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这“皱纸”的客人于是络绎上门,洛月却摆起架子:“听说小老百姓们买不起,所以造这纸的商人啊,给挤对得都不想再造了。您喜欢,自然好,不过您知道啊,机器一开,总有个印数。这邑里,像您这么有财有势、用得起这个的也不多了,您想要,索性多订点。好在这个是消耗品,订多少都用得完哩……”
订单便往上翻了又翻,滚滚而来。慕飞和宝刀得以正式挂出牌子:“山乌槛分号”。宝刀立下这场大功后,不以为意,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该玩时玩,后头该怎么办?她又撒手不管了。悟宁最近在给她讲梵经故事,她很感兴趣,边听边记,把那些蚯蚓般的梵文居然也认了不少,举一反三,将目前通行的汉字也带着学起来,名字会写了,“山”啊“水”啊这种简单的字也记住了,不再是个睁眼儿瞎。
慕飞自那日跟宝刀怄气后,总有点儿讪讪的,见着她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还是该言归于好,可是宝刀实在太大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大方得他牙根直痒,索性眼不见为净。宝刀不在他眼面前晃,他乐得清静,巴不得宝刀住到外头才好呢!就是有些奇怪:去寺院也就罢了,这小丫头为什么老到脂粉铺、布庄、成衣铺的前头蹲着?目光灼灼像要揪出什么鬼怪来似的!——这也不关他的事了。
要说慕飞还是有些才能的,自从洛月打开局面,他点头醒尾,全力跟进,把皱纸卖得红红火火。
大概是太红火了,很快就有几个找碴的找上门来。五六个人,每人都有两个慕飞撂起来那么高,腰圆膀粗,肌肉硬邦邦的,一水儿黑衣褂裤,白袖口矜持地卷起来,很能装腔作势,几乎像账房先生,但那一股子煞气怎么都藏不住,他们也没打算藏,穿着衣服都像豺狼,还是年深日久得道成了精那种,更见凶险。
伙计们全躲后头去了,慕飞倒不怕。从前他们家,也养了些这种人,以前他嫌他们长得没丫头们好看,不想叫他们跟,老爹教育他:“儿啊,一个成功的男人,旁边除了要有好看的人,还要有能打的人!他们能替你打!”他听了,把他们带在身边,还真好用!别看这些人对外面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么多年下来,他看到这些人,都不知道害怕了。
“各位,有什么事?”他客气地堵在门口问。
“啐!听说这也是纸坊,过来看看。”那几个黑褂的晃着膀子往里走。
“留步!”慕飞挺胸拦住,“我们山乌槛——”
一个黑褂在墙上随随便便地一抓,抓下一块砖。慕飞的话当场梗在嗓子眼里。
另一个黑褂把那块砖举到慕飞的鼻子前面,很近很近,差不多离他鼻尖只隔着一丝汗毛,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往那砖头上戳——戳——戳进去了!砖头屑“簌簌”往下落。
“你的脑袋有这砖头硬?”他的目光讥讽地传达这个信息。
慕飞没说出的后半句话,在喉咙里翻腾、翻腾又翻腾。要是有骨气,就该吐出来!吐出来之后,死就死吧!
死……还真不能“就死吧”……
慕飞膝盖往后转,腿肚子往后转,让开一条路,后背贴在墙上,恨不能把自己揉进墙里面,好避开这群恶客。
黑褂人哼哼笑了一声,把砖头往地上一丢,大模大样擦过他,进了院子,左看看,右看看,“哼哼”连声:“哟,这也叫作坊!”“哟,这些机器都是破的嘛!”“嗨,这也叫纸?”“老子不是读书人,也觉得把这当纸卖太丢脸!”
议论发表完了,他们再晃着膀子走过来。慕飞仍然贴在墙上,一步也没敢移动。他们拍了拍他的脸:“小哥儿,这么说吧!本地纸业老板们仁善,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计较。我们看不过去,跟你提个醒儿。这是纸吗?不是纸的东西能当纸卖吗?嗯?”
慕飞舌尖粘着上牙膛,说不出话来。
“哑巴了?”巴掌不耐烦地拍得重了点。慕飞脑袋嗡嗡地叫。
一个人埋头冲了过来,那黑褂不提防,被撞开两步。原来是简来方交完货回来了,闷声不吭冲来护住慕飞。
黑褂们“哟喝”地吆喝着,把他们围了起来:“老小子,你扛这根梁子?”
慕飞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抓住简来方衣服后襟,抓得那么紧,发着抖,把自己躲在简来方后面。他现在不是一个骄傲的小公子,不是立志要振兴家业的男儿好汉,只是个吓坏的孩子。
简来方沉默地看了那些黑褂人片刻,低下头:“我是这里管事的。几位爷的话,我记住了。”
“算你识相!”黑褂们叉腰大笑,“别招爷们下次再来。爷们再来,就没这么客气了!”
简来方唯唯诺诺,黑褂们满意而去。
慕飞有些失望:内心深处,他盼着简来方能够像评书里头的英雄一样,一声怒吼,严惩宵小,挽回他的面子。不过,简来方一看也不是能打的人吧,万一得罪了对方,招来更大的麻烦,还不如低头过这一关了。他郁闷地吐出一口气,感激地往简来方背上一拍:“我加你工钱。”毕竟人家不会武功,仍然用身子挡在他前面,这份功劳不可抹杀。
“嘎,什么人?又要扛这头梁子?”黑褂人在门外两步远的地方怪叫。
哪路英雄前来救驾?慕飞心头希望之火再次熊熊燃烧,探头出去看。
他看到了宝刀和悟宁。
宝刀葡萄眼眨啊眨的:“我看见你们从我们铺子里出来,问一声不行啊?什么梁子不梁子的,你们跟谁过不去了?”白龙寨出身,最基本的黑话她还懂。
慕飞在门口拼命跟宝刀做手势:“别跟这些人搭话,快让他们走!”拜托,宝刀手底功夫有多稀松,脾气又有多坏,他最清楚。让这小姑奶奶跟这群煞星搭话,找死吗?
宝刀糊涂地看了慕飞一眼,又看了看黑褂们:“你们刚刚跟我们过不去了?”
黑褂们怪笑,墙上一拍,又来那套钻砖头的老招数。宝刀眼皮都没眨一下:“所以?”
“咦?啊!”黑褂们兴奋了,打算给她来点更刺激的!一根禅杖却静静伸到他们中间,拦开了宝刀:“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黑褂们上下打量悟宁一眼,对神佛到底有些忌惮,梗着声儿道:“大师知不知道我们在办啥事?”
“不清楚。”悟宁慢腾腾摇头,“小僧只是来化斋结缘的。”
“你走你的道就好!”黑褂们摞下这句话,回头对着分号门口大喝一声,“爷们的吩咐别忘了!”
慕飞的脑袋又被吓了回去。
宝刀踏进门,一路奇怪道:“这些人到底要干吗啊?”慕飞暂时不回答,一门心思羞愧了:都是被拿着砖头吓唬,为什么宝刀就能这么淡定呢?虽然说,如果砖头真的拍下来,她未必能顶住,不过……不过就目前表现来看,她比他英勇多了啊!
悟宁看了看院子里的状况,心里有了分数,站在旁边,不说什么。宝刀也看到纸头被扯乱了,也看到有的工具被丢在地上,有的器械被推离原位,但仍然没往深处想,只管问慕飞:“他们来干吗的呀?串门子?”
慕飞羞愧中终于生出男子气概,手一挥:“你别管了,该干吗干吗去!这是男人担当的事。”
“哦,那随便你了。”宝刀说起自己的事,“我呀,今儿终于等到茧儿了,就是我二娘身边的丫头。可她说她不认识我,还说她换了主人了。好怪好怪!我问她二娘到哪儿去了,她死也不回答。本来以为找到二娘就能找到爹呢……”
“这位茧儿,目前好像在傅老板府上当差。”悟宁瞄了慕飞和简来方一眼,有意无意地提起,“就是逍遥纸号的傅琪老板。”
逍遥纸号正是张邑三大纸业巨头之一,而且是最“巨”的一家。傅老板名字秀秀气气的,听说行事风格可从来不秀气。
慕飞望向简来方:“等一下!这次的人该不会也是……他?”
简来方嘴唇闭得紧紧的,太紧了一点,像是石头凿在一起。他好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这次?”宝刀好奇,“什么?喂!我错过了什么?喂!我要找这个傅老板哦,问问他茧儿到底是不是他丫头——”
“我来吧。”慕飞道。
“哎?”宝刀不相信耳朵。慕飞从来没这么主动帮她忙过。
慕飞苦笑。让她搅和,最后不知搅得多乱。他已经决定承担男人的责任,就索性承担到底吧!
乍到张邑时,慕飞广结善缘,也曾试图拜会逍遥纸号,无奈店大门槛高,人家看他这小小身家,不屑得见他。他也曾托人给傅琪送过拜帖,因为手头紧,那帖子粗糙得很,照例该附在帖子后给递帖人消受的“辛苦钱”,他也没附几个,简直像打发叫花子,人家差点没照着他脸摔出来。傅琪到底也没见他。
这一次,简来方豁出全身解数托人,到底把桥铺到了傅琪面前,傅琪愿意赏脸一见。见了面,倒也是客客气气的,俨然一个提携后进,一个拜望先贤,宾主寒暄,还有青花茶盏儿奉到慕飞手边,青花颇不俗,摆在未城石板画嵌的描金小几上,很好看。只可惜把盏盖打开,但见那茶色红彤彤,下头沉着几片大叶子和黑渣,不晓得什么泡的,总之不是好茶就是了,太埋汰人!
搁在慕飞当小公子的时候,谁敢让他喝这种东西?如今他倒能忍,大不了不润喉也就是了。拱手直入正题:“傅老板,我家是山乌槛分号,初来贵境,诸事不懂,想请傅老板屈尊作个指导,小分号在贵境赚到多少,愿分红给傅老板,还望傅老板笑纳。”
这番话说得有讲究:傅琪是张邑商界发号施令的人物。那群黑褂找慕飞的麻烦,傅琪不是首犯也是知情默许。他们两边肚里都明白,却不好说开。左右商界的麻烦离不开一个“钱”字,慕飞惹不起地头蛇,手里钱也不多,愿将日后利润分些给他,让他这棵大树高抬贵手,撑撑阴凉,他有进账,慕飞也能安稳坐大,自是两便之局。
此外,慕飞在外虽然把简来方当长辈拱在前头,傅琪是何许人也?必定看出这“叔叔”是个无用摆设,“侄儿”才拿主意。今番前来讨饶,若依然把简来方拱在前头,反而对傅琪不尊重,总要慕飞自己出面,才显出诚心来了。
慕飞场面工夫做足,实惠也肯让出,傅琪却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慕飞知道这是人家要看他出价,赶紧道:“四六开!”
道上黑帮老大收“保护费”,“普通保护”不过收三成,“特殊照顾”的,要收到四成。慕飞打听了张邑行情,开口就是行内话,只当自己如此识相,傅琪总该满意了。想不到傅琪哂然撇嘴,竟然端起茶盏送客!
他那茶盏里,雨前女儿茶香悠然弥漫开。自己喝好茶,给客人喝劣茶,好生没有礼貌!慕飞气往上撞。
逍遥纸号的傅琪不懂礼貌?才怪!人家吃定你无力还手,摆明了欺负你,胳膊扭不过大腿,你奈他何?
慕飞将恶气硬生生吞下,疾声道:“你六我四!”
傅琪依然端盏肃客。
这厮好大胃口!简来方紧张地咳了一声,提醒慕飞不可撕破脸,慕飞气得倒笑起来:“我不懂事,开个玩笑,傅老板有怪勿怪。这样吧,您九我一?”
傅琪这才微微一笑,点头道:“小哥儿客气了。在下接掌父业,并没有几年,‘指导’两字是不敢当的。商界朋友,彼此提携原是本分,阁下有所请求,傅琪敢不从命。”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他倒是把现成话都说完了!慕飞捂着严重受伤的五脏六腑,哼哼道:“老板客气……”
“至于名字呢,还是要换一换的。什么‘皱纸’?未免太硌耳。”傅琪舒舒服服往后头一靠,真的“指教”起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行不端。圣人云‘固也正名乎’!可见有多重要。回去还是换一换吧。”
旁边的狗腿子立马很狗腿地蹿出来向慕飞道喜:“老板的金玉良言,人间能得几回闻。你有机会得到指教,比送你钱还有用啊!”
慕飞脸皮僵硬:“是,是!”
傅琪点头,大方地赞扬:“阁下少年老成,前途必是远大的。”
慕飞脸皮已经僵得无可再僵,躬身告退,回去好好想改名字的事。
宝刀待在分号里头无所事事,竟然也作了点正经贡献:她觉得目前皱纸的造价还是太高,何况麻料收购起来又麻烦。眼下正值早稻开镰收割,那些割了稻穗光秃秃剩下来的稻秆既不能当食物,甚至不能当饲料,留着也是沤肥,宝刀见了可惜,寻思:“狗肉猪肉一样炖,稻秆比麻秆差多少?”三钱不值两钱地收了几垛回来,拿出侍弄食物的精神,好生炮制,竟然也能造出“纸”来。
稻秆纤维比不上麻,造出来的“纸”更不结实,皱得也更凶,若在那诚心为书写作贡献的人眼里,只好算废品。宝刀目的不同,得了此纸,正中下怀。天果寺修建已到尾声,工地上一堆儿的树皮、木屑、竹头,都是废料,引火、沤肥都不合用,须得付钱请人清理走的。宝刀宁肯自己贴运费,问寺中要了这些东西,拉回来,一样炮制,同稻纸略有不同,效果也挺好。
他们前头买的那些造纸器械,被黑褂的一番糟蹋,有的已经坏了,悟宁帮她叮叮当当修好,重新满负荷开工,又造出一大堆新纸,成本更低廉,料来连普通百姓都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