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飞只有掏钱,手一入怀,脸色大变。他这次没有带银子出来,怕人偷抢,只是带了半串铜钱。什么时候,连这半串铜钱都没了?三只手光顾过?还是被他丢在哪里?他神情惨变。
宝刀可怜巴巴向和尚道:“就算没钱……没钱的人也要睡觉啊。”
和尚点了点头:“有道理。”食指轻轻敲了敲下巴,“我确实有个铺位……你们用什么东西来换呢?”
“你们是和尚哎!”慕飞终于愤怒了,“向佛的人,不应该助人为乐吗?怎么老是开口钱闭口钱!”
和尚继续点头:“向佛之人,是应该助人为乐……然而你们怎样证明你们需要帮助呢?”
“啊?”
“睡觉真的这样重要的话,你们一定愿意拿出点什么东西来换取吧?如果你们都不愿意为了自己的需求付出什么,怎么能期待别人为你们付出呢?”和尚客客气气道,“道理就是这样的。”
“你!”慕飞简直要气晕了。宝刀倒是很接受这个说法,摸了摸全身,摸出那一捧紫云英。
从下午到晚上,这捧花已经很蔫了。但宝刀一直很珍惜地保护它们,所以它们没有被压扁。“这是我很喜欢的花,交给你。”她把花交到和尚手里,“我们真的需要喝点热汤,然后睡觉,拜托了!”
慕飞真想往宝刀脑袋上打一下:这种垃圾花也有用的吗?!但是和尚很郑重地审视它们,收进了僧袖中:“两位小施主请随我来。”
他走路的姿势很奇特,轻捷中有微细的摇摆,似竹梢在风中晃动,又像轻风吹起层层的波澜。这和尚带他们到了寺庙的后门,院墙外另有两间茅舍,很简陋,推开草藤编的门,里面贴着墙立着木架,架上一格一格、一匾一匾,全是草药。
“这是小僧储药之地。”和尚介绍,在药架后就地展开一个简陋的卧铺,“小僧唯此卧铺,二位请将就。”
席地而睡倒也罢了,他就这么窄窄一个铺盖,宝刀和慕飞一男一女,虽然并未成年,也在尴尬年纪,怎么将就得了?和尚也说得出口!要是这两位的父母在这里听见,怕不捋袖子打他个大爆栗!
宝刀心里没有男女之防,听了,应了一声,觉得挤是挤点,好歹避风又暖和,再也没意见,领头钻进被褥里。慕飞从前做小公子的时候,身边有五六个丫头服侍他睡觉,他也没觉得跟女孩子过于接近有什么不好,跟着钻进去抢被子,把宝刀当成一只碍事的猫,恨不能一脚蹬出。
和尚笑笑。炉上本来煨着一只铜吊子的,他将火拨旺,取两只粗瓷碗,杵进茶饼,搁了枣桂、盐姜,将沸水倾进去,冲成热腾腾的茶汤:“喝吧!”
宝刀与慕飞咕咚咚喝下,觉得周身舒泰、寒气全消,困意一发暖融融地上来,将碗还给和尚时,已经半闭眼睛、七倒八歪,给周公扯住衣角了。宝刀心上浮起一事,挣扎着问一声:“你自己要睡觉呢……”
“小僧通宵侍药不妨。”和尚合掌答。宝刀根本没有听全,已经倒在褥子上呼噜呼噜睡着。慕飞紧挨着她,迷迷糊糊觉得触手柔软,鼻端也闻见女孩子的微香,心中有什么动了一下。刚刚在夜里取暖,挤得还要紧,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为什么现在会有?而且,到底什么算特别的感觉啊?他没时间去深究,转瞬间向周公投降,同去下棋也!
和尚浮起微微的笑意,在木凳上坐下,拿过手杵捣药,口中轻声诵着佛经。月光淡淡,那手杵柄上镌着他的佛号:悟宁。
宝刀醒来时,药室里除了她跟慕飞,再没有第三个人。慕飞睡在她外面,被她迷迷糊糊踹了一脚,痛得大叫:“你谋财害命哇?!”宝刀不同他啰唆,满地转了一圈,和尚真的不在。桌上摆着个草编的桶子,里面传来香味,她忍不住把桶盖一掀,见里头暖着两碗杂粮粥,还放了两双筷子,想必是给他们准备的。
慕飞老实不客气,操起筷子就吃,宝刀有样学样,筷子一戳,发现下面还埋着两只熟鸡蛋。
“奇怪,和尚戒荦,可以煮蛋吗?”慕飞皱眉歪过头。
“我们不是和尚啊!他是给我们准备的嘛。”宝刀啊呜啊呜吃完,看着慕飞碗里,“你不喜欢啊?那给我。”
“切!”慕飞不再多想,先把碗里东西扒完再说。吃到肚皮饱饱,和尚还不回来,宝刀想等到他,向他道谢。慕飞想想今天得再去张邑转转,然后赶中午的车回桑邑,实在耗不起时间,抓着宝刀走人。宝刀临走把碗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还诚心诚意地拜了两拜。
昨晚那位和尚,真的曾出现过吗?她觉得糊涂。也许是什么神仙来救他们,甚至是爹爹托人照顾他们也说不定呢?
他们乘过来的骡车,头天送货,第二天装了新货回桑邑,行程是早定好的,慕飞雇车时也已经说好,连来程带回程一并雇了,所以铜钱失窃,倒不妨碍回去,无非中饭没钱买馍馍,饿一些儿而已。
“他们有三个大纸铺,”宝刀扳着指头算,“一个供官纸,一个供学纸,一个供质量较差的散纸……”
“这些都是直接面对张邑居民的铺子。要论纸商呢,最主要有五个商行作纸品流通,其中只有两个规模算大。”慕飞继续,“张邑本地需求纸张并不多,那三个铺子供应已经足够,做纸品流通的商行都是根深叶大的老字号,外地本来就有许多熟客,才能撑得下来。初来乍到的小商人,真的很难涉足。”
宝刀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卖纸呢?卖馒头、卖馄饨多好,怎样都会有人来吃的。或者烧鸡、卤鹅……”呜,越说越口水淋淋。
“纸是文化、文化!”慕飞越说越底气不足,“喂,你往嘴里塞什么?”
现在刚开春,什么野果都没熟,连榆钱儿都生嫩,还吃不得,宝刀见到一株野棠梨开花,只记得这花是可以舂了煮来吃的,从未见过有谁生吃,这时候也顾不得,捋了一把塞在兜里,饿急了咬一朵,听见慕飞问,分他几朵。
“有肉就好了。”慕飞含着这清鲜微苦的花朵,肚子叫得更凶,情不自禁抱怨。
车把式默不作声递给他们两块碎馍。
什么样的人能狠心把这么两个孩子派出来挨饿?他很不理解,旁边冷眼看了半晌,忍不住主动伸以援手。
慕飞欢呼一声,和宝刀一起狼吞虎咽吃上去,竟觉得比从前在家吃肉还香甜许多。太阳再次偏西时,他们总算活着回到了山乌槛。
简竹就站在槛外,有三分像等他们,有七分像看风景。他们狼狈不堪地回来了,他也没其他话,转身就回去了。正是晚饭的点儿,厨房里敲起第三遍开饭钟,宝刀两人也顾不上跟简竹问安,像两匹小狼般冲进厨房,什么纸不纸啊也不管了,且填肚子要紧!
等抹干净了嘴,他们互相看了看,低下头,一前一后走到简竹门口:“师父。”
“嗯。”简竹一个人时,就不抹骨牌了,拈着棋子独自对着棋盘出神,随口道,“进来。”
宝刀和慕飞在旁边垂手站了一会儿,他才道:“说吧。”
“不搞纸业,能不能搞点其他的呀?”宝刀快言快语。
“或者……换个地方?”慕飞嗫嚅。
“出去要小心。”简竹答非所问,“为省几个钱,把身体搞坏,或者遇上危险,算谁的?以后再不可舍本逐末。”
训得有理,宝刀慕飞都答应着。宝刀又拿小指头勾他袖子撒娇:“师父,就不能换个地方、换个行业玩儿?”简竹摇头:“那里自有那里的好处,你们寻寻看,实在不行,我也还有个办法。”
“哎?”
“随你们怎么赚钱,只要把那小店撑上半年,纸业须带在门面上。两个人一个要摸清南来北往客商脉络,另一个要学会造纸。”
这个容易!慕飞自料跟客商们周旋的本事还有,瞄瞄宝刀,心里已经决定把学造纸的苦手艺活丢给她。宝刀根本不防他转什么鬼主意,仰头想想,觉得这个提案比硬去开个正经纸铺容易多了,便笑道:“好!就是这样好。半年若撑下来,师父是给礼物的咯?”
“自然。”简竹温和拂袖道,“去睡吧!明日正式出发了。”
睡觉、睡觉,人一天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床上度过,像宝刀这样年幼嗜睡的,简直可以耗过二分之一。一向来,宝刀觉得这是很开心的事,是件享受,但如今有任务搁在肩上,她倒恨不得自己能少睡点儿,好省下时间多干些正事。
如果第二天早点起床早点出发,赶在中午到张邑,速速赁下店面,招兵买马,顺利的话也许下午就能备好机器,招到人,晚上就能开工呢?如果第二天晚上还不用睡觉,说不定等到第三天就能产出纸来呢?哇,她只用一天就把造纸流程看完,那之后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了!说不定——嘿,说不定真能把守墓爷爷接来,开个香肉馆呢?
至于食客们知道他那“香肉”的来历,会不会呕,宝刀一点都没想。打心眼里,她不觉得死人待的地方比活人恶心,也不觉得一种动物的肉会比另一种恐怖。
守墓人被春汛冲走,宝刀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了怕她伤心,人们只是告诉她,那位爷爷去了挺远的地方,暂时回不来了。宝刀颇为思念他,但儿童的思念来得朦朦胧胧。如果说情人的相思是把刀,儿童的思念只是场薄雾,虽可以绵延很久,但不会有太尖锐的疼痛,更不会有太厚重的牵滞,宝刀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梦里一片红色,红得很黏稠,颜色不断变化,一秒比一秒浓,你以为它不可能更深的时候,它一定给你新的惊喜。宝刀鼻子被糊住了,根本不能呼吸。在梦里她也依稀知道这是梦,跟自己说,使点力、要使点力——使点力做什么?她不太清楚。这句话好像不是她跟自己说的,而是另一个什么人在喊她,一个很亲的人,语调里透着满满的焦急,她要睁开眼睛,看看他是谁?她吐出一口气,醒了过来,鼻子还被人捏着,害得她只能用嘴呼吸:“喂!谁啦!——”柔软的手掌堵住她的嘴:“嘘!”
宝刀瞪大眼睛,一双寒星般的眼眸盯着她,眼眸以下的部分都遮在黑色蒙面巾里。这人显然不愿别人看清她的面目。
可是宝刀一生只见过一双这样乌黑晶莹的眼睛,它属于割坏慕飞耳朵的蒙面女孩,也就是在高老板那儿夺走雾金绡的女飞贼。
高老板显然是简竹的敌人,女飞贼也显然是高老板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等于朋友,宝刀用目光对她打招呼:“朋友,你好。”
“不要叫哦!”女孩小小声警告她。
“嗯嗯!”宝刀坚决答应。
女孩松开手:“最近过得好不好?”
“好……好!”有这么漂亮的姐姐半夜跑来关心她!宝刀哽咽,觉得自己做人实在太成功了。
女孩拿出一个东西给她:“拿着。”
哎?好像是块胶泥,烧硬了,上面有些凹凸线条,像是被什么东西印过一下……
“兼思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他说,他有个熟人可能在安城。如果你遇到困难,把这东西给那人看,他应该会帮你。”
“这个是,朱兼思让你带给我的?”宝刀愣愣问。他托另一个女孩带东西给她……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不开心?而且,他跟这女孩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居然交情好到可以捎东西了!
“嗯。”女孩子很随便地点点头,“他的那个熟人呢,长得蛮端正,细长眉、丹凤眼,无喜无怒,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旁人涵养再没有他这样的,应该很好认。个头呢,是这么高。”举起手比划了一下,比朱兼思还高一些,“你如果见到有这样的人,试着问一声:‘愿我鼓琴乐。’他如果接得上下句:‘留君一段香。’那就是了。你可以把这东西给他。”
宝刀把胶泥印转来转去:“他还好吗?”
“谁?哦,兼思?他很好。”女孩甩了甩头。
“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呢?”宝刀咬上了唇。朱兼思太没义气了!
“他有他的事。”女孩回答得很简单。
对哦……朱兼思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去,宝刀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很多事,根本不给她知道吧?宝刀寂寞地低下头:“哦。”
“总之,诗句有没有记牢?那个人的样子有没有记牢?好好找哦!他会对你很有帮助!”女孩不放心地叮咛。
“嗯,嗯。”宝刀不经大脑地用力点头。
“还有,记住,这是朱兼思给你的哦!”
知道啊。这有什么需要强调的?宝刀继续点头。
女孩欣慰地拍拍宝刀:“好,那我走了。”飘身出窗,倏然不见。不是宝刀灭自己志气,白龙寨里怕没人有这么俊的轻功!这简直……简直……接近鬼魅……
不会真的是鬼魅吧?宝刀打了个冷战,抱起被子蹬蹬蹬出门。找慕飞挤一床好像很没志气,要不去找慕飞的娘做伴?
她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鬼!”她当场就张开嘴巴尖叫起来。三更半夜,站在路上给人撞,不是鬼是什么?
那个人很客气地一指头戳在她喉咙上,把她的尖叫半路堵住。宝刀被戳得呛咳不已,又痛又怕,眼泪都出来了。完蛋了!还是个厉鬼……
“你这丫头半夜不睡觉,乱跑什么?”厉鬼诧道。
音调怎么这么熟悉?宝刀抬头,看到了熟悉的帽帘:“师父?”喂,等一下!也有可能是厉鬼冒充师父来拐骗她的吧?她左瞄瞄、右瞄瞄,仍然想夺路逃跑……
“你在看什么?”简竹又问。
“如果是师父的话,怎么会半夜出来啊?你还想骗我!”宝刀心里嘀咕着,不知不觉说出了口来。她忙捂住自己的嘴,恨不能踢自己一脚:白宝刀,你真是个白痴!
简竹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我听见有东西,怕进贼人,所以出来看看。你为什么在这里?”
贼人?莫非说那女孩吗?宝刀立刻双手乱摇:“不是我,不是我哦!我怕鬼,睡不着,所以才想出来找人……”呜,如果朱兼思还在,她直接去找他就好了,何必再远远地找别人。她对他这么好,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宝刀嘴一扁,又想哭。
“怕鬼?那给你点上灯,你还睡不睡得着?”简竹显然也拿她没办法。
宝刀坚决摇头。小小一盏灯又照不透屋里屋外,平白添出许多摇摇晃晃的影子,更吓人。
简竹无奈摇摇头:“那到我这边来吧。”
他在前面领路,宝刀抱着被子,紧紧张张地跟在后头走,走啊走的,没陷入什么鬼窟,也没遇见什么妖怪,很顺利地到了简竹的房间。他往床下铺了一张褥子:“睡吧。”
男女不便同榻。房间里统共一张床,宝刀是徒弟,当然该睡在地下。她对打地铺倒没什么意见啦!但看床底下黑黝黝的,还是害怕,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啪”一响,吓得还是蹿到简竹床上了:“师父救我!”
简竹伸出手拎住了她的衣领。
宝刀四爪悬空,努力做划水状,仍然想熊抱简竹:“伦家害怕……”
“抱着被子,到我脚旁边。不准钻进我被子,不准往上爬。”简竹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