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远道而来的一些艺人,没法子在街头巷尾搭个帐篷了,而且为着戒严的缘故,想走都走不了,也只好挤在一个台子里,该跳肚皮舞的跳肚皮舞,该耍蛇的耍蛇,统一搞个横幅:“八方来朝,送先主,贺新君!”
慕飞在这欢乐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好一会儿,送出去不少礼物,也有相当的人表达了兴趣,不过大部分人的期待显然在其他方面,慕飞觉得,怎么他们耳朵都竖着,脖子都拧着?有个金元宝要掉下来吗?为啥他们都把心提在嗓子眼那儿,单听到一点动静,就“嗖”一声好蹿出去抢似的!
慕飞看看简竹,简竹纹丝不动,在看一只珍禽,一只蓝底闪银斑,嘴巴又长又弯又尖的鸟儿,神情俨然很专注的样子。慕飞不敢打扰他,就捅捅宝刀:“喂!”
“嗯?”宝刀横他一眼。她的名字叫“喂”吗?这小子怎么光长年纪不长礼貌!
“你说你们在等着看什么呢?”慕飞问。
宝刀道:“什么?”
“你看你们都一副提心吊胆魂不守舍的样子!”慕飞把头转来转去,“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线索,我没有看出来。”
宝刀是很有些儿提心吊胆,因为进京邑不久,兼思又“自由活动”去了,尽管掩饰得好,那脸上可都是发青的!宝刀就没见过他这么可怕的脸色,眼巴巴看着他,也不知道说啥好,倒是兼思安慰了她一句:“放心,邪不胜正,我一定逢凶化吉。”说完了冲她笑笑。
宝刀并不太分得清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反正看他笑,她就更担心!进了“艺术场”,还是魂不守舍,吐火的跳舞的都没顾得上看,更别说瞧别人的表情了,听慕飞说破,她留意一瞅,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这些人揣着心窝子在等啥呢?
答案出来得倒也快。
“咚啪啪”一串鼓点,如鞭炮响,场中那些人的脑袋,像花梗子忽然被风吹折了似的,全都朝一个方向拧了:“这边!哟,今儿是这边!”
京邑的这座“艺术场”,造型似一只磬,只不过不是铜铸的。下边一圈好歹还是砖砌,上头那顶子干脆是竹木架子、帆布蒙的。这当儿,天晚了,那架子上黑咕隆咚的,外头却打出一道灯光,清晰地把一个人影子映在帆布上。
人穿着宽大的袍子,看不出身体曲线。袍帽把头也蒙了,连发型也看不出来。但奇怪,你就是觉得,她一定是个女子,美丽的女子。
当她舞动起来时,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她扭动得懒懒的,似一缕烟,在半明半昧天气,乍寒又暖时节,没有心事、没有目标、没有风。聚散离合,统共没什么大不了。
音乐掺了点火辣辣的意味,她的身姿也妖娆起来,与其说是一缕烟,渐渐地更像一条蛇,再宽大的袍子也遮不住,优美身姿里,带了那邪恶的力道。
鼓点更狂热,她舞得也更嚣张,像个暴君,因自信她凌驾于一切的力量,所以恣意地伸展身体。
她所倚恃的力量,就是她的美。
袍子没有束缚她,反而成了她的帮凶,方寸间挥洒驰骋,在帆布后的倒影,似要破空飞去。
观众也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破开帆布,把她拉回来。
“刺啦”一声,粗厚结实、可以用来顶住海上十二级大风的帆布,真的破了。
其实这只是事先留的一扇门,以此地道具师的能耐,可以把这门留得很优雅,打开得很娴静,但此舞的设计者,一定要它粗野地像大风一头撞进破茅房那样地打开。
舞者也粗野地,似被狂风所掷一般地跌进来。
有那么一刻,她似一朵湿漉漉、沉甸甸、被风雨吹落的花,打不了几个转折,就要一头栽在地上。
一地惊呼。
她又飞起来,连一点委婉的过场也不交代给人。花朵生了双翅,乐意坠就坠,乐意飞就飞。
从穹顶垂下一根绳子。这就是帮助她在空中悬停、飞翔的翅膀。
她的黑袍落了下去,里头仿佛跃出一团火,灼痛了人们的眼睛。
慕飞、宝刀也发出两声惊呼,淹没在全场艳羡的呼喊里,并不太引人注意。
但他们惊呼的意思,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雾金绡。这舞者披着的薄如烟、灿如火的织物,是小藤在高老板手中劫去的雾金绡!
洛月。这舞者已经把脸露出来,她是张邑的洛月姑!
她在张邑,曾经像一只凤凰被关进了草笼,如今换一身装束,却似凤凰浴火重生,高高飞在天际!这种突如其来的醒目变化,实在叫人很介意哪!
慕飞和宝刀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去看简竹。
简竹仍蹲在展出珍禽的摊位前,对摊主道:“她不是第一次出来了吧?”
摊主紧盯着洛月,随口应道:“嗯。”
“这只鸟,二两银子,你也有赚的了。”
“嗯……”
简竹招呼慕飞:“付钱,架鸟!”
摊主神思不属,一时没反应过来。慕飞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眼神是:“呃?”
简竹戴着帷帽,眼睛没露出来,但那缄默的气场,霸气外泄,意思分明是:“呃什么呃?钱包不是你掌管的?还有鸟儿,你不架,难道叫师父架?”
洛月忽而跌下来。
不是表演的噱头,是绳索断了,她真的跌下来。
她会贩卖人口、招摇撞骗,但是不会轻功。这种高度,摔下来非死即伤。
简竹、宝刀等人都在,当然不会让她摔死,无论谁脚尖一点,飞上去随便一接就可以了。
但在他们之前,有一个人先飞了上去。
宝刀奇怪地盯着那个蛟绣扎巾、绿团锦袄,鼻尖红彤彤的男人,怎么长相有点像兼思呢?只不过两腮圆鼓鼓一点儿,还有鼻尖那抹红,不是冻的,是天生的,竟是个小酒糟鼻,浪费了良好的五官。
他搀着洛月落地,一干人等都跪地叩拜:“主君!”
难道他就是兼思的大哥、新任的城君,洪综!
宝刀还在发呆,慕飞赶紧儿拉她跪下来,生怕她脑袋搬家。
洪综一落地,就放开了洛月,脸上还是绷得紧紧的、极威严的样子,吩咐:“太夫人要见你,你去吧。”
太夫人指的就是洪综的生母、这家“艺术场”的后台。
几个侍卫、几名婢女,很有礼貌地上来,请洛月走,洛月问都没问一声,就跟他们走了。
慕飞一边跪着,一边手还忙着把那水鸟从笼子里捞出来,缚到自己手臂上。这鸟儿乖,他动作幅度也很小,在一片跪的人群中,毫不醒目。
又有个侍卫从外头匆匆进来,跟洪综低声说了句什么,洪综就离去了。场中人们陆续从地上爬起来,开始交头接耳议论。慕飞忽失惊道:“咦,宝刀呢?”
“别管她。”简竹施施然道,“我们走吧。”
两人一鸟就此离去,留下摊主在那儿挠头:他是被打劫了呢,还是做了笔买卖?如果说是打劫,人家确实跟他谈了价格,也给了钱;如果说是买卖,他为什么会答应这笔低廉的价格?啊喂!
宝刀悄悄从艺术场离开,跟着洪综。她总疑心后头来的那侍卫神神秘秘地说话,跟兼思有什么关系。
洪综的队伍,仪仗很鲜明,她跟得还是很容易的,但是跟着跟着,人家队伍进宫了,宫门口重兵把守,糟糕,她要怎么办?
她躲到旁边,想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她进去,一边小心不惹任何人注意。
一只手偏落在她肩上。
她受惊回头,但见一身宫女装扮的小藤,晶莹的脸对着她笑,很友好的样子。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宝刀道:“你好呀,小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你也在这里?”小藤柔声回答,而后就拔高嗓门,“来人哪!救命啊!有刺客!!”
士兵们慌里慌张跑过来的时候,小藤已经无影无踪了,而宝刀没她动作快,满脸又顶着被“捉奸在床”一般的表情,顿时被团团围住。
她有心想突围,又没什么打群架的经验,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洛月在前头发话了:“什么刺客?我说不定认识哦!带我去看看?”
“请”她来的那些人很不情愿:凭什么听你的呀?你算老几?
“你们知不知道太夫人为何要见我?!”洛月似笑非笑地把嘴一撇。
“呃……”小猫小狗们,其实不知情。偏偏洪综也不在这儿了。一进宫门,他急匆匆离去,另有要务。
“坏了太夫人的事,你们有几个胆!”洛月把眼一瞪,“看一眼刺客,要多长时间?很难吗?!”
也不是很难……小猫小狗们只好带她去看。
洛月看见宝刀,就道:“哎哟,巧了,这也是太夫人要见的人,怎么在这里!快快,一同带上。”
小猫小狗们有点犹豫……
“怕啥?你们要怕出事,还把她绑上,绑严密些不妨。但小心,碰掉她一根头发丝儿,回头说不定要你们挨板子。”
小猫小狗们顿时行动起来!
“我不要被绑!”宝刀还保持着格斗姿势,抗议。
“难道你喜欢被杀?”洛月吃惊问。
小猫小狗们表示洛月是认真的。
宝刀束手就缚。
天气晴朗,夜空蓝得发碧,明月似弯弯的玉钩。月光下她们走过六七进房子,都是极秀致的建筑风格,一水儿的重门小壁,都不止百年历史,小壁上头,远远看见正宫的金顶,那叫个绚丽辉煌。
太夫人没有在正宫接待她们。
她惯待的一间屋子,开局很小,但收拾得很精致,四壁铺挂薄丝绣,织造精良,多宝架上安放的摆设错落有致,件件都是珍品。
她面前有一道月白轻罗幔,深红的幔须。金幔钩把罗幔拢起来,露出她的脸。
她衣着颇有品味,这把年纪了,皮肤还是很细白,当然这份细白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她擦上去的几两花粉,但她都这把年纪了,花粉在她脸上还是贴合得很,没有显露出“油光浮粉”“皱纹嵌粉”的可怕迹象,第一说明花粉质地是真好,第二说明她皮肤本身质地确实保养得宜。
见到洛月和宝刀,太夫人先笑了笑——花粉松了一些,所以她也不敢笑得太多,绷回嘴角,发话了:“多年不见,月姑还是机警过人哪。”
洛月欠身:“多承太夫人夸奖。”
宝刀晃了晃身子,想提醒她们先别寒暄,先把她解放出来是正经。
“还是这么胆大包天!”太夫人猛然大喝一声,震得宝刀耳朵嗡嗡响,“这小刺客是我要见的人?!”
洛月不怕。一路上,太夫人没有下什么指示,让宝刀进了这房间,就表示她有兴趣听洛月解释宝刀的来历。“禀太夫人,”洛月慢慢儿道,“这位小姑娘,是薛将军遗留的千金。”
宝刀惊道:“你怎么知道?!”
这就等于承认了洛月的话。
太夫人把宝刀拉近身边,上上下下摸了摸宝刀,摸得宝刀痒痒的像被毛毛虫爬过,她瞳人眯了眯:“有趣,很有趣。眼睛确实长得像薛怀义,鼻子嘴则像他夫人。”
宝刀仍在想:自己的身世,兼思知道,悟宁知道,艾伯猫叔也知道了。好吧,他们在谈话时,也没有刻意瞒避旁人……但到底是谁传给洛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