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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人间百态(16)

在很多同学被用人单位签下的时候,我却成了张过期的船票。

一次次的失望,后来就变成了绝望。真的绝望,也就无所谓了。

于是,我重新走上“历史”的轨道。继续游荡,继续寻找别样的快乐。

台球,就这样再次走进我的历史。在这里,我用了“再次”这个词。早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堂叔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张台球桌,我就近水楼台地玩起了这时髦的游戏。最显而易见的成果,就是这“免费的游戏”,把我培养成了乡间的台球高手,一度打遍村庄无敌手。

现在,有事没事,我总跑进骆家塘的台球室里。有时候,那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我就一个人自娱自乐,类似于周伯通的“左右互博”。

渐渐地,我在那里“打”出水平,“打”出点儿名气来了。

再后来,就有点像武侠片里的那样,有人上来挑战了。而且,是打那种带点彩的球。不多,一局十元,或者一包烟什么的。

一开始,我的确也有点儿紧张。毕竟,自己还是个学生,也就那么点儿生活费。但有时候,人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面子活,何况是二十岁出头,正是死要面子的年龄。

这一豁出去,球就好打了。一段时间下来,我是赢多输少,收获不小。甚至创下了“一杆清台”的历史。

张老板,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我的历史。其实,他一直在我的历史里——顾客和店家的关系,但一直没走进来。

那个晚上,我像一头得胜的公鸡一样,骄傲写满整张脸。就在我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张老板说,等一下。

很多人和我一样,停了下来。

我想这老头大概是见我赢钱,嫉妒眼红,想弄点彩头,于是,我满不在乎地掏出张十块的说,恭喜发财,谢谢张老板你的福地,今天就算分红了。

这老头哈哈地笑出声来:我想和你来一局。

这话一出,我差点儿喷饭。别想着自己经营这么个螺蛳摊,看我们打球很简单,也不想想,自己都七老八十的了,还想和我来赌。

但,我的话却很有风度:张老板,你想怎么来?

就按你兜里所有的钱吧。

这句话,怎么听都觉得不顺耳。我顺手捋下手表说,加这个吧。

围观的人,起了哄。

有个人自动当起了裁判,从裤兜里找出个硬币来。

是我先开的局。

我轻轻地打出去。白球的走位,也恰到好处,没有给那个老头留下进攻的机会。

一看那老头的握杆架势——居然是用球杆的大头击球的。我狂跳着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而且,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那老头的左手。那左手的小指居然是没有了的。四个手指畸形地按在球桌上,在那盏昏黄的灯下,露出狰狞的面目。

周围的人,都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嘲讽来。

接下来的局面,似乎成了一边倒。

我的色子球,大部分已经安静地躺进了网兜里。

而那老头的花色球,在台面上,从这边滚到那边,队伍完整,也在帮着我一起嘲笑那老头。

就在我的色子球还剩下一颗的时候,老头突然转变了枪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局势,是瞬间扭转的。

那老头犹如神助,噼里啪啦几下,花色球瞬间就被消灭成只剩下一颗了。

豆大的汗珠,从我的全身一下涌出来。

那最后一颗色子球,似乎也故意和我作对,怎么击打,就是不进网。

老头以一记漂亮的“回力球”,把“8”号球送进了网兜。也顺势击中了我的心脏,把我定在那里。

后来,其他的人如鸟兽散去。剩我在那里发呆。

那老头,把我叫进了他的小矮屋。

他把我所有的钱和手表,塞进了我的口袋。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好好读书去吧,他拍拍我的肩膀,晃了晃左手说,这根手指,被我自己砍下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一杆清台”了。

我点点头。

还记下了这句话:读书,才是正道。

鹰唱

更夫

这是偏远山区的一个集镇。我背着相机,遛到了这里,像一只流浪的猫。

天黑了下来,我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饭馆。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在喝酒,嘈杂的笑闹声几乎要把屋顶掀下来。

太吵了,我正准备离开。

小伙子,过来喝一杯吧!

是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满脸风霜,眼睛却很明亮。

我没动。

有人过来拉,说,给个面子吧,今天是华叔的生日!

华叔?

华叔。

我走了过去,坐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华叔”这个称谓吧。它太亲切,对于一个长期漂泊的人来说,就像一股暖流不经意地从心尖儿滑过。

外地人吧,怎么来到这里?华叔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说,我是搞摄影的。听说这里有个鹰跳崖,想来拍几张鹰的照片。

鹰跳崖?汉子们笑了,操!我们就在那里上工。

哦?看见过鹰吗?

当然。华叔说,有时我们从煤矿出来,鹰就盘旋在头顶上,老高!

你们是煤矿工人?

工人个卵!我们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换俩钱儿咧!有汉子叹口气,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他的眼神明显黯淡下去。

气氛便有一些冷。

操蛋!另一个汉子说,今天我们不是给华叔过生日吗?——说好要高高兴兴的!

来!喝酒!喝酒!大家都叫了起来,管他娘的什么明天!气氛热烈了许多。

吃完饭出来,月近中天。

我和华叔一起走,都有了几分醉意。街道很静,只有几家店铺里漏出斑驳的灯光,碎碎地铺在我们歪歪扭扭的脚步边。

小伙子,你以前拍到过鹰吗?华叔突然问。

我说,拍过几张。

那么,你听见过鹰唱歌吗?

我摇摇头,鹰的叫声倒是听见过。

那是两回事!华叔说,不是每一只鹰都会唱歌的,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听到的。

你听见过?我顿时来了兴致。

华叔点点头,鹰的寿命一般七十年左右,可是活到四十岁的时候,它们的喙和爪子开始老化,再不能捕杀到猎物。普通的鹰往往就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但有一些鹰却不愿等死,它们飞到崖顶上筑一个巢,忍着饥饿和疼痛,在岩石上日复一日地敲打着它们老化的喙和爪子。熬过一百五十天,它们长出了新的尖喙、利爪,就可以再活上三十年……

动物的生存法则,竟也如此神奇!我被华叔讲的故事打动了。

但是——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鹰是怎么唱歌的!

就在苦苦等待的一百五十天里,鹰时常会发出低沉的吟唱声,咿——呀——哦!这声音,发自喉咙深处,像人的梦呓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或许是一种求生的祷告吧,也可能是呻吟。华叔摇摇头,具体的含义我也搞不清楚……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着华叔他们出发了。

鹰跳崖,距集镇也就几公里。那里峰峦如聚,怪木丛生,茅草在风中起伏,掀起层层波浪。

煤窑的入口在鹰跳崖下,像一张巨大的嘴。

好高的崖!我惊叹。

那还用说?华叔笑了,鹰跳下去也得摔死!

崖顶上会有鹰在唱歌吗?我说,要是能听一听就好了!

不大可能,华叔说,而且——没听见最好!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我感到不解。

华叔说,这种声音,有时会从人的嘴里发出……

人的嘴里?

是的!那时,他快死了。我们把他刨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

煤窑塌方?我倒吸一口凉气。

华叔没有回答我,他的脸笼罩在早晨的雾气里,一片模糊。

华叔接着说: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他嘴角不住地扭动,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咿——呀——哦!咿——呀——哦!

他一定有什么话想说!我的声音有些发哽。

是啊,现在那个声音还时常回响在我的耳边。我在想,那声音的含义是什么呢?或许是一种祷告吧,乞求上天能够让他活下来!他走了,家中的老小怎么办?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疼痛而呻吟……

后来呢?我痛苦地攥紧了手。

走了。昨天,是他四十岁的生日,我们几个兄弟凑到一起……

他?

对——华叔。

我惊愕地张大了嘴,我一直以为你是华叔呢!

有什么关系呢?他摇摇头,笑了笑,都一样……

要下矿了。有人拿出一盒烟来,挨个儿散。点上火却没人吸,大家把烟头向上,插到一只炉盘里。

上炷香吧!他说。

然后,汉子们扛起了工具,鱼贯而入,慢慢消失在洞口。

我攀上鹰跳崖对面的山顶,掏出了相机。镜头慢慢拉近,我看见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参天耸立的大树,还有,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

没有良心的卧底

段晓东

我把胸脯拍得山响,以自己的良心承诺,坚决完成任务。

老大看我又是拍胸脯,又是拿良心作保证。嘿嘿一笑说,你小子先摸摸自己还有良心吗?

我说对别人没有,对老大是大大的有。

我的任务是去一个昏官身边卧底,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载。时间长短,取决于我这个卧底的表现。顺便说一句,我现在是老大身边的红人。在这里,排名不按入伙先后,不按年长年少,而是凭良心大小。良心越小越靠前,良心越大越靠后。这是一个非常讲究良心的地方。

虽然我入伙最晚,但自从我来了之后,原来的二头领却不得不屈居第三把交椅。你知道他们都称呼我什么吗?他们一般不称呼我二头领,而是叫我“没良心”。我有理由相信,老大派我去卧底,其实是提防我。

老大为我安排了个跟班的差事,每天跟着昏官跑来跑去。我的任务是盯紧昏官,记清他跟谁接触,谁给他送礼,送的什么,时间地点。老大说这个家伙老和我们过不去,我们要搞到他的罪证,扳倒他。

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我不放过任何机会。昏官去哪儿我去哪儿,不管山高沟深;昏官睡觉我才休息,不管夜有多深多沉;昏官起床我就醒来,不管星星嘲弄的眼睛。

那天我正在记录昏官的黑账,他突然走进我的房间。你会识字,写什么呢?昏官说。我不由得一阵紧张,心说这下完了,彻底暴露了。我把他每一天的行踪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还生怕日子久了看不懂,一笔一画写得工工整整。这个本子一旦落到他手里,我还能活吗?我下意识地把本子合上,藏到了身后。但是昏官已经看见了,而且手也伸过来了。

昏官拿到了本子,一页一页翻下去。

年月日,大人私访途中救一寻死妇人,大人秉公为其申冤;

年月日,大人私访途中救一贫病书生,自己出资助其赴京赶考;

年月日,大人私访途中捡一弃婴,带回家中由夫人扶养;

年月日,大人将一恶少伏法,此恶少乃权贵之子;

…………

看不出你的字写得这么好。还是个有心之人。昏官说。

我的心一阵发紧,昏官说我是有心之人。昏官抬起手,照我的肩头抓来。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他没有抓到我的肩膀,指尖在我的胸口拂了一下,软软的。那里正是向老大作保证时,被我拍得山响的地方。

昏官说我失察了,委屈你了。从今天起,你做我的文书吧。

昏官向前走了一步,重新抬起手来,在我的肩头拍了拍。这次我没有后退,因为我明白他只是想拍一拍我的肩膀,并不是要抓我。

我心中一喜,做文书?收发信函,抄抄写写,岂不是更方便抓到他的罪证。

但三年之后,我依然一无所获。

每年年终,我都要向老大汇报工作。头几年的汇报,我都被老大骂了个狗血喷头。为了避免挨骂,我决定不回去了。我把平日里记录的黑账汇总起来,试图写一封信,给老大送去。可信写不到一半,自己的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天哪!我有多少年没有眼泪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是在为这个昏官唱赞美诗吗?我气愤地将信撕了个粉碎。

突然灵机一动,我把黑账给老大送了回去。老大立马派人告诉我,杀了他!

我迟迟没有动手,我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老大不会让我孤身冒险的,他一定会安排弟兄在暗中接应我。

昏官又去私访。荒郊野外,路中央卧着一个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想老大啊,这可是绝好的机会。这时,我看到那个人手上的刀疤。那刀疤我熟悉,是老三的。我知道这是老大专门为昏官安排的,我还知道老三的身下一定藏着一把刀,一把足以致命的尖刀。

老三卧在那儿如鱼饵一样,一动不动。昏官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我紧跟在昏官的身后。老大的这个设计太完美了,昏官插翅难飞。因为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当尖刀刺出的时候,我会及时地向前推他一把,这一把将保证他准确无误地撞上刀尖。

但是老大想错了。

老三的刀插入了我的胸口。因为在那一刻,昏官被我甩了出去。

老三蒙了。他冲我大吼,你在干什么?

我微笑着对老三说,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我要救他。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昏官。大人,这伙人的罪证,都在这里了。

老三破口大骂,你反了吗?你究竟是谁的卧底?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救他吗?因为他身上有我们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老三问。

良心。我对老三说,你不明白,有良心的感觉真好。

一只不符合审美标准的猫

巩高峰

今天想来,那只猫显然是带着一身的预谋来到我家的。

在那之前,我家别说一只猫了,就连一盆花甚至一株绿色植物都不许有。父亲的思维是有形状的,经是经,纬是纬,所以父亲不允许他条条框框的家里被有生命的东西打乱,因为活的东西我们控制不好。这是父亲的底线,一旦突破这种底线,父亲是要发大火的。

那只猫体形偏小,毛色杂乱,眼珠子是黄褐色的。按照我的审美标准,在土猫的种族里它都算不上漂亮,相反,很丑。恶毒一点说,如果没人收养,它最后的归宿只能是野猫。而母亲把它当宝贝从路边抱了回来。

父亲愤怒的表现是他跑去办公室住了一个礼拜,在那些天里,母亲一直没给父亲做饭。我每天早上都能从母亲那里领到生活费,爱到哪家饭馆吃就去哪家饭馆。可是父亲呢,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每个月挣多少钱,当然,他身上也就没有钱。

父亲和母亲似乎就这样取得了一种平衡,那只猫在我家待了下来。

不过猫毕竟是猫,它不像人,有理智,懂得识趣,它不,它在短暂地适应了我家的地理情况之后,就开始了它的占领。它把屎尿拉在偏僻的角落——我父亲的书柜底下,然后本能地抓了抓地上的土,想盖上。但是我家哪来的土啊,倒是柜子底下有几堆书,父亲觉得不够重要又舍不得丢的书,于是猫只能在柜子底下那堆书里扒拉几下,也就算了。

这是它最大的罪证。别的都还好说,猫食猫食,它吃得很少,不存在浪费。它晚上活动白天睡觉,时间上和父亲也不冲突。但是这个罪证在猫做下三天或者是四天之后,被翻找一本书的父亲发现了。父亲已经两个多礼拜没跟母亲说话了,那天父亲跟母亲有了交流——父亲从母亲为猫精心侍弄的窝里一把抓住了猫的脖子,三两步就把猫拎到了母亲面前。猫把它黄褐色的眼睛瞪到最大,嘴张到最开,挣扎着的爪子几乎划到母亲的鼻子。父亲似乎是不屑于说明怎么回事儿,也不想说明,他把猫的惨状展示给母亲之后,来到窗前,顺手把猫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母亲连忙往门外扑。我闪身跟在母亲身后,也往楼下跑。

我听到了母亲“啊”的一声惊叫,那只猫挂在院子里一棵树的树枝上,摇摇欲坠。那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母亲仰着头一直用大大小小的惊叫提示着楼上的邻居怎么把猫解救下来。而父亲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漠然地回到他的书桌前,而是趴在窗口,一直看着。

也许是那一场劫难让猫有了记性,它开始变得越来越乖,它愿意每天把屎尿准确地排泄在母亲为它准备的垃圾筐里。它愿意只守在自己喜欢的阳台或者母亲的枕边,眯着眼,一动不动。即使是在它的壮年时期,春天的来临让它骚动异常。它的叫春也是罕见的少。偶尔母亲放纵它从阳台的小窗户跳出去找一个公猫共度良宵,它也会乖乖地在天亮之前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