容三日前便未见到了,我问她身边宫人,只说她那日命人不用跟随,自己朝园子中去,去后便未再回。我派人四处寻找未果,立时便报了圣人和内司,前日也告知了皇上,这两日宫中一直在寻找,未想此时再见到,竟已是如此了。”
郭皇后听罢,不置一词,只面上稍稍带了不满之色,正要再开口,却见皇帝已是朝此过来了,一边几个内侍正匆匆过来,往那泡尸上盖了块白布,立在一边,想是等着指令再去处置。
仁宗方才听得回报,说那寻了几日的李婉容找到了,却是掉御花园池子中溺毙了,急忙赶了过来,待到了近前,也不看一干后宫诸人对自己行礼,只走到尸身前,边上一个内侍急忙掀开了白布一角。仁宗不过略略一眼,便已是变了脸色,朝着郭皇后厉声道:“到底怎生一回事?前几日看到还好好的,今日怎的竟如此模样?”
郭皇后哼了一声,把方才杨妃的话复述了一遍。
仁宗听罢,转过头看了杨妃一眼,见她脸色虽有些苍白,只神情坦然。视线又扫过边上一圈嫔妃,见看起来面上虽或悲戚或庄重,眼底却都是掩饰不住的微微幸灾乐祸,心中厌烦,哼了一声道:“后宫之中,竟会出如此的荒唐事!把她身边伺候的都送去内司,问个清楚!”
李婉容出事,她身边的宫女自都赶到了此的,听得这番话,吓得跪了下去,一个圆脸宫女哀哭道:“皇上,真不干奴婢们的事!婉容娘子前些时日里一直闷闷不乐,她那日说要独个去园子里散下心,命奴婢们不许跟随。这才不敢跟去的。前几日下了场雨,许是池边路滑,这才失足滑下去……”
宫女一边说,一边已是不住磕头。
仁宗正要发话,突听一个女子声音道:“皇上,妾有话说。”
众人抬眼望去,见是丽妃在开口说话。站在此的,除了皇后和杨妃,就数她品位为高。因此其余诸人虽仍都竖着耳朵在听,只头都微微低了下去。只郭皇后和杨妃二人,齐齐看向丽妃,面上神色各异。
仁宗看了她一眼,唔了一声。
丽妃神色哀戚道:“皇上,方才妾在此,就已是听几个姐妹猜测说她是自己失足滑下。只妾与李婉容平日里甚好,最知她为人。她如此大的一个人,怎会无端滑下池中溺毙?必定是心神太过恍惚不宁,抑或是其它缘由。妾前些时日与李婉容闲谈,见她便满腹心事,愁眉不展,追问之下,她却是闭口不提。妾视她如姊妹,追问之下,这才晓得……”说到这里,看了杨妃一眼,这才又续道,“这才晓得她竟是无缘无故被人狠狠责罚。皇上,婉容虽列九嫔之末,只便是有错处,也需得禀明了圣人,叫圣人处置。这般私下责罚,置圣人于何地,置后宫规制于何地?且皇上,李婉容她如今腹中,兴许已是有了龙脉也未必!”
她最后一句,便如油锅里下了一滴水,溅起哗声一片。
仁宗大惊,问道:“你说什么?”
“皇上,李婉容前几日私下里曾告诉妾,说是觉着自己兴许有了喜,禀了她宫中正位贵妃,贵妃叫她过些时日脉象稳了些再请太医过来看,免得万一落空闹出笑话,她听着有理,便亦是遵了。妾闻言亦是欢喜,只盼她能为皇上延续龙脉。哪知今日竟是……求皇上念在婉容娘子用心服侍过皇上的份上,为她亡灵做主!”说罢已是跪了下去,面上神色哀戚一片。
杨妃再也忍耐不住,怒道:“丽妃,我素日与你虽无亲近,只也并无交恶,你今日为何如此血口喷人?李婉容是我宫中侧位,我见她行为有失妥当,本是要报到圣人处,只她自己苦苦哀告,我一时心软,这才自己教训了她几句,叫她往后收敛着些而已。至于你说的后一件事,更是满口胡言,我从未听她在我面前提过此事。若真有,还不立时请了太医过来诊脉,哪里有阻拦的道理?”
丽妃闻言,只是微微嗤笑了下,并不说话。
“贵妃,丽妃所言的后一件事,如今是死无对证了,只方才听你所言,你确是私下责罚过李婉容了。倒不知她到底犯了何错,竟要你自己代施训教?”
郭皇后眼睛逼视着杨妃,不满问道。
杨妃抬眼,见皇帝亦是又惊又疑地看着自己,心中一下后悔不已,枉自己平日里百般谨慎了,不想今日竟因了一时心软,仍是着了人家的道。
原来前些时日,她身子有些不适,皇帝夜间探过她,便留宿在她侧宫中的李婉容处,第二日却是被她无意发现那李婉容昨夜竟在屋子里燃了媚香,一怒之下便要上报至皇后处,却是被那李婉容跪下苦苦哀求,只说是丽妃教唆的,香也是她给的。杨妃本就不是个冷硬心肠的,见她惊恐万分,一张脸花容失色泪流满面,又发愿往后再不敢用,一时不忍,这才教训了几句,便瞒了下去。万没想到自己当初的一番不忍,如今竟成了别人责问自己的把柄,且听丽妃后面一番话的意思,竟是自己知晓了李婉容有孕,故意压下消息,连她今日漂尸在此,只怕未必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了。
若是别个是由,此时她自会开口解释,只偏又恰碰到这般与皇帝颜面有关的隐秘之事,如此大庭广众,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言的。踌躇了下,已是朝着仁宗跪了下去道:“皇上,妾责罚李婉容,个中缘由,妾过后自会向皇上和圣人禀明,逾了规制,妾甘愿领罚。只方才丽妃所言妾阻挠李婉容诊龙脉,妾可对天起誓,妾从未听闻此事。请皇上明察。”
仁宗看了杨妃丽妃一眼,见两个都是神色凛然。他心中虽更偏向杨妃多些,喜她平日温雅聪慧,不像丽妃那样争强好胜,自己稍给些颜色便恃宠生骄,前次还带累自己被皇后刮了一巴掌,颜面全无。只碰到今日这般事情,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是难下决断了,正沉吟着,突见一个面生的年轻妇人从人墙后绕了过来,到了自己面前跪了下来。有些不解,正要问,见那妇人已是磕头完毕,开口道:“皇上,民妇乃贵妃娘子宫外亲眷许氏,今日奉命入宫叙完话,正欲拜退辞去,不料遇到此事,这才随了贵妃娘子过来,冲撞了皇上天颜,还请皇上勿怪。”
仁宗听她这般说话,这才想起昨日杨妃提过要请自家弟妹入宫叙话的事,看她一眼,见容色泽美,只也没心思多应,只点头道:“平身吧。”
许适容谢过,这才道:“皇上,民妇大胆,想去查看下婉容娘子遗体,请皇上准许,赦免民妇冒犯之罪。”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杨妃更甚,一时竟是呆立不止。便是仁宗亦吃惊不小,仔细看她一眼,这才道:“你欲何为?”
许适容道:“皇上,婉容娘子已去,民妇方才听得诸多争论,这才想查看下她遗体,兴许有所发现,以解疑惑。”
仁宗惊讶不已,只见她神色端肃,瞧着不像玩笑,且料她也不敢如此玩笑,瞥了一眼边上的杨妃,心中一动,便点头道:“朕赦你冒犯之罪。”
许适容磕头谢过,这才站起身来,似是觉察到了身后杨妃投来的惊讶不安的目光,转头朝她略微点了下头,这才在众人注视目光中朝池边行去。
许适容到了池边,命那几个内侍远远退开,自己蹲到了覆尸旁边,伸手从头部轻轻揭开了白布,略微靠近,便已是闻到了丝淡淡的腐沤味道。
女尸湿漉漉的发上缠附了几缕水草,脸面惨白,已是略微泡涨开来,生前容颜虽仍可辨,却寻不到半分娇美之态了,眼皮嘴唇不但肿胀,仔细看去,口鼻处还略微有歪斜的迹象。
许适容心中一动,伸手抵住女尸颚骨想张开它口,触手冰凉滑腻,便似涂了层油,试了两次才捏开,见口中干净,并无泥沙附着,心中已是有些了然了,继续拉开白布向下看去,见手心皮肤已经泡软膨胀,呈白色皱缩状,又抬起它右手反转过来,手背亦是如此,心中已是断定,落水时间应在两三天左右。
许适容轻轻放下一只手,注意到这只手的五个指甲都是涂了丹蔻,其余四甲俱是又长又尖,唯独中指指甲却是齐根断掉,看折断痕迹,并非仔细绞下,而是由于外力导致的粗暴折断。看向另只手,亦是如此,且断了两根。略微想了下,复又抬起一只手,往剩余的指甲缝里仔细看去,果然见到微末的泡涨开来的异物残留。
许适容放下了女尸的手,这才站起身来对着仁宗道:“皇上,民妇方才看了下,略微有所发现。意欲再查看下婉容娘子衣物覆盖部位,还请皇上准许。”
仁宗方才眼见她检视泡尸,手段熟稔,且又毫无惧色,心中又是惊讶,又有几分佩服。此时听她如此说,自是准了。
许适容招手叫两个内侍过来,一人扯住方才那白布一角,张成了一幅布墙,命那两内侍亦是背向尸身。这才解开尸体衣领,一路看下去,体表并无任何伤痕,又用力翻过尸身,待退下衣物,目光便一下定在尸身肩背、臀和小腿处,皱眉思索起来。
许适容心中已是渐渐了然。将浮尸衣物穿妥,命两内侍撤下布墙,自己接了过来,复又将尸身遮盖回,站了起来,目光对上了正紧紧盯着自己的众多目光,正想说话,突觉胸中一阵犯闷恶心,差点站立不住。
杨妃眼见她脸色突地有些泛白,人也似是微微摇晃了下,急忙上前几步道:“你可是身子不适?还是快些叫太医来看下。”
许适容摆了摆手,笑道:“许是蹲久了骤然起来,一时血气不畅才这般,已是好了,多谢贵妃娘子。”说罢便看向众人道:“宫中这御花园中可有哪处地面是由鹅卵铺就而成?”
她乍问此言,众人有些出乎意料,俱是愣了下,只很快便有个妃子道:“园子中路面,大多俱是青石平铺,鹅卵也有,不过就一处,在那东北角假山处,只凹凸不平的,平日不大有人走动……”
仁宗已是按捺不住,打断了那妃子的话,盯着许适容道:“你到底有何发现?”
许适容道:“我若推测无误,婉容娘子并非溺毙,此地亦非她断魂之所。乃是有人先行害了她,这才抛尸池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