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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石点头(32)

时及在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发了各色人等,诸事停当,将儿子送入小房中,同姚婆睡。一走进房来,先叫两个丫鬟先睡,须要小心火烛。口中便说,走至床前,揭开红绫帐子,低低调戏两声。将手一摸,见申屠娘子衣裳未脱,笑道:“不是头缸汤,只要添把火,待我热烘烘的,打个筋斗儿。”申屠娘子道:“便是二缸汤,难道你不赤膊,好打筋斗么?”方六一忙解衣裳,挺身扑上来。申屠娘子右手把紧剑靶,正对小腹上直搠,六一创痛难忍,只叫得一声不好了,身子一闪,向着外床跌翻。申屠娘子,随势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窝,须臾五脏崩流,血污枕席。两个丫鬟,初听见主人忽地大叫,不知何故,侧耳再听,分明气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去。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帐中望见丫头走来,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这样酒徒,呕得脏巴巴,还不快来收拾。”丫头不知是计,一个趱上一步,方才揭开帐子,申屠娘子道:“没用的东西,火也不将些来照看。”口内便说,探在手一把揪住,挺剑向咽喉就搠,即时了帐。那一个丫头,只道真个要火,方转身去携灯,申屠娘子跳出帐来,从背后劈头揪翻,按到在地。那丫头口中才叫阿呀,刃已到喉下,眼见也不能够活了。申屠娘子即点灯去杀姚婆,那房门紧紧拴住,急切推摇不动。方六一儿子,还未睡着,听见门上声响,问道:“那个?”申屠娘子应道:“你爹要一件东西,可起来开门。”这小厮那知就里,披衣而起。门开处,申屠娘子劈面便搠,这小厮应手而倒,再复一下,送归泉下。跨过尸首,挺身竟奔床前,那婆子烂醉如泥,打齁如雷,一发不知甚么好歹,一连搠下数十个透明血孔,末后一向咽下一勒,直挺挺的浸在血泊里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门,一来连杀了五人,气力用尽,气喘吁吁;二来忽转一念,想此事大半衅由姚婆,毒谋出于方贼,今已父子并诛,斩草除根,大仇已报,余人无罪,不可妄及。遂复身回房,将门闭上,枭了方六一首级,盛在囊中。收了短剑,秉烛而坐,坐候人静方行。这一场报仇,分明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看官,你想世上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叫院君称娘子的,也不计其数,谁似申屠娘子,与夫报仇,立杀五命,如同摧枯拉朽,便是须眉男子,也没如此刚勇,直乃世间罕有。当下静听谯楼鼓打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着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级,点灯寻着后门出去。这路径久已访问在心,更兼杀神正旺,勇往直前,若有神助。挨出城门,径奔到乌泽山祖坟下,将方六一首级,摆在董昌墓前,叫声:“董郎,董郎,亏你阴灵扶助,报你深仇,保我节操。从来不曾下泪,今日万事俱完,正好为君一哭!”于是放声一号,泪如泉涌,万木铮铮,众山环响。哭罢,解下红罗,即悬挂于坟前大荣木之上,待得三魂既去,七魄无依,腰间短剑,一声吼响,如虎啸咙吟,飞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仆,次日起身,只见后门洞开,满地血污,都是女人脚迹,合家惊骇,声张起来。寻看血迹,直到上房。方知家主父子,并姚婆等俱被新人杀死,砍下首级,不知去向。唤起地方邻里,呈报到官。县尹亲自相验,差人捕申屠氏。其时刘成放心不下,清早便在方六一六门首打听,得了这个消息,飞忙报知妻子。徐氏听见媳妇杀了许多人,只怕祸事连及,吓得一交跌去,即便气绝。刘成夫妇正当忙乱,乌泽山坟丁来报,申屠娘子,缢死在荣木之上,墓前有人头一颗。刘成叫坟丁呈报县中,大尹以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报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属,审问情由。那衙门人役,并方六一党羽,晓得从前谋害董昌这些缘由的,互相传说开去。郡中衿绅耆老,邻里公书公呈,一齐并进,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杀仇报夫,文武全才,智勇盖世,命侯官且备衣棺葬于昌墓下,具奏朝廷,封为侠烈夫人,立庙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责令家属收殓。刘成夫妻殡葬了徐氏,将房产托付董氏族人,等待遗孤长大交还。料理停妥,引着此子,自回古田。

又过半年,申屠虔方从天台山采药归来,闻知女婿家遭许多变故,到古田来问侄女。申屠氏将董方两家生死,希光杀人报仇始末,朝廷封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将希光封固书笺及半截宝剑递与。申屠虔将剑在手,展书细看,其书云:

不孝女希光,裣衽百拜父亲大人尊前:儿嫁董郎,忽遭飞祸。夫禁囹圄,女锢私室。九阍谁控,五辟奚宽。冤哉董郎,奄逝刀锯。东海三年之旱,应当后威武矣。未亡人蜉蝣余息,去鬼无几,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获,大冤未白耳。何意图藉奸谋,一朝显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当时造计之凶贼。彼以委禽相诱,女以完璧自坚。再嫁之时,即是断头之夕。幸昆吾剑气有灵,谅么魔残魄,无能潜匿。于此下报董郎,庶亦无愧。董郎龟登龙扰,雅称鹊噪鸦鸣,兆见于前,事亦非偶。所余残剑半截,留报父恩。父守其头,儿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头尾有光;延平津之卧龙,雌雄绝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罢,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说犹未罢,只听豁刺一声,手中半截断剑,飞入云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剑,从南飞来,合而为一。蜿蜒成龙,渐渐而去,见者皆以为奇。刘成夫妇,抚养董嗣兴到十八岁上,登了进士,官至侍郎,封赠父母,接了一脉书香。后人有诗云:

从来间气有奇人,洛浦珠还更陆沉。

片玉董昌埋碧草,阖门方六断残魂。

§§§第十三回唐玄宗恩赐纩衣缘

长安回望绣城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首绝句,是唐朝紫薇舍人杜牧所作。单说着大唐第七帝玄宗,谓之明皇,在位四十四年,又做了太上皇四年。前二十年用着两个贤相姚崇、宋璟,治得天下五谷丰登,斗米三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后来到开元末年,二相俱亡,换上两个奸臣,一个是李林甫,一个是杨国忠,便弄坏了天下,搬调得天子不理朝纲。每日听音玩乐,赏花饮酒。宠幸的贵妃杨太真,信用的是胡人安禄山,身边又宠着几个小人。那小人是谁?乃是:

高力士,李龟年,朱念奴,黄番绰。

这朝官家最是聪明伶俐,知音晓律。每日教这几个奏乐,天子自家按节,把祖宗辛苦创来的基业,一旦翻成升平之祸。后来禄山与杨贵妃乱政,直教:

哥舒翰失守潼关,唐天子翠华西幸。

却说玄宗天宝年间,时遇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宿雨初晴,玄宗同杨妃于兴庆池赏玩牡丹。果然开得好,有几般颜色,是那几般?乃是:

大红,浅红,魏紫,姚黄,一捻红。

缘何叫做一捻红?原来昔年也是玄宗赏玩牡丹时,杨妃偶在花瓣上掐了一个指甲痕,后来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因此,就唤做杨妃一捻红。诗云:

御爱雕栏宝槛春,粉香一捻暗销魂;

东君也爱吾皇意,每岁花容应指纹。

是日天气暴暄,玄宗觉得热渴。近侍进上金盆水浸樱桃劝酒,玄宗视之,连称妙哉,问筵前李白学士,何不作诗。李白口占道:

灵山会上涅槃空,费尽如来九转功。

八万四千红舍利,龙王收入水晶宫。

玄宗看前二句,不见得好处,看后二句,大喜道:“真天才也!”不想一个宫娥,把这盘樱桃,尽打翻在金阶之上,众宫娥都向前拾取。杨妃看了,带笑说道:“学士何不也作一诗?”李白随口应道:

玉仙慌献红玛瑙,金阶乱撒紫珊瑚。

昆仑顶上猿猴戏,攀倒神仙炼药炉。

玄宗龙情大喜,尽醉方休。

是年时入深冬,雨雪不降,玄宗偶思先年武后于腊月游玩御苑,恰遇明日立春,传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到次日,果然百花尽开,惟有槿树花不开。武后大怒,将槿树杖了二十,罚编管为篱。玄宗想武后是个女主,能使百花借春而开,今朕欲求些瑞雪,未知天意肯从否?遂命近侍,取过一幅龙文笺来,磨得墨浓,蘸得毛饱,写下四句道:

雪兆丰年瑞,三冬信尚遥;

天公如有意,顷刻降琼瑶。

写罢,教焚起一炉好香,向天祝祷,拜了四拜,将诗化于金炉之内。可熬作怪。初时旭日曈曈,晴光澹澹,须臾间朔风陡发,冻云围合,变作一天寒气。这才是:

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

近侍宫娥来报,天将下雪了。玄宗大喜,即传旨百司,各赋瑞雪诗词以献。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国夫人来,与贵妃三人,于御园便殿筵宴候雪。当时杜甫曾有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

恐将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见至尊。

筵前有黄番绰祗应,会汝阳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终,戏向八姨道:“今日乐籍有幸,供应夫人,何不当头赏赐?”八姨笑道:“岂有唐天子富贵,阿姨无钱赏赐乎?”命赏三千贯,教官库内支领。黄番绰见说,遂作口号道:

君王动羯鼓,国姨喝赏赐;

天子库内支,恰是自苦自。

满殿之人听了无不大笑。那时朔风甚急,彤云密布,只是不见六花飘动,黄番绰又作一首雪词呈上,词云:

凛冽严风起四幄,彤云密布江天,空中待下又留连。有心通客路,无意湿茶烟。不敢旗亭增酒价,尽教梅发春前,偏好凝望眼儿穿。慢擎宫女袖,空缆子猷船。

酒至半酣,还不见雪下。玄宗乃行一令,各做催雪诗一首,做得好饮酒,做得不好,罚水一瓯。玄宗先吟道:

宝殿花常在,金杯酒不干;

六花飞也未,时卷珠帘看。

玄宗题罢,八姨吟道:

宫娥齐卷袖,金铃彩索宜;

等他祥瑞下,争塑雪狮猊。

八姨题毕,杨妃吟道:

羯鼓频频击,银筝款款调;

御前齐整备,只待雪花飘。

杨妃题毕,黄番绰奏道:“臣作一诗,必然雪下。”口中吟道:

催雪诗题趱,六花飞太晚;

传语六丁神,今年忒煞懒。

黄番绰吟罢,三宫皆大笑。只见内宫女,争先来报道:“这满天瑞雪滚滚飞下也!”玄示喜之不胜,命卷起珠帘观看,但见空中:

一片蜂儿,二片蛾儿,三是攒三,四是聚四,五是梅花,六是六出;团团以滚珠,粒粒似撒盐;纷纷似坠锦,簇簇似飞絮;似琼花片,似梅花莹,似梨花白,似玉花润,似杨花舞。

当下龙心大喜,命宫娥斟酒,畅饮一回。黄番绰奏道:“臣有庆雪口号,伏望吾主听闻。”其诗云:

瑶天雪下满长安,兽灰金炉不觉寒;

凤阁龙楼催雪下,沙场战士怯衣单。

玄宗听了,龙颜怆然道:“军士卧雪眠霜,熬寒忍冻,为朕戍守御贼。朕每日宫中饮宴,那知边塞之苦,今若非卿言,何繇知之。”遂问高力士,即今何处紧要。力士回奏潼关最为紧要。玄宗问:“是那个把守,有多少军士?”力士奏道:“是哥舒翰把守,共有三千军士。”玄宗就令高力士于官库中,关取丝绵绢线,造三千领战袍。休要科扰民间,宫中有宫女三知,食厌珍羞,衣嫌罗绮,端坐深宫,岂知边塞之苦;每人着他做战袄一领,限十日内完备,须要钱线精工,不许苟且塞责;每领各标姓名于上,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当罚。力士领旨。关支衣料,于宫中分散,着令星夜做造,不可迟延。

分到第三十六阁,乃是会乐器宫女,专吹象管的桃夫人。接了绵绢,取过剪刀尺来裁剪,因旨意严急,到晚来,未免在灯下勤趱,一边缝纫,一边思想道:“官家好没来由,边关军士,自有妻子,置办衣服,如何却教宫中制造,这军汉怎生消受得起?”又想起诗人所作军妇寄征衣诗来,诗云:

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封书寄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我想那军妇,因夫妻之情,故寄此征衣,有许多愁情远思。我又无丈夫在边,也去做这征衣,可不扯淡?却又想道,我自幼入宫,指望遭际,怎知正当杨妃专宠,冷落宫门,不沾雨露,曾闻有长门怨云:

学扫蛾眉独出群,宫中指望便承恩;

一生不识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就我今日看来,此言信非虚也。假如我在民间,若嫁着个文人才子,巴得一朝发迹,博个夫妻荣耀。或者无此福分,只嫁个村郎田汉,也得夫耕妻耨,白头相守。纵使如寄征衣的军妇,少不得相别几年,还有团圆之日。像我今日埋没深宫,永无出头日子,如花容貌,恰与衰草同腐,岂不痛哉!思想至此,不觉扑簌簌两泪交流,欷歔而泣。正是:

几多怀恨含情泪,尽在停针不语中。

在灯前转思转怨,愈想愈恨,无心去做这征衣,对灯脉脉自语。忽然高力士奔入宫来说道:“天子驾幸翠微阁,召夫人承御。”桃夫人即便起身随去,须臾已到阁前。众嫔娥迎着,齐声道:“官人回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桃夫人微笑不答。又有个内侍出来催道:“官家专等夫人同宴,快些去承恩。”桃夫人暗道:“不想今日却有恁般侥幸也。”急到阁中朝见,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宫寂寞,故瞒着贵妃娘娘,特来此地与卿一会,明日当册卿为才人。”桃夫人谢恩道:“贱妾蒲柳陋姿,列在下陈,今蒙陛下垂怜,实出三生之幸。”玄宗命近侍取锦墩,赐坐于傍。桃夫人又谢了恩,方欲就坐,忽报贵妃娘娘驾到。桃夫人听见贵妃到来,惊得没做理会,连玄宗天子也顿然变色道:“卿且往阁后暂避,待哄他去了,然后与卿开怀宴叙。”桃夫人依言,踉踉跄跄,奔向阁后躲避。侧耳听着外面,只听得贵妃乱嚷道:“陛下如何瞒着我,私与宫人宴乐?”玄宗说道:“独自闲游到此,并无宫人随侍,卿家莫要疑心。”贵妃道:“陛下还要瞒我,待我还你个证据。”分付宫女道:“这贱人料必躲在阁后,快与我去搜寻。”桃夫人听了这话,暗地叫苦道:“如今躲到何处去好?”心忙意急的,欲待走动,两双脚恰像被钉钉住一般,那里移得半步。只见一群宫娥,赶将进来喊道:“原来你躲在此。”扯扯拽拽,拥至前边。贵妃喝道:“你这贱人,如何违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诱官家?”教宫娥取过白练,推去勒死了,吓得桃夫人魂不附体,叫道:“陛下救命!”玄宗答道:“娘娘发怒,教我也没奈何,是朕害了你也。”众宫娥道:“适来好快活,如今且吃些苦去。”推至阁外,将白练向项下便扣。桃夫人叫声“我好苦也”,将身一闪,一个脚错,跌翻在地,霎后惊觉,却是一梦。满身冷汗,心头还跳一个不止。原来思怨之极,隐几而卧,遂做了这个痴梦。及至醒来,但见灯烛辉煌,泪痕满袖,却又恨道:“杨妃你好狠心也;便是梦中这点恩爱,尚不容人沾染,怎不教人恨着你。”此时愁情万种,无聊无赖,只得收拾安息。及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合着古人宫怨诗云:

日暮裁缝歇,深嫌气力微。

才能收箧笥,懒起下帘帷。

怨坐空燃烛,愁眠不解衣。

昨来频梦见,天子莫应知。

到次日,尚兀白痴痴呆坐,有心寻梦,无意拈针,连茶饭也都荒废了。过了几日,高力士传旨催索,勉强趱完。却又思量,我便千针万线做这征衣,知道付与谁人,又道:“我今深居宫内。这军士远戍边庭,相去悬绝,有甚相干,我却做这衣服与他穿着,岂不也是缘分?”又想道:“不知穿我这衣服的那人,还是何处人氏,又不知是个后生,是个中年,怎生见得他一面也好!”又转过一念道:“我好痴也!见今官家,日逐相随,也无缘亲傍,却想要见千里外不知姓名的军士,可不是个春梦?”又想道:“我今闲思闲闷,总是徒然。不若题诗一首,藏于衣内,使那人见之,与他结个后世姻缘,有何不可。”遂取过一幅彩鸾笺,拈起笔来写道: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制,知落阿谁边。

留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

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